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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服众心绣庄定乾坤 ...

  •   那小工应着,脚底抹油般去了。转回屋前时,手中便捧着方才染好、还湿漉漉的几团绣线。
      不想她急步走来间,脚下偏生遇着一滩水渍,当下“嗳哟”一声,便是向前扑到了。
      那绣线脱手飞出,却是落在屋外窗下一盆淤泥中。

      众人忙迎将出来,将这小工扶起,又七手八脚往那盆中捞了绣线出来。
      那盆淤泥原是花匠往池塘中挖来,预备下肥花的。瞧来时,只见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腌臜气味。
      绣线落入其中,早是满糊了黑泥、通浸了腥气。
      众人皱着眉,便要将这些绣线拿去清洗。

      忽听沈蕙娘道:“且慢!”
      端见她几步上前,取过一股沾泥的绣线来,仔细端详了一回,却道:“莫要洗去,就这般裹着泥,放些时候。”

      原来那《百工图谱》中有云:“土性醇厚,或可作中和之用。”
      当时沈蕙娘只觉玄乎,不曾深想,眼下歪打正着,却反教她想出些门道来。

      众人虽不明就里,然而瞧她神色郑重,便也依言行事,将那绣线放了小半个时辰。
      时辰一到,沈蕙娘取了那绣线,往清水中漂洗净了。
      淤泥褪去,但见那绣线愈发鲜明润泽。再浸入咸水中泡了半日,竟也只是色泽稍暗,丝毫未见晕染混色。

      众人一时又惊又喜,啧啧称奇,只问道:“沈管事,这却是怎生说的?”
      沈蕙娘也长舒一口气,几日来头回展笑,将其中关窍细说一回,又道:“这新法子,如今便是教我们寻着了。以原先法子染出的绣线,出缸后趁着湿气,裹了池塘淤泥,放它半个时辰,再洗净晾干,这便成了。”

      翌日,众人依着先头约定,设下特制的蒸笼,下头烧了滚热的盐水,拟仿海上盐汽。
      沈蕙娘将那新旧两法染的绣线,各取几束,分作两处,放入其中,蒸熏三日,不在话下。

      三日后,众人黑压压齐聚在染坊院中。
      陈金荣板着脸站在最前首,孙秀君、苏良等人面色各异,余下工人个个伸长了脖子。

      沈蕙娘正要上前,忽听得前院一阵喧哗。
      原是方明照陪着两位京中来的客商,一路谈笑着,走了进来。

      陈金荣见东家亲临,还带着贵客,唯恐出了岔子,大家面上无光,一时忙上前去,欲要寻个由头,将她支开。
      然而方明照早瞧见院中景象,一时只上前问道:“陈管事,蕙娘,这般闹哄哄的,却是作甚?”

      一旁沈蕙娘早排众而出,迎将上来,与方明照并那两个客商礼道:“回母亲的话,蕙娘寻着新染色方子,如今正要查验是否合用。眼下两位贵客在此,正可作个见证。”
      当下步至那热腾腾蒸笼旁,与左右道:“且打开瞧瞧罢。”

      早有心急的工人上前,将那蒸笼盖子揭开,一股子咸湿雾气直扑面上来。
      雾散时节,众人皆把眼定住,细细瞧觑。

      但见那左边几束老方子染出的绣线,此时早褪尽了颜色,浮着一层虚色,灰沉沉、软塌塌的。
      再瞧右边几束浸过淤泥的新绣线,非但未教那盐汽腌臜了去,反倒愈发明亮润泽。比之先头单用云贝膏的绣线,竟是更添几分鲜妍。日光下瞧来,端的流光溢彩,好不晃眼。
      众人两相瞧来,尽皆将双眼瞪得铜铃也似,口中只称奇不迭。

      那陈金荣一张脸上先是铁青,继而涨得猪肝也似,直将两眼定在那新绣线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前头不愿改方子的孙秀君、苏良等人,此时亦是面面相觑,好生难以置信。

      且说那两位京中来的客商,俱是走南闯北,见惯了好东西的。这时节,两个都三步并作两步,只赶将上来,拿起那新染绣线观摩。
      一个将那丝线伸在两手间,对着日头照了又照,赞叹道:“不意这绣庄中,竟有如此奇技!便是那内造的贡品,怕也没有这般鲜亮的!”
      另一个满面堆下笑来,与方明照拱手道:“贵绣庄既有此妙法,日后绣品行销四海,何愁没个财源广进的日子!我定下那批绣品,且只用这等绣线做来。便是多些订金,为这般成色,也自是使得。”

      方明照早是眉开眼笑,自与客商爽快定下此事。
      一面又与沈蕙娘道:“我的儿,亏你寻得这等巧法!此番教我绣庄长脸,你该是第一流的功臣。”

      沈蕙娘却全无骄矜之色,只对了众人深深一福,温声道:“此法能成,实非蕙娘一人之功。陈管事承周娘子衣钵,制得云贝膏,是为新法打了根基。众位工人姊妹连日不辞辛苦,沉心调试,方教此法得以现世。今日喜事,原是我明月绣庄上下同心的功劳。”
      方明照愈发欢喜,只将众工人称赞一回,又应诺了月底分红。
      工人们个个听得红光满面,独陈金荣心虚不敢应。

      待方明照领着两个客商去了,那满院子人,此时却皆缄了口,只齐刷刷将眼往陈金荣身上瞧去。
      却见陈金荣早是通红了面皮,眉目间再无倨傲,唯余羞惭。

      她走至沈蕙娘面前,深深与沈蕙娘作了个揖,极郑重道:“原是我老糊涂了,只知守着旧法子,却险些误了大事。今日见得沈管事这般巧思手艺、胸襟气度,方知这管事之位,原是实至名归。我且与沈管事赔个不是,伏乞沈管事宽谅则个。”
      一面又叹道:“我只为强撑着自家脸面,便是做下这等不分好歹的错事来,没得辱没了恩师传承、东家厚爱,实是没脸在这管事位上。今日下工时,我自与东家认错请辞。”

      沈蕙娘忙把手将她扶起,只恳切道:“陈管事这却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前晌试这许多新法子,弃了云贝膏时,竟没个成的。眼下侥幸成了,正是合了您留着云贝膏的苦心。何况蕙娘新入绣庄,又是年轻识浅,往后工坊诸事,还须大家指点。您老人家倘或头一个撒了手,岂不是教我折了臂膀?”
      众人也七嘴八舌挽劝不迭,好一阵才将陈金荣劝住了。
      然而她到底心中存愧,仍往方明照处述说首尾,好生悔过。
      方明照既知此事,愈将沈蕙娘看得重了,但凡绣庄、家中之事,全少不得她,自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不觉早是六月初旬。
      越州城中好似下了蒸笼,那日头热辣辣晒着,一丝风也无。

      方宝璎自来身子金贵,最不耐暑气,这几日更是害起夏来。
      尽日间恹恹的,茶饭不思,只觉胸口发闷,浑身骨软筋酥,好生懒倦。连着与书院请了数日病假,只在家中调养。
      偏生这日晨起,那月信又至。她小腹间一时又沉又痛,愈发没了气力,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沈蕙娘早早起来,亲手拧了温水帕子,与她细细擦拭鬓边虚汗。又教人熬了红糖姜汤,哄着她一口一口喝了。
      观她眉头紧蹙、唇色发白,全无平日勃勃生气,沈蕙娘一时只觉疼惜不已,忙往床边坐下,与她揉按。

      那力道恰是合宜,掌心温热隔了轻薄夏衣,丝丝缕缕相传。
      方宝璎这才觉腹下绞痛略缓了些,一时舒了眉眼,鼻息沉沉,昏昏欲睡。

      沈蕙娘守了她小半个时辰,见她回笼觉睡得安稳,才蹑手蹑脚起身,教侍人碧笙好生看顾,自往绣庄去了。

      只是这一日,沈蕙娘虽身在绣庄中,心却早飞回府中去。
      幸而那批云外海的绣品早已安排妥当,旁的单子也上了正轨,并无甚要紧事体。
      捱过了午时,她便与方明照告了假,提早归家去。

      她心中记挂方宝璎,道是害夏又逢着月信,必是口淡。
      离了绣庄,便先绕到城东,往那卖蜜饯的沁芳斋里去,拣方宝璎素日里爱吃的,买得蜜金橘、十香梅等数样零嘴儿,一并装在油纸包里,提着转回府中。

      进了院子,却见碧笙正坐在外间小杌子上打扇儿,里间却静悄悄的。
      见得沈蕙娘来,碧笙忙起身低声道:“娘子回来了?小姐午后又有些烦郁,刚吃了半盏酸梅汤,这会子正躺着呢,说是身上懒,连话本子也瞧不进去。”

      沈蕙娘点一点头,将油纸包递与她,教她寻了碗碟盛好送来,便是轻打珠帘,步进屋中,但觉四下茉莉香气盈袖。
      往那百蝶穿花锦帐中一瞧,只见方宝璎换过一身绛绡的夏衣,那薄如蝉翼处,隐约将白腻腻肌肤映透。

      这时节,方宝璎正歪在床面竹席上,手中捏一柄鸳鸯戏水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轻摇。
      听得步声,她只将眼帘懒懒一掀,瞧见是沈蕙娘,当下把那团扇遮面,唯露出滴溜溜一双含笑杏眼,与沈蕙娘打趣道:“旁人还未下工,沈管事怎的便躲懒来了?”

      沈蕙娘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额温,只道:“左右今日并没什么大事,念着你身上不好,便与母亲说了,早些回来。”

      正说话间,碧笙早将几样蜜饯盛碟送来,往小几上放了。
      那酸甜香气飘来,方宝璎撑了身子瞧去,喜道:“好个知心的碧笙姐姐,与我递这解馋的来了。你怎的晓得我想这沁芳斋的果子?”

      碧笙只掩口笑道:“好糊涂小姐!小的方才只在外头守着,却往何处买得这果子去?”
      一面又假意与沈蕙娘作揖告饶道:“端的是小姐错认,小的全不曾冒了功劳,万望沈娘子明鉴则个。”

      听得这话,方宝璎“嗳呀”一声,却把眼在沈蕙娘面上转了两转,腮边倒先飞起红云来。
      她作势在沈蕙娘臂上一拍,嗔道:“我还道碧笙几时与我作了肚里蛔虫,原是你巴巴地顶着日头绕路,也不怕将好大一尊沈管事晒化了!”

      瞧她欢喜,沈蕙娘便拣了一颗蜜金橘,递至她唇边,柔声道:“晓得你嘴里淡,且吃些酸的,也好开胃。”
      那金橘教蜜糖渍得油亮亮的,方宝璎就着她手吃了,果然酸甜可口,直将胸中郁气熨帖大半。

      吃了一回果子,沈蕙娘又取过床头一册话本子来,念与方宝璎解闷。
      也正是一桩巧事。沈蕙娘循着书签翻至那页,却恰是那多情娘子守在病榻前,亲与心上人煎汤尝药的一段故事。
      当下温声细语念了一回,方宝璎歪在软枕上听得仔细,一双眼只定在沈蕙娘面上。

      那碧笙原在一旁打扇,听得沈蕙娘念至“亲手侍药”“执帕拭汗”时,便是扑哧笑出声来。
      方宝璎乜斜着眼将她一觑,只问道:“你这丫头,好端端的却笑些什么?”
      碧笙抿着嘴,把眼风往她两个中间一扫,笑道:“小的笑那痴情娘子,竟是照着我们沈娘子画出来的。方才娘子与小姐这般细心照料,那体贴之处,全不比话本子里差。小姐这身病,只怕不须用药,只要沈娘子疼顾着,就好得快了!”

      沈蕙娘教她这般打趣,立时面颊微热,只道:“休要浑说。”
      方宝璎睃眼一瞧沈蕙娘,见得她好一副窘态,早是乐得眉眼弯弯,却犹与碧笙啐道:“好小油嘴儿!什么话也尽往外头蹦,没得将嗓子说哑了,可紧着往厨下吃些酸梅汤去罢。”

      碧笙笑嘻嘻掩门去了,独留得她两个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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