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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质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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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在浈阳坊镇口停下时,齐倦巢睁开假寐的眼,透过车窗看见了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天空。
蓝得刺眼。
他下意识眯起眼睛,伸手去摸手机。
——屏幕上的天气预报界面还亮着,未来十五天的图标整齐划一地挂着乌云和雨滴。
陆良昨天发来的视频里,浈阳河水位已经涨到接近警戒线,青石板路上都是湿漉漉的水光。
“又下雨,这雨下了快一个月了。”视频里的陆良撑着伞,背景是雾气朦胧的古镇牌坊,“你回来记得带船,不是,带双防水的鞋。”
可现在,车窗外是十一月广东罕见的、清澈得近乎残忍的晴天。
齐倦巢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他拖着行李箱下车时,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像一床晒了整日的棉被,厚重地压在身上。
他穿着从北京穿回来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站定,环顾。
镇口的榕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粗壮了许多。
树下卖甘蔗汁的阿婆换了人,从记忆里的花白头发变成了一头染得不太均匀的栗色卷发,招牌倒是没变,“正宗浈阳甘蔗汁”几个字褪了色,边缘卷起。
“后生仔,要唔要一杯?”新阿婆招呼他。
齐倦巢摇摇头,拉着行李箱往镇里走。
轮子在水泥路上发出规律的咕噜声,像是在替他数着心跳:
——一下,两下,十年。
手机震动。
陆良发来消息:“到了没?真不要我来接?”
“到了,想自己走走。”他回复,拇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出太阳了。”
陆良这个时候还在家睡懒觉,拉上窗帘完全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哈?你在说什么梦话?”
齐倦巢拍了张阳光下的榕树发过去。
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很久,最后只跳出一句:“……见鬼了。”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这笑容是这些年在北京练出来的,温和、得体,弧度恰到好处。
总经理的位置需要这样的笑容,面对难缠的客户,面对心思各异的团队,面对深夜加班时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但此刻,走在浈阳坊狭窄的街道上,这笑容慢慢沉下来,沉成一种更轻、更淡的东西,像阳光里浮动的尘埃。
街道变了。
记忆里坑洼的水泥路铺成了平整的柏油路,两侧的老房子有的翻新成了小洋楼,有的还保留着斑驳的墙面,新旧交错。
便利店、奶茶店、快递驿站,这些十年前少见的东西填满了曾经的裁缝铺、修表店、租书店的位置。
世界在往前走,小镇也是。
齐倦巢走得很慢,像是在用脚步重新丈量这片土地,行李箱的轮子偶尔卡进路面缝隙,他需要稍微用力才能拖出来。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十六岁时,也是这样拖着行李箱——不过是更小的一个去镇上的汽车站,坐车去市里参加数学竞赛。
那天也是晴天,傅厌殊非要送他,抢过行李箱说“你细胳膊细腿的”,然后两个人一路打闹到车站。
“竞赛完带你去吃新开的炸鸡店。”
“奶奶说油炸食品不健康。”
“那就偷偷吃。”
后来他真的考了第一,傅厌殊真的带他去吃了炸鸡。
两个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分享一份炸鸡和两瓶玻璃瓶装的可乐。
傅厌殊把最大的鸡腿夹给他,说“奖励我们的第一名。”
那时候的阳光好像也是这么亮,透过塑料棚的缝隙,在傅厌殊的睫毛上跳跃。
齐倦巢停下脚步,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已经走到了市场口。
浈阳市场——四个红色的大字在阳光下有些褪色。
这里是小镇的中心,也是时间的漩涡。
无论外面如何变化,市场总是保持着某种顽固的旧日气息:潮湿的水泥地面、混杂着鱼腥和菜叶清甜的气味、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
他走进去,像走进一段保存完好的记忆。
卖活禽的摊位还在最里面,鸡鸭的叫声混杂着粪便的味道,蔬菜摊摆成两排,青菜上还挂着水珠,海鲜区的泡沫箱里,鱼偶尔扑腾一下,溅起细小的水花。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样,连那个总爱缺斤少两的鱼贩子都还在,只是头发白了大半。
齐倦巢站在通道中央,一时有些恍惚。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水果摊。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正麻利地给客人称苹果。
而站在摊位前的那个背影——
齐倦巢的呼吸停了一拍。
高。
比记忆中更高。
肩宽,腰窄,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随意套了件深灰色的羽绒马甲。
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露出修长的脖颈。
他微微弯腰,在挑拣橙子,手指修长,动作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熟练。
是他。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多天。
齐倦巢在北京的无数个夜晚想象过重逢的场景:也许在机场擦肩而过,也许在某个商业场合礼貌握手,也许永远不会再见。
他唯独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平凡的、阳光刺眼的上午,在弥漫着水果甜香的市场里,猝不及防地撞见二十八岁的傅厌殊。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傅厌殊似乎挑好了橙子,直起身,递给摊主称重。
摊主报了价钱,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然后他转过身——
目光在空中相遇。
傅厌殊的眼睛还是那样,瞳孔颜色比常人稍浅,在阳光下近似琥珀。
齐倦巢记得这双眼睛十六岁时总含着笑,或者装着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或者在他讲题时专注地凝视。
而现在,这双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不,不是没有。
齐倦巢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
——是什么?震惊?错愕?还是……痛苦?太快了,快得像错觉。
下一秒,傅厌殊的眼神就冷了,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坚硬、拒人千里。
他移开视线,提起装水果的塑料袋,动作流畅得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
“发什么呆呢?磨磨唧唧的。”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王然。
他也变了。
少年时的圆脸拉长成了棱角分明的轮廓,头发精心打理过,穿着件价格不菲的皮衣,但他的眼神没变——尤其是此刻看向齐倦巢时,那种混合着惊讶、不悦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神。
王然的视线在齐倦巢脸上停了两秒,然后转向傅厌殊:“走了,不是说还要去——”
“嗯。”傅厌殊打断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再看齐倦巢一眼,径直从齐倦巢身边走过。
距离很近,近到齐倦巢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柑橘调古龙水和某种冷冽气息的味道。
不是十六岁时那种洗衣粉的清香,是成年男人的,带着距离感的味道。
擦肩而过。
风带起傅厌殊的衣角,轻轻拂过齐倦巢的手背。
然后人就走远了,消失在市场的转角。
齐倦巢站在原地,手里还拉着行李箱的拉杆。
阳光从市场的天窗斜射下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跳舞,永不停歇地、无意义地旋转。
“靓仔,要买咩啊?”水果摊主招呼他。
齐倦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拉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
轮子的咕噜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节奏有点乱。
他走出市场,重新站在阳光下。
眼睛被光线刺得发酸,他抬手挡了挡,却意外摸到眼角一点湿润。
奇怪。
他明明没想哭。
沿着记忆中的路往江沿路走。
这条街变化不大,两旁的骑楼还保持着旧貌,只是外墙新刷了颜色。
卖凉茶的铺子还在,招牌上“廿四味”三个字斑驳得快要认不出。
齐倦巢记得傅厌殊最怕喝凉茶,每次感冒被番桃桃逼着喝,都要皱着一张脸来找他要糖。
“苦死了。”
“良药苦口。”
“那你给我颗糖,补偿我。”
“蛀牙。”
“齐倦巢你这个小气鬼——”
声音犹在耳边,人却已经走远。
齐倦巢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
江沿路106号。
三层的小楼,外墙是米黄色的瓷砖,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经发黑脱落。
铁门还是那扇铁门,绿色的油漆剥落,露出锈迹。
门牌号倒是换了新的,蓝底白字,清晰得有些突兀。
他摸出钥匙——临行前托陆良找人来换过锁,新钥匙冰凉地躺在手心。
插入,转动。
“咔哒。”
门开了。
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混合着老木头、旧书籍和时光特有的气息。
齐倦巢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准备,深呼吸,再深呼吸。
然后他迈过门槛。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
老式的木质沙发,铺着已经褪色的碎花坐垫。
玻璃茶几下面压着照片——他凑近看,是自己高中毕业时和爷爷奶奶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穿着校服,笑容腼腆,爷爷奶奶坐在两旁,脸上都是骄傲。
爷爷奶奶。
心脏猛地一缩。
他移开视线,看向墙上的挂钟。
钟停了,指针固执地停在四点十七分。
不知道是哪一天的四点十七分,也许是爷爷去世的那天,也许是奶奶最后一次给钟上发条的那天。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灰尘在阳光中缓缓降落的声音。
齐倦巢放下行李箱,没有急着收拾。他走上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一切如旧。
单人床,书桌,书架,衣柜。
书架上还摆着高中时的课本和习题集,排列整齐,像在等待主人再次翻开。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课程表、几张奖状,还有一张——齐倦巢俯身去看。
——是四个人的合照。
十六岁的他们,在古镇的石桥上勾肩搭背,傅厌殊笑得最灿烂,露出一颗虎牙,王然在做鬼脸,陆良温和地笑着,而他自己,被傅厌殊搂着肩膀,表情有点无奈,但眼角弯着。
照片边缘已经泛黄。
齐倦巢在床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环顾这个房间,突然有种错觉。
——仿佛他只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醒来后还是十六岁,楼下奶奶在喊他吃晚饭,傅厌殊会翻过阳台来叫他去打篮球,作业还没写完,明天要小考。
手机震动。
陆良:“怎么样?家里还能住人吗?需要帮忙打扫吗?”
齐倦巢打字:“还好,灰尘多了点。”
“晚上一起吃饭?老地方?”
“明天吧,今天有点累。”
“行,对了,”陆良的输入状态闪烁了一会儿,“你见到他了吗?”
齐倦巢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良久,他回复:“见到了。”
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又闪烁了很久,最后陆良只回了个拍肩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齐倦巢躺倒在床上。
灰尘被惊起,在阳光中飞舞。
他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痕迹。
——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鸟,从小就是这样。
眼皮渐渐沉重。
旅途的疲惫、情绪的波动、重逢的冲击,在这一刻终于席卷而来。
他闭上眼睛,沉入黑暗。
---
敲门声把他惊醒。
齐倦巢猛地坐起身,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
夕阳西斜,橙红色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他看了眼手机——晚上七点零三分。
他竟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敲门声又响起,伴随着熟悉的女声:“小倦?小倦你在家吗?”
是傅厌殊的妈妈番桃桃。
齐倦巢匆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下楼开门。
门外站着的女人让他几乎认不出来。
记忆里的番桃桃总是打扮精致,穿着连衣裙和高跟鞋,笑起来像朵盛开的花。
而眼前的女人——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穿着居家服和毛绒拖鞋,手里还端着个盖着保鲜膜的盘子。
但她笑起来的样子没变。
“小倦!”番桃桃的眼睛瞬间亮了,上下打量他,“真是你!阿良说你要回来,我还不信——长这么高了!就是太瘦了,在北京没好好吃饭吧?”
一连串的话,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热情。
齐倦巢鼻子一酸,低声喊:“阿姨。”
“哎!”番桃桃应得响亮,把手里的盘子塞给他,“刚做的糯米鸡,趁热吃,对了,晚上来家里吃饭,我炖了汤,炒了几个菜,你傅叔叔也在,一定要来啊!”
“阿姨,不用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番桃桃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这么说定了啊,八点开饭,记得来!我先回去看看火候!”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小姑娘。
走到隔壁105号门口时,她回头朝齐倦巢挥挥手,笑容在夕阳里格外温暖。
齐倦巢端着还温热的盘子,站在门口,看着105号那扇紧闭的大门。
和106号不同,105号明显翻新过。
外墙重新贴了砖,大门换成了厚重的实木门,门廊下还装了声控灯。
整个房子看起来更气派了,也更……疏离。
他回到屋里,把糯米鸡放进厨房。
想了想,还是上楼换了身衣服——简单的浅灰色卫衣和黑色长裤,头发重新洗了,用毛巾擦得半干。
镜子里的男人二十八岁,眼神比十六岁时沉静太多。
齐倦巢看着自己,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点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找不到。
时间已经把他雕刻成了另一个人。
七点五十分,他出门,站在105号门口。
抬手,敲门。
等待的几秒钟格外漫长。
齐倦巢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胸腔。
门开了。
傅厌殊站在门内。
他换了身衣服,简单的黑色T恤和灰色居家裤,显得肩宽腿长,头发还有点湿,像是刚洗过澡。
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让那双浅色的眼睛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两人对视。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傅厌殊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不是笑,是某种讽刺的、冰冷的弧度。
“哟。”他说,声音低沉,“怎么不继续在北京那个大城市待着了?回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
齐倦巢没说话。
傅厌殊盯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在北京当总经理不是挺风光的吗?朋友圈发得挺热闹啊。”
——齐倦巢几乎不发朋友圈,偶尔发的也是工作相关,枯燥乏味。
他知道傅厌殊在故意刺他。
“怎么,哑巴了?”傅厌殊往前一步,拉近距离。
齐倦巢能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和他自己的是同一种味道——番桃桃一直买同一个牌子的家庭装。
“我回来……”齐倦巢开口,声音有点哑,“看看。”
“看什么?”傅厌殊嗤笑,“看十年没回的地方变成什么样了?还是看十年没见的人死了没有?”
这句话太重,齐倦巢的脸色白了一下。
傅厌殊看着他的表情,眼神暗了暗,但嘴上没停:“齐大经理时间宝贵,能抽空回来一趟真是不容易,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都没见你——”
“小殊!”番桃桃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怎么还在门口?让小倦进来啊!”
傅厌殊闭了嘴,但眼神里的冷意丝毫未减,他侧过身让开路,却在齐倦巢经过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不重,但足够让齐倦巢一个踉跄。
齐倦巢站稳,抬头看他。
傅厌殊抱着双臂,下巴微扬,一副“我就撞了你能怎样”的表情。
二十八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齐倦巢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突然有点想笑,又有点酸涩,他没说什么,转身往餐厅走。
“喂。”傅厌殊在身后叫住他。
齐倦巢回头。
“水。”傅厌殊指了指餐桌,“大忙人连喝水都要人伺候?”
餐桌上果然放着一杯水。
齐倦巢走过去,端起杯子,水温正好,他喝了一口,听见傅厌殊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齐倦巢放下杯子:“我没装。”
“没装?”傅厌殊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那你告诉我,齐倦巢,这十年你去哪儿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潘多拉魔盒。
齐倦巢看见傅厌殊眼中的冰冷裂开一道缝,底下涌出的是更复杂的、翻滚的情绪——愤怒、委屈、痛苦,还有……受伤。
像个被丢下的小孩。
齐倦巢的心脏狠狠一疼。
“我……”
“吃饭了!”番桃桃端着汤从厨房出来,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倦快坐,小殊你也坐,别站着了。”
傅缮跟在妻子身后出来,手里端着两盘菜,他看见齐倦巢,温和地笑了笑:“小倦回来了。”
“傅叔叔。”齐倦巢礼貌地点头。
四人落座。
番桃桃不停地给齐倦巢夹菜:“多吃点,这个排骨我炖了两个小时,这个青菜是今天市场新到的,这个鱼是你傅叔叔早上特意去钓的……”
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
“谢谢阿姨。”齐倦巢低声说。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番桃桃说着,瞪了傅厌殊一眼,“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小倦夹菜啊。”
傅厌殊没动,淡淡地说:“人家是大城市回来的,不一定吃得惯我们这种小地方的菜。”
“傅厌殊。”傅缮开口,语气平静,但带着警告。
傅厌殊抿了抿唇,不说话了,但也没动筷子,只是端起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气氛有点僵。
番桃桃试图活跃气氛,问起齐倦巢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
齐倦巢挑着无关紧要的回答,语气温和,态度礼貌,但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感。
傅厌殊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在齐倦巢说话时,抬起眼睛看他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饭后,齐倦巢帮忙收拾碗筷,被番桃桃拦住了:“不用不用,你去坐着休息,或者让小殊带你看看家里,重新装修过,你还没看过吧?”
“我……”
“走吧。”傅厌殊突然站起来,丢下这两个字,转身往楼上走。
齐倦巢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二楼的变化很大。
原本的几个房间打通,改成了开放式书房和休闲区。
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和一些摆件。
落地窗外是个小阳台,能看到浈阳河和远处的古镇。
傅厌殊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
“装修得不错。”齐倦巢说,试图打破沉默。
傅厌殊没回头:“嗯。”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啊。”傅厌殊转过身,靠在书架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好得不能再好了,没有某个人整天在耳边唠叨要好好学习,没有某个人管东管西,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
每句话都带刺。
齐倦巢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傅厌殊走近几步,“你不是最会讲道理吗?来,给我讲讲,不告而别十年是什么道理?爷爷奶奶去世都不回来是什么道理?现在突然出现又是什么道理?”
他的声音越说越急,越说越重,最后几乎是在质问。
齐倦巢看着他,看着这个二十八岁的傅厌殊——英俊、成熟、成功,但眼睛里装着十六岁的愤怒和委屈。
“对不起。”齐倦巢说。
这三个字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傅厌殊的表情瞬间变了,从愤怒变成了某种更尖锐的东西。
“对不起?”他重复,声音轻得像耳语,“齐倦巢,十年,你就给我这三个字?”
齐倦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傅厌殊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行,你真行。”
他转身走向阳台,推开玻璃门。
夜风涌进来,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初冬的凉意。
齐倦巢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傅厌殊的肩膀很宽,在夜色中轮廓分明。
他点了根烟。
——齐倦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你走吧。”傅厌殊没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累了。”
齐倦巢站了几秒,轻声说:“晚安。”
没有回应。
他下楼,和番桃桃傅缮道别。
番桃桃送他到门口,握着他的手说:“小倦,别介意,小殊他……他就是嘴硬,其实他……”
“我知道。”齐倦巢笑笑,“阿姨您回去吧,外面冷。”
回到106号,关上门。
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微光。
齐倦巢没有开灯,靠着门板缓缓坐下。
地板的凉意透过裤子传来。
他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十年。
三千六百五十多天。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以为距离能治愈伤口。
可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就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时间越久,反而越清晰。
傅厌殊眼中的恨意是真的。
但那恨意底下,那些翻滚的、未被说出口的情绪——也是真的。
齐倦巢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隔壁105号二楼。
阳台上已经没有人了,玻璃门关着,窗帘拉上了一半。
他想起十六岁的傅厌殊,那个会在下雨天把伞往他这边倾斜,会在他感冒时翻墙送药,会在所有人面前说“齐倦巢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少年。
那个少年,被他亲手弄丢了。
手机震动,陆良发来消息:“怎么样?吃饭还顺利吗?”
齐倦巢盯着屏幕,直到光亮自动熄灭。
黑暗中,他轻声回答自己:“不顺利。”
“但这是我应得的。”
窗外的夜空晴朗无云,星星清晰可见。
天气预报说未来十五天都是雨,可今夜,浈阳坊的星空清澈如洗。
就像有些伤痕,你以为已经愈合,却在重逢的那一刻,重新裂开,鲜血淋漓。
但也许,裂开才是开始。
齐倦巢慢慢站起身,打开灯。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填满房间,驱散了黑暗。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空的,只有那盘番桃桃给的糯米鸡。
他拿出来,揭开保鲜膜,糯米和鸡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安静地吃完。
收拾碗筷,洗漱,换上睡衣。
躺在床上时,他看了眼手机: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
闭上眼,十六岁的画面涌来:阳光下的篮球场,榕树下的约定,古镇石桥上的笑声,还有最后——雨中的决绝。
“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不会再烦你。”
傅厌殊说这两句话时的表情,齐倦巢记了十年。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窗外,夜色深沉。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无论天气预报怎么说,无论过去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就像他回到浈阳坊,就像他再次见到傅厌殊。
有些故事,在结束十年之后,也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