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寒潭暗涌 ...

  •   天光,是吝啬的。吝啬地透过破庙顶棚的巨大豁口,吝啬地洒下几缕灰白、稀薄的光线,带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湿冷气息,斜斜地投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照亮了空气中浮沉的微尘,也照亮了昨夜杀戮留下的、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斑驳印记。
      宋平安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唤醒的。
      意识仿佛沉在冰封的湖底,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硬生生拽回水面。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被冻僵后又强行解冻的朽木,沉重、酸软,无处不在的钝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胸口像塞满了冰碴。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而熟悉的铁锈腥气。喉咙干涸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灼痛。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无法遏制的寒意而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昨夜叶凌霜留下的那几片石蕨叶,其微弱的清凉与甘甜早已消散殆尽,只在口腔深处留下一点苦涩的回味,更衬得此刻的干渴与虚弱如同深渊。身下的泥泞冰冷刺骨,寒意无孔不入,贪婪地汲取着她仅存的热量。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雾。适应了好一会儿,破庙内狰狞的景象才缓慢地、残酷地映入眼帘。
      残破的山神像在灰白天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坍塌的肢体和模糊的面孔凝固成永恒的惊悚。地上,昨夜那三名影卫的尸体僵硬地躺在各自凝固的暗褐色血泊里,腐败的气息开始弥散,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如同不祥的丧钟。
      庙门口,那个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深褐色的靛蓝药囊,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耻辱标记,静静地躺在泥泞之中。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猛地别开头,死死捂住嘴,压抑着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恐惧、厌恶和那蚀骨的冰冷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战栗。
      活下去。
      去寒潭镇。
      叶凌霜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淌过布满碎石的心河,再次清晰地回响。向北。三十里。这简单的指向,是她沉沦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的灯塔。
      必须离开。立刻。尸体腐败的气息是催命的符咒,而追兵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座破庙,已成死地。
      宋平安咬紧牙关,调动起残躯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试图撑起这具破败的身体。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
      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遗弃多年、关节锈死的木偶,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泞中挣扎爬起。双腿软得如同烂泥,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只能依靠着旁边冰冷、布满湿滑青苔的土墙,一点一点地蹭着,将自己勉强“钉”在站立的状态。
      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单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胸腔里拉扯着无数细小的伤口,带着撕裂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身体摇摇欲坠。
      扶着冰冷的土墙,喘息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勉强压下了那灭顶的眩晕感,稳住了摇摇欲倒的身形。
      目光扫过庙内。
      昨夜叶凌霜点燃的那堆篝火早已化为冰冷的灰烬,只有几缕若有似无的青烟气息,证明它曾经存在过。她缓缓地、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满尖钉的刀板上。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褐和那三具无声诉说着恐怖的尸体,挪向庙门。
      终于,挪到了庙门口。
      腐朽的半扇木门歪斜地悬挂着,在无声的风中微微晃动。门外,浓雾比昨夜稀薄了许多,但依旧如同灰白色的纱幔,弥漫在山林之间,能见度不过十数步。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腐叶和雨后草木特有的清新腥气扑面而来,稍稍稀释了庙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
      宋平安扶着冰冷的门框,望向门外那片被雾气笼罩的、未知的世界。山林一片沉寂,只有风吹过湿漉漉树叶发出的沙沙低语,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的鸟雀鸣叫。昨夜追兵留下的痕迹,仿佛已被雨水和雾气悄然抹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那撕心裂肺的咳意。然后,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完全凭一种模糊的直觉。叶凌霜说“向北”。她只能根据记忆中太阳升起的方向,如果这铅灰色的天幕后还有太阳的话,选择一个感觉上背离药王谷、背离昨夜追兵退走的方向。
      没有犹豫的时间,也没有犹豫的资本。
      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一步踏出了破庙的门槛。
      冰冷湿滑的泥地瞬间背叛了她的支撑!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眼看就要再次狼狈地摔进泥泞之中——
      一只冰冷、稳定、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铸的支架,瞬间抓住了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硬生生将她前倾失控的身体稳稳地拽了回来!
      宋平安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惊骇让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抬起头!
      叶凌霜!
      她就站在庙门外侧一步之遥的浓雾边缘,身影如同从雾气本身凝结而成。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沾染着泥点和水汽的靛蓝劲装,脸上蒙着半块粗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寒潭深处千年不化的玄冰。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一直没走?就在这附近守了一夜?
      宋平安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吓让她身体僵硬,连挣扎都忘了。手腕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叶凌霜的目光在她因惊吓而惨白、沾满泥污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宋平安那只被她抓住的手腕上——纤细、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内侧,几道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正渗出细小的血珠。
      没有言语。
      叶凌霜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宋平安失去支撑,身体晃了晃,勉强用尽力气站稳。手腕上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在,带着一种奇异的烙印感,让她心有余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深切的恐惧。
      叶凌霜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反应。她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挡在宋平安面前的路。她的目光越过宋平安的头顶,投向庙内那片狼藉和血腥,又迅速收回,投向浓雾弥漫的山林深处,那片未知的领域。
      然后,她抬起手,指向宋平安刚才凭直觉选择的那个方向。
      清冷、平直的声音,如同冻结的溪流,不带一丝涟漪:
      “那边。是南。”
      “寒潭镇,在北。”
      南?北?
      宋平安顺着叶凌霜修长的手指看去,又茫然地看向自己刚才认定的方向。巨大的方向错乱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本就昏沉的意识上。
      她竟然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搞错了?如果没有叶凌霜这一抓一指,她岂不是要朝着那名为“家”的炼狱,自投罗网?
      一股冰冷的、带着后怕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脊背,让她打了个寒颤。
      叶凌霜不再看她,也不再多言。她收回手,身影一转,便径直朝着她所指的北方,迈开脚步。她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稳定的节奏,仿佛在为她这个沉重的负担,预留出跟随的余地。
      宋平安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叶凌霜清瘦挺拔的背影迅速被前方涌动的浓雾吞噬,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轮廓。犹豫如同冰面上的裂痕,只在心底蔓延了极短的一瞬。
      留在这里是死,独自乱闯亦是死。跟着她,至少方向是对的。这是唯一的绳索。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宋平安咬紧牙关,仿佛要将牙齿咬碎,强忍着全身骨骼仿佛要散架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迈开如同灌满了冰冷铅块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朝着叶凌霜消失的方向追去。
      山林间的跋涉,比昨夜纯粹的亡命奔逃更加磨人。身体早已被彻底掏空,每一次抬腿都像是在搬动一座山,耗费着仅存的意志力。
      湿滑的腐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依旧是天然的陷阱,冰冷的雾气濡湿了额发和单薄的衣衫,贪婪地吸走那点可怜的热量。胸腔里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空气钻入肺腑,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穿刺。
      她跟得异常吃力。叶凌霜的身影在前方的浓雾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她的步伐看似平稳,速度却并不慢。宋平安拼尽全力,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被彻底甩开的距离。每当她感觉眼前发黑,双腿如同断掉般再也抬不起来。
      脚步踉跄着即将扑倒时,前方那个靛蓝色的身影总会恰到好处地停下片刻——或是倚靠着一棵虬结的古树,仿佛在观察树皮的纹理;或是俯身,指尖拂过地面湿漉漉的苔藓或某片翻起的落叶,如同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占卜。那短暂的停顿,是喘息的机会,是支撑她继续挪动的唯一动力。
      没有一句交流。没有一次回头。叶凌霜始终背对着她,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只为方向而存在的路标。
      宋平安不知道叶凌霜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跟着这个方向。寒潭镇。那是她混乱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是绝望深渊边缘一根虚幻却必须抓住的稻草。
      时间在无尽的痛苦跋涉中失去了刻度,变得模糊而粘稠。日头在浓雾和铅灰色云层后极其缓慢地移动,投下微弱、几乎无法带来暖意的光线。
      脚下的地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缓,树木渐渐稀疏,空气变得更加湿润阴冷,带着一种河泽水汽特有的腥味。
      就在宋平安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双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即将彻底软倒时——
      前方引路的靛蓝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她站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林地边缘,前方阻碍视线的浓雾奇迹般地淡薄了许多。她微微侧身,目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投向下方深陷的山谷。
      宋平安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悲鸣,踉跄着走到距离叶凌霜几步远的地方,不得不扶住一棵湿冷粗糙的树干,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顺着叶凌霜的目光望去。
      浓雾之下,山谷的轮廓在稀薄的天光中隐约可见。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呈现出一种灰绿色的河流,如同一条冰冷蛰伏的巨蟒,蜿蜒着切开谷地。河对岸,依着起伏的山势。
      一片灰扑扑的、由低矮房屋组成的聚落,如同匍匐在阴影中的兽群,无声地蛰伏着。房屋大多陈旧不堪,屋顶覆盖着深色的瓦片或枯黄的茅草。一条泥泞不堪的主街如同丑陋的伤疤,贯穿其中,街面上人影稀疏,移动缓慢如同爬行的蚁虫。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色调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河面上,一座简陋的木桥颤巍巍地连接着两岸。桥头似乎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着的字迹在雾气中影影绰绰,难以辨认。
      寒潭镇。
      宋平安的心头猛地一沉。到了?真的到了?看着那片死气沉沉、灰蒙蒙的镇子,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升起分毫,便被一股更加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巨大的茫然彻底淹没。
      这就是她拼死挣扎、穿越血雨腥风抵达的终点?她又能在这片灰暗的牢笼里得到什么?庇护?还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叶凌霜的目光从那片灰蒙蒙的镇子上收回,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了宋平安惨白如纸、沾满泥污、因剧烈喘息而微微颤抖的脸上。
      她的视线在她剧烈起伏、每一次扩张都带着血腥味的胸口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那双几乎失去焦距、只剩下无尽痛苦和茫然空洞的眼睛。
      依旧没有任何言语。没有解释,没有叮嘱。
      叶凌霜转过身,不再看那镇子,也不再看宋平安。她的身影朝着与镇子完全相反的方向,再次迈开脚步。步伐依旧稳定,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迅速没入了身后浓密、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山林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深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走了。
      又一次,将她独自遗弃在这片未知的边缘。
      宋平安扶着冰冷粗糙的树干,望着叶凌霜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山下那片死气沉沉的寒潭镇。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空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力气,仿佛随着叶凌霜的离去而被彻底抽空。她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
      终于…到了吗?
      她闭上眼,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泥污。不是为了悲伤,而是身体在承受了极致的痛苦和虚脱后,一种本能的、无声的宣泄。胸腔里翻涌的咳意再也无法压制。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喘而痛苦地弓起,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温热的液体再次汹涌地冲上喉咙,这一次,她没能完全咽下,暗红色的血沫混杂着粘稠的痰液,从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水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仅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力。她瘫软在地,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绞杀下,迅速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
      再次恢复意识时,宋平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身下是粗糙的、带着浓重霉味的被褥,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痒感。头顶是低矮的、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乌黑的木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灯燃烧时特有的焦糊味、潮湿木料腐朽的气息、还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廉价酒气和汗臭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呕。
      她艰难地转动仿佛生了锈的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而狭小的空间。房间极其逼仄,只容得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和一张缺了条腿、用几块不规则石块勉强垫着的破旧木桌。墙壁是粗糙的原木拼成,缝隙里塞着干硬的泥巴,透着一股原始的简陋。
      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布满油渍的厚纸,透进一点昏暗浑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门外传来模糊而嘈杂的声浪——粗鲁放肆的吆喝、碗碟碰撞的脆响、还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丝竹弹唱和女子娇媚的调笑声…
      这是…客栈?
      她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散落一地,闪烁着混乱而冰冷的光。破庙…浓雾…叶凌霜指向北方的背影…灰蒙蒙如同巨大坟冢的寒潭镇…剧烈的咳血…然后…就是无边的黑暗…
      是谁?是谁把她弄到这里来的?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剧痛和极度的虚弱让她只能徒劳地喘息,像一条离水的鱼。喉咙干得如同被火燎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油腻得发亮围裙、身材矮胖、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笑容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客栈伙计特有的、见人三分熟的市侩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精明光芒,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宋平安身上来回扫视。
      “哎哟!姑娘您可算醒了!老天爷保佑!” 伙计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将粗瓷碗放在床头那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浑浊的米汤,飘着几粒稀疏的米粒。
      “您昨儿个傍晚倒在镇子口的泥地里,浑身湿透,沾满了泥,那模样可吓坏过路的人了!是我们掌柜的菩萨心肠,见不得人受苦,赶紧让店里力气最大的伙计把您给背回来的!您瞧瞧您这身子骨,弱得跟风里的灯草似的…”
      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蛛丝,在她沾着泥污、布满细小划痕的手臂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反复缠绕,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倒在镇子口?被人背回来的?
      宋平安心头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强撑着精神,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这…这里是哪里?”
      “寒潭镇啊!姑娘您不知道自个儿到哪了?” 伙计一脸浮夸的惊讶,随即又堆起那副熟稔的笑脸,“咱们这儿是镇子东头的‘云来客栈’,虽说比不上城里的大酒楼,但胜在干净利落!您就安心住着养病!对了,看您这样子…怕是伤得不轻?要不要小的帮您跑趟腿,去请镇上的李郎中过来瞧瞧?李郎中的跌打损伤药酒,那在咱们寒潭镇可是响当当的招牌!”
      他的目光在她手臂的划痕和憔悴不堪的脸色上逡巡,那“跌打损伤”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试探的意味不言而喻。
      寒潭镇。云来客栈。
      宋平安的心稍稍沉落一点。至少,她真的抵达了叶凌霜指引的地方。但“郎中”和“药”这两个字眼,如同淬毒的针尖,瞬间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药王谷!影卫!乌骨木!药邪那墨绿色的毒汁!父母十五年来灌下的、带着甜蜜谎言和冰冷阴谋的汤药!所有与“药”相关的恐怖记忆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
      “不…不用了…” 她虚弱地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恐惧,“只是…受了些风寒,累狠了…歇歇…歇歇就好…多谢…多谢掌柜和伙计大哥搭救…”
      “哎,那行!那您先喝点热米汤垫垫肚子,暖暖肠胃!” 伙计见她拒绝得干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小的!对了,您看这房钱和这两日的饭食汤水…” 他搓着肥厚的手掌,笑容里的热切瞬间被一种赤裸裸的、带着催促的市侩所取代,身体也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宋平安的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身无分文!那本寄托着她江湖幻梦的《侠客列传》和最后的清心丸都扔在了破庙外。
      她下意识地摸索身上。湿透的、属于药王谷的棉布衣衫早已不见,身上换了一套同样粗糙、但干净干燥的粗布衣裤。她的手指急切地探向腰间——那个靛蓝色的粗布药囊!它竟然还在!虽然沾满了干涸的泥污,变得僵硬,但束口的细绳还紧紧地系着。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划过心间。她颤抖着,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极其艰难地解开药囊束口的细绳,往里看去。
      里面空空荡荡。那粒清心丸和书页都不在了。但在药囊最底部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坚硬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通体浑圆、散发着温润内敛光泽的赤红色石头。它看起来毫不起眼,像是河边随手可拾的普通鹅卵石。
      但宋平安认得它!这是昨夜叶凌霜塞进她嘴里、那枚霸道得几乎将她魂魄震散的“九转续命丹”融化后,唯一残存下来的东西!它竟然没有被她的身体完全吸收炼化,而是诡异地留在了药囊的角落?
      这究竟是什么?是丹药的残渣?还是某种…连药邪都未曾提及的…异物?
      “姑娘?” 伙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催促,如同冷水浇头,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平安猛地回过神。她看着伙计那张堆满假笑却暗藏刀锋的脸,又低头看看掌心这块温润的赤红石头。她不知道它是什么,更不知道它价值几何。但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或许能换取片刻喘息的东西。
      她颤抖着,用尽力气将那块小小的赤红石头从药囊深处拈出来,摊在苍白冰冷的掌心,递向伙计。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身上没有银钱…只有…只有这个…您看…能不能…抵些房钱饭资?”
      伙计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宋平安掌心那块小小的赤红石头上。他脸上那层市侩的笑容如同面具般碎裂,眼中爆射出难以掩饰的惊异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精光!
      他飞快地伸出手,动作迅捷得与肥胖的身躯毫不相称,几乎是抢夺般将那石头捏了过去,凑到眼前,借着从油纸窗透进的昏暗光线,贪婪地、仔细地端详起来。
      那石头入手温润细腻,触感绝非寻常鹅卵石可比。在光线映照下,其内部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金色光晕在缓缓流转、沉浮!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温和的气息,如同初春破土的新芽生机,隐隐从石头内部散发出来,靠近了甚至让人精神为之一清,仿佛吸入了山涧最纯净的空气!
      “这…这是…” 伙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变调的尖锐,他猛地抬头看向宋平安,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狂喜,更有一种深沉的忌惮,“姑娘…您…您这东西…打哪儿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了去。
      宋平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伙计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这块被她视为“残渣”的石头,绝非寻常之物!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更加虚弱飘忽,带着刻意营造的无知:“家…家里老人给的…小玩意儿…说是…能辟邪…不值什么钱…您看…”
      “值!太值了!” 伙计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隔墙有耳,迅速压低声音,脸上重新堆起那种过分热切、近乎谄媚的笑容。
      “姑娘您真是…深藏不露啊!就这块…这块宝贝疙瘩!够您在我们云来客栈住上小半年,顿顿好酒好菜伺候着了!您安心!安心住着!安心养病!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小的!千万别客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赤红石头贴身藏进怀里最靠近心口的位置,仿佛捧着什么稀世奇珍,然后殷勤地将那碗浑浊的米汤又往宋平安面前推了推,碗沿几乎碰到了她的手指。
      “您先喝着暖暖!小的这就去灶上,给您弄点热乎的、养人的吃食来!” 伙计说完,又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热切,看了宋平安一眼,随即转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宋平安靠在硬邦邦、硌得生疼的床头,听着门外伙计那轻快远去的脚步声,心头却如同压上了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
      伙计眼中那贪婪又忌惮的光芒,还有那块赤红石头奇异的表现…都像不详的阴云,笼罩在这间狭小的客房上空。
      这名为“寒潭”的镇子,这看似寻常的“云来客栈”,恐怕…暗流涌动。
      她端起那碗浑浊的米汤。温热的气息带着一股陈米特有的闷味扑面而来。饥渴交加的身体本能地渴望着这份温热。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聊胜于无的滋润感。
      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精神似乎也凝聚了一丝。她靠在冰冷的床头,目光落在糊着发黄油纸的窗户上。窗外,寒潭镇灰蒙蒙的天光透了进来,映照着室内简陋的轮廓。
      寒潭镇…到了。
      可前路呢?她身无分文,身体如同即将散架的破船,药王谷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叶凌霜引她至此,却又一次消失于无形。那个伙计…那块石头…这看似平静的落脚点,处处透着诡异。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块救了她一命、却又似乎将她卷入新漩涡的赤红石头,已经不属于她了。
      一种巨大的、无依无靠的茫然和冰冷的孤独感,如同窗外弥漫不散的浓雾,瞬间将她彻底吞没。这灰蒙蒙的寒潭镇,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布满未知陷阱的牢笼,而她,只是其中一只刚刚踏入、遍体鳞伤、茫然四顾的困兽。
      活下去。
      可前路何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寒潭暗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