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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我们以何种语言悼念(二) ...

  •   阿婆就住在河谷。
      她没有名字,其实折岳山里很多人都没有名字。

      家家户户都隔得很远,用母亲、父亲、姐妹、兄弟,便能称呼彼此,若是生了几个孩子,便用老大老二这样称呼。

      大多数人家都是祖辈就生活在这里,再也没出去过,或者顶多走到劫灰城的位置,也有往中原去的,去了就没再过来过。

      离乱刚到大壑时,可以算得上是“颓靡”了一段日子,她的身体好歹是修炼过,每日在河谷里睡了吃,白天饮露水,夜里吃虫鱼,勉强可以过活。

      她面上看起来空洞无比,却也不是什么都没想。

      她用这样的时间来复盘过往的一切,就像下棋落败后,她总会做的事一样。

      离乱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或者说她并不认可事物有对错。即使她留了些后手,但她如今躺在这里,看白云从上头过,感受溪流往身上淌,总是有理由的。

      阿婆就是来河谷里抓鱼的时候遇到她的。
      阿婆当时六十岁,身体也还硬朗,在折岳山里的人多少沾了些仙气儿。
      她举着鱼叉,离乱身上囤积了落叶,她没能看清离乱略微摆动的脚是人的脚,一叉子叉下来,看见血溢出来,她的手却抬不起鱼叉,才撩开看是什么。

      阿婆后来说过好几次,那次难得把她吓坏了,她在折岳山里见过不少“壑响”的尸体,但人的尸体还是头一遭。

      阿婆以为她死了。

      背似折断,肌肉皮肤被泡得死白,可不是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离乱跟着阿婆一起住了一两年,阿婆手把手教了她如何插秧,在折岳山脉里,每家每户都是自给自足,从小就得学会干农活。

      一开始听说她不会这些,阿婆还非常震惊,先是把她家里人骂了一顿,再像教小孩子一样、手把手地教她。
      离乱其实不记得十几年前的她是什么模样了,但始终记得那手里厚重的茧。

      那样的触感,不论多久都无法忘却。

      离乱那时太不爱说话了,阿婆有段时间还以为她遭难失了语,一直到她感受到山里有怪物作祟,寻回第一个碎剑脊才好上许多。

      她在折岳深处自己辟了个小院,那个地方的星轨线更密集,她也问过阿婆要不要搬来和她一起住。

      阿婆拒绝了,她说她家里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没有离开的理由。

      河谷这一地形对离乱而言很陌生,但山脉的夹势让她本能地觉得危险。
      但阿婆说。

      数年来,这里没有出过一次意外。
      这也是她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的理由,偏僻,不管是人还是壑响,都不会往这条路过。冬暖夏凉,土壤肥沃,还能捕鱼,虽然她再没有子孙,但她的余生想继续留在这里。

      离乱没说什么,只是偶尔挑着自己种出来的穗子去找她,又或是闲着没事便往河谷而来。
      阿婆掰开稻穗,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农肥里少了什么,又或是今年水量不足。
      阿婆叉鱼的动作比她这个旧时的剑修还凌厉。
      阿婆家里的屋檐下,总有晒干的果肉或鱼干。

      离乱总觉得这段时间走得很慢,吃了几百次饭,偷尝了几百次阿婆故意就给她的小鱼干,才过去三百六十天。
      她从未想过时间是这样的速度,太阳不会转瞬即逝,而是在天幕上慢慢爬上爬下,夜里做了许多事,却还没到后半夜。

      却也很快。

      十五年匆匆而去,河谷没有其他人走过,第一个发现阿婆尸体的人只会是她。

      ·

      岁野没再说什么。
      他私自闯入,自然有场面需要应付,而这一头,离乱仍在试图捋清这乱流。

      何处有亮光闪过,离乱低头一看,瀑布下落汇集的一汪池水中,水底有一瞬的星色闪过。
      那几乎透明的物件并不起眼。

      但离乱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那是她的碎剑脊。

      她的碎剑脊被镶嵌在这人造池的池底。

      虽然池水看起来很平静,但离乱并不急着下水,碎剑脊没有随着水波晃动,周围星轨线密集有序,显然是有人刻意镶嵌在此处。

      离乱知道现在的自己无力取出,不知道底下是封印的术阵还是其他什么符术,穷举也要不少时间,再加上,她这会还不能用符术。

      或许也是因此,这一路才畅通无阻。

      “不能在这里久留。”
      离乱看着水底的剑脊,开口道。
      “这毕竟是她的地盘,继续待下去足够她恢复了。”

      鸣却见过她的剑脊,自然也认出来。
      “不如我下去试试?”

      离乱摇摇头:“不行,她肯定知道你的水平,放心我二人在这里,肯定知道你过不去。”

      鸣却微微侧头,看向她,忽然问:“你师兄还在么?”

      离乱:“他一直在,不过不用担心他,他的注意力和小孩儿没有区别,你说了他也不一定记得住。”

      鸣却弯了眉,直率道:“却也不全是因为阿婆,你觉得此事和悬圃关联很深,比倾倒积水这表象更深。”

      离乱微眯了眯眼,语气有些不耐地肯定了他的想法:“你也不必把什么都说出来。”

      鸣却抿唇:“……其实二十五年前,我也在三浮天待了许久。对此事多少有些知晓,你可以去问玉京主……”

      鸣却话未说完,暗处忽有暗刃直冲离乱而去。

      是林簌的水刀。

      一瞬被裁日剑斩断,但林簌显然早已料到,水刀断裂的前半段仍保持着形态,锋利地朝离乱而去。

      离乱用朔白剑去抵,岁·止也被她忍痛催动,水刀的形态终还是溃散,却又以网状的水滴将她往后扑。

      在眨眼,林簌已经来到她眼前。

      琴修抱住她,目眦欲裂,将她一并扑向深池之中。

      “主格首……随我一同下地狱去吧。”

      离乱看见她愤怒的脸,与她身后跟随着跳下来的鸣却。

      冰冷得刺骨的池水很快包围了她。

      ·

      万流归录往前走五个轮回,正是在上游浮岛的三浮天举行。

      三浮天宽阔,风景好,环境也并不恶劣,尾格也能在此自由行走,一向是上游浮岛万流归录地点的不二之选。

      有一处阁楼台,被称作“瑶台”,乍一听是个悬圃之上随处可见的名字,但见云层翻涌,云石堆砌,云纹浮现,再细看此名,却有瑶这一字的美感。

      累积在云层中的法术痕迹,与水气一并累积,经年累月便会形成特殊的岩层——云石,云石会蔓延,浮岛的面积也由此增加。

      瑶台在生长的云石边缘,此处的云石因生长而多少显得有些独特,没有经过打磨,算得上是自然之奇美。

      离乱趴在栏杆上去摸松柏的针叶。

      数年前,修者还总是把“法力”挂在嘴边,传言法力来自古神,修者修炼便是凭依此力,但如今的万流归录,早已悄然生变。

      前些年这样的变化还聚焦在上游浮岛,但如今,剑修渐渐将符箓一术挂在嘴边。

      离乱并不意外这一现状。

      她听人讲过,法力或符术,本质上是星轨线的两种使用方式,但符术可以更具象地存在,用基文来调整,一旦掌控,修者使用起来肯定是更便利的。

      是以,符术的再次兴起是可以预见的。

      离乱用指尖去触碰在她眼前成形的基文,温暖的暖意袭来,这三浮天未必也太冷,让她下意识用符术给自己取暖。

      她在等人。

      离乱没什么耐心,好在来的人也没有迟到。

      岁野面无表情地从视线末稍走来,敛月剑毫不遮掩地漂浮在他身侧。

      离乱微微扬眉。
      “你要张扬到什么时候?”

      岁野原本准备说的话被堵住,他顿了下:“没有剑鞘。”

      离乱反问:“你不知道买一个?难不成新任的玉京主连剑鞘也买不起?还是说你等着下面的人送你?让你好捞油水?”

      岁野有些莫名:“你今天很冲。”

      离乱道:“……有人送礼送到我这来了。”

      “你不乐意?”
      岁野也靠上栏杆,“你前段时间不还说你缺钱么?”

      离乱:“这些人烦到我了……按理说玉京主这个位置没那么重要才是。”

      岁野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松柏。
      “从前是,现在也不全是。不过确实琐事繁多……这次万流归录结束后,你我大抵要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了。”

      “怎么?”

      “……今年虚无海倒灌尤其严重。”

      离乱颔首。
      “此事我早有听闻。下游尤其是天烬野的弓修,议论此事好几天了。栈楼似乎都被淹踏几座。”

      悬圃上下游其实本就是以虚无海为分界的,不过年岁一久,逐渐就成了自然的阶级分岭。

      但若倒灌,危害更大的其实是三浮天。

      云石坚固,不比旷野,内涝的水是难以自然排出的。

      岁野收回看松柏的视线。
      “我还得回会议中去,你先回去休息。”

      离乱也收了摸针叶的手。

      她往前走几步,忽又回头。

      岁野还站在那里,他身旁的敛月剑光很静谧,却无法映射出他的影子。

      自从成为玉京主后,他本人再未离开过白玉京。

      但投影和本人保持着一样的习惯。
      他看着她离开。

      他一定会目送她离开。
      数年来从未变过。

      离乱回过身。

      她低头看手腕上本不该存在的岁·止,好一会才听见另一个声音。

      “我还以为你没有察觉。”
      是岁野的声音。

      离乱摇头。
      “怎么可能。这是岁·时的时间幻境,是二十五年前的那次万流归录,我很清楚。”
      这是她的宝箓。
      或许是宝箓在她陷入危机之时,将她拖入了幻境,企图保护她。

      离乱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问。

      “一个人若习惯都变了,记忆也大多模糊,还能算作是从前之人么?”

      岁野的声音发闷。
      “我怎么知道。”

      离乱看着手环。
      “……当年离开悬圃时,我回头看过。”

      你没有留在那里。
      你没有看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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