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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海祸慧心解疑案 ...

  •   且说三人出了绣坊,沈蕙娘甚少见吴管事显出这等焦色,便问道:“吴管事来请我们,端的为着何事?”

      吴管事答道:“两月前,绣庄头回揽了番邦客,往北边大渊国交了一批绣品。如今那大渊商贾道是绣品晕染混色,半件也卖不得的,便是全数退单运回,要绣庄将订金尾款一并奉还。”

      沈蕙娘心中一凛,却见身旁陈金荣登时面色煞白,连步子也愈沉了几分。

      三人脚不点地迳入库房来,端见十数只大箱敞口放着,里头绣品皆是上好绫罗绸缎作底,针线手艺亦不消说。
      只是细细瞧来时,那绣面之上,却早是色泽杂晕、异彩混叠,绿叶竟染春花红,碧水倒生远山黑,乌糟糟的,只乱作一团。

      方明照早铁青了面皮立在当中,这时见陈金荣进来,只冷笑道:“陈管事,你且好生瞧来!这单子是你从头到尾一手抓的,当日你亲自点头,教这批绣品上了货船,如今怎的却这等出乖露丑?”

      陈金荣颤着手,向箱中拿起一幅山水绣图来细细看觑,将一张灰白的脸绷紧了,兀自出神。
      沈蕙娘也取了一幅喜鹊登枝绣图在手,往那晕色处一捻,竟生生捻下一层浮色,露出其下灰白的绣线来。

      半晌,方听陈金荣沉声应道:“请东家容谅几日,怎生出这岔子,定查明端的。”
      方明照道:“自是应查。如今云外海那头还候着交货,倘或再有这等事,我明月绣庄外销的路子,只怕从此便断送了!”
      当下吩咐了陈金荣回去清查,一面又与沈蕙娘道:“蕙娘,你且也帮衬着陈管事些。”
      沈蕙娘应下了,却见陈金荣脸上一发难看起来。

      沈蕙娘与陈金荣一道转到前厅去,将绣坊并染坊六十余工人召齐了。

      陈金荣把那大渊商单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下头工人听毕,个个面色凝重。
      她叫过绣工工头孙秀君、染工工头苏良,再添两个平日里办事得力的,吩咐道:“事关绣庄根基,半点马虎不得!你几个且跟了我,专查这桩公案。文书册子、经手人等,一样也不可漏过。”

      这厢交代罢了,她才把一双鹰眼定在沈蕙娘面上,只道:“沈管事,这云外海的单子,原是绣庄眼前的金山。眼下不过起了个头,大家又是初学,这时还须仔细些,后头便有甚计较,也都便宜。还劳请沈管事在绣坊盯紧了,莫出了岔子才好。”
      沈蕙娘心知陈金荣面上挂不住,方不教她这后辈一道清查。她面上不显,垂首应过,只心中到底不曾真将这事丢开。

      却说一连数日,那陈金荣领着孙秀君、苏良等几个,清查账簿、点卯查人、对质盘问,直将绣庄各处翻了个底儿朝天。

      争奈此事端的邪门。
      那批货所用绣线,自染坊交付绣坊时,捆捆根根,分明鲜亮齐整,断无半点差池。
      待得绣工穿针引线,将绣品完工入库时节,亦是经了层层查验,千真万确盖了红戳,那绣品当真是光鲜照人的。
      及至装上那大渊国货船前,库房众人皆拍着胸脯赌咒发誓,道是瞧得真切,那绣面上绝无如今这等杂色。
      陈金荣几个熬得两眼通红,心火直烧肝肺,偏生半点症结也寻不出。

      这厢沈蕙娘见得此状,明面依了陈金荣言语,只在绣坊中盯着那同心绣的活计,并不插手清查之事。
      然则暗地里,她却早将心思活络开了,专趁着歇晌、放工时节,揣些茶点,寻那绣坊、染坊、库房几处,瞧着老实本分、口风紧实的工人,温声细语地攀谈。

      如此这般,零碎敲打,倒真教她访出些门道来。
      原来绣庄从前的绣品,皆在大周国中往来,装了船时,只经由州县间河湖运去。
      这番将绣品运往大渊国,不独是头回接了番邦客单,也是头回走东边海上运输。
      沈蕙娘自忖道:往日淡水中往来,端的无碍,现下往海上过时,却生风波,莫非是那咸水作怪?

      沈蕙娘也不声张,先往染坊中支取了些绣线,再使了下人,往外头买得些粗海盐回来。
      眼见万事俱备,晚夕趁着众人下工了,便在染坊中寻间僻静屋子,着手试验。

      她先取了两碗水来。其中一碗化了海盐,成了好大一碗咸水,余下一碗仍是清水。
      又取些绣线来,各往两碗中浸了,只瞧那绣线色彩可曾变化。
      过得小半个时辰,端见那咸水已然变色。将绣线取出一瞧,果然已褪色了,触去时还将指上留了残色。
      再瞧那清水中绣线,却是半点变化也无。
      原来这晕色之事,果是海上盐汽所致。

      翌日,沈蕙娘将绣坊活计安排停当,打听得陈金荣在染坊,迳来寻她。

      入了染坊,只见陈金荣正同两工工头一处议事。

      沈蕙娘上前见了礼,将昨日试验之事告诉了一遍,只道:“这绣线既是遇盐褪色,如今再要往海上交货时,这染色一序,少不得要寻个新方子应对才好。”

      一语未了,陈金荣登时将脸沉下,把两道眉拧了,眼中寒光直定在沈蕙娘面上,瓮声瓮气道:“沈管事好大口气!这染色的法子,乃是我恩师周娘子耗尽心血所创,倘或有甚纰漏,岂能在绣庄中使来一二十年?”
      端见她胸膛起伏,显是动了真气。

      她身旁那染工工头苏良,生得矮胖敦实,这时也忙不迭上前,满面堆下笑道:“沈管事年纪轻,心思活泛些,也是有的。只是这方子,乃是我绣庄独一份的法宝。染出的绣线,端的光鲜亮眼,丝质柔顺,不知替绣庄挣了多少家业。旁人想仿还仿不来,怎的我们自家便要先丢开了?”

      绣工工头孙秀君也接过话茬来,兀自疑道:“沈管事那碗中咸水的勾当,说来也巧,可究竟当得几分真?那海水盐汽,当真便能教好端端的绣品晕色么?”

      沈蕙娘眼观鼻,鼻观心,见这三人同气连枝,正是铁板一块,晓得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当下也不争嘴,径自转回绣坊去了。

      转眼便到掌灯时分。
      沈蕙娘日间错开陈金荣几人,往染坊取了几罐染料,又与染工问明了方子。
      现下转回府中,便往书房案上将染料一字排开,又取纸笔来,将所需原料一一列明,一样一样比对。

      且说这明月绣庄所用染料,旁的原料皆是寻常花草,倒不稀奇,唯有一种唤作云贝膏的,是绣庄独创。
      这云贝膏须取越州河中的霞云贝、金云贝、飞云贝各一只,将壳都磨了粉,按着定数掺水调和,以作固色之用。
      沈蕙娘提笔将这云贝膏上画了圈儿,想着明日往工坊寻几个靠得住的,一同再做些试验。

      忽听外头步声渐近,须臾珠帘哗啦一响,便见方宝璎撞将进来。
      但见她腮边轻红微微、鼻尖薄汗点点,一身素灰的书院衣衫还未换下。

      这时节,方宝璎手中正攥着一叠书笺,一双杏眼亮晶晶对着沈蕙娘,邀功也似笑道:“桂娘听得那大渊国商单之事,与我往书院藏书阁中闷了半日,抄得好些典籍与沈管事理会。”

      沈蕙娘接过来一瞧,果见上头工整小楷,正是沈桂娘字迹,只将《百工图谱》一类典籍中,凡载有与染色技艺相关的,皆分门别类抄录来。
      略翻一翻时,后头的几张笺子上,字迹却颇是跳脱随性,显非沈桂娘笔迹。
      沈蕙娘自知是方宝璎手笔,不觉微笑,只将那书笺好生收下,抬头与方宝璎道:“有劳小姐费心,待我细细瞧来,必能与绣庄解困。”

      方宝璎微微一怔,却是将嘴一撇,只道:“整日只知绣庄长、绣庄短的!谢我却不必。明日我请得徐世姐来府中,你且与我同去见她。”

      沈蕙娘听得这话,蹙了眉道:“我瞧那徐小姐最是知礼厚道,全不似坏心之人,你又何苦整日歪缠?况且你如今成了家,又在书院进学,合该收心上进,做些正经事。成日家琢磨这做戏斗气的勾当,又岂是长久之计?”
      她虽犹是声气柔和,却到底含着几分规诫之心。

      听得这话,方宝璎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嚷道:“好个威风的沈管事!这才几日,便端起教训人的架子来了?我怎的便不正经了?我偏要你一道去!你若不依时,仔细我——”
      她一面说时,一面抢步上前来。
      匆忙行止间,冷不防将手臂碰倒了一个盛染料的罐子,那罐子立时往案上坠将下来,砸落在她脚边。
      低头看时,便见得不单鞋袜,便连衣袍下摆,也生生教那靛青色的染料污了半边。

      沈蕙娘忙伸手将她拉开,只问道:“那碎陶片不长眼,可飞着你不曾?”

      方宝璎一瞧她满面关切,又一瞧那满地狼藉,只将唇一抿,兀自嗔道:“便飞着了我,却又怎的?姑奶奶怕它不成?”

      沈蕙娘把眼将她一觑,端见她虽是好一副横眉竖眼模样,却掩不得眼底三分慌乱懊悔。
      一时只平声静气道:“既只污了衣衫,倒也无碍。只是这染料,原是染坊特制,一罐也值得好些银子。更紧要一样,里头掺的云贝膏难得,如今泼了,明日工坊调配,又须得耽误功夫。”

      方宝璎再强撑不得,只垂首闷声道:“谁稀罕这破玩意来?明日我教吴管事开了库房,凭你要十罐八罐,取了便了。”
      她一面偷睃沈蕙娘一回,愈低了声:“摔了倒好,省得……省得你对着这些死物,倒比对着活人还亲热呢。”

      沈蕙娘叹一口气,只道:“罢了。你方才说,明日要我去见徐小姐,是么?”
      方宝璎抬眼时,正与她四目相对,当下扭过脸去,梗着颈子道:“你既是我娘子,与我一同见客,正是天经地义。”

      只听沈蕙娘道:“我自会与你同去见徐小姐。”
      方宝璎一怔,转面抬眸间,却见沈蕙娘步近她跟前来,向袖中取过帕子,与她拭了颊侧几点溅上的靛青。
      帕面光洁柔滑,指尖力道亦是极轻,然而一拂之下,偏生教方宝璎颊上发起热来。
      她定定瞧了沈蕙娘半晌,到底软了声气,问道:“你不恼我了?”

      沈蕙娘松了手,答道:“你若当真有心与我作对,又何苦闷在那藏书阁中,抄了这许多书来?你虽淘气些,却也并非全不知事。”
      一面收了帕子,又道:“只是此事,须是最后一回。往后便仍有此等做戏之事,我却再不依你了。”

      方宝璎呆了一回,面上且嗔且愧,终是把眼将她一瞪,只道:“你便想再有下回时,也再没有了!”
      说罢,扭身便往外走,吩咐过屋外侍人打扫,径自去了。

      沈蕙娘仍立在屋中,瞧她背影远了,只暗自叹道:好个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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