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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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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脸深深埋进手中,从心的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为什么又叹气了?仿佛能听见他坐在我身边,这样问着,一手绕着我耳边的头发,指尖的温度轻触着我的耳廓。
他就像往常一样,低垂着眼睛看向我,长长的睫毛阴影挂在眼下,扑闪扑闪的,眉头却轻微蹙起了。
这大概又是幻觉——我从手心中抬起头来,他的轮廓的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内的灯光无情地投射下来,在我身旁座椅的塑料表面上照出一道冷冷的光圈,公交车窗外的夜景掠过眼前。
家周边熟悉的街景渐渐出现,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我起身走到后门准备下车,一眼望见那家我们最爱的烧烤摊,老板娘忙里偷闲,那缩在摇椅上晃悠着看手机的样子也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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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明亦繁和我一毕业就同居了。
能够每天看到彼此,就算挤在中环外的一个四十平的破旧公寓里,也感到分外满足。
他得到家里的支持着手创业,我在一家中型企业按部就班地搬着砖。
那时我早已觉察到自己资质平平,做事慢条斯理的我在快节奏的互联网行业里没有任何优势。
但仅仅为了留住这样平稳的生活,为了那十选二的转正名额,我几乎开始不要命地加班。虽然现在很后悔,变成苦命牛马都是自找的,可当时却觉得只有给部门老师留下能吃苦的好印象,才是我唯一的竞争力。
夏令时的天黑得很晚,我常常在天黑很久以后才走出公司大门。
昏暗的公交车内,屁股一沾上座位,我就撑不住打起瞌睡,随着车身摇摇晃晃,脑袋也跟着惯性乱摆,直到冷不防磕上车窗。
不,那不是冰冷的车窗,分明是热乎乎的。
明亦繁一直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我却浑然不知,他眼疾手快地抬手绕过我,接住我快要撞上窗子的脑袋。
那温暖的鼻息扑洒在我的脸上,我在迷糊中一睁开眼就看见他挨得那么近,嘴角还忍不住一颤一颤地抽动,笑我张嘴睡觉的样子实在不聪明。
“你,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不用接吗!”我睡意褪去,一把掐住他的脸颊威胁。
“开车接也不愿意,陪你坐车也不愿意,”他怒目圆睁,假装被惹火,“意思就是忙完一天了,不想见到我呗。”
他的演技太容易被识破,甚至说他从来不会真的生气,那只是他倔强表示撒娇讨好的一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现在是十点一刻,”我看了眼时间,又没好气地瞪着他,“你几点跑出来的?哪个车站上的车?等了多久?今天工作干完了吗?晚饭吃了没有?”
其实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我都清楚,明亦繁不是第一次偷摸跑到我前一站的站台等我下班了。他宁愿自己提前很早出门,坐在站台眼巴巴等着,也不敢问我离开公司的时间。
我能想象到他在炎夏的天空下,独自坐在那儿抬头仰望,期盼看见星星,却只能在城市上空看到闪烁的移动物体,那不是星星。想法开始游移,他将思绪分成两半,一半飘向工作,另一半想着我是时候该出现在他面前了,直至于此,那辆公交车真的缓缓在他面前停下了。
“问题真多,少操心我”他说,然后拨了拨我因犯困变杂乱的头发,兀自把我摁到肩上,“睡。”
头枕在那里,有熟悉的气味和触感,我睡不着了,于是想起毕业前无数个在图书馆熬到关门的夜晚。
微弱的月光从窗户洒进桌面,窗外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时,只有零星几个座位上还有人在闷头学。
明亦繁通常会拎着东西过来,小声说着来晚了,神出鬼没地四处张望后坐下,闹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没能安静多久,一块切好的水果又会从桌子下方探出来喂到嘴边,传来很低的声音:“吃。”
当季的西瓜一口咬下,是沁人心脾的甜,糖分的摄入为我紧绷的大脑松绑了。
明亦繁看我嘴巴鼓鼓地咀嚼,伸过另一只手展开,示意我可以直接把籽吐在上面。
他干吗?我万分疑惑地看着他这一出从未有过的动作,使劲拍了他的掌心。
空旷的阅览室里,寂静的空气被这响亮的一声巴掌劈开,四面八方的目光齐刷刷朝我们飞来。
明亦繁和我憋着一口气,面面相觑,看上去要是松了这口气,下一秒我们都非双双笑倒不可。
“有时候他就是会突然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就想他为啥这样啊?怪别扭的,”隔天在跑道上散步,我顺口向阮俐抱怨了道,“他再来捣乱,迟早有天我要跟着他一起被图书馆下逐客令。”
阮俐笑个不停:“书读累了,好吃的喂到嘴边,还自带垃圾处理功能,你竟然不喜欢?”
“我就是不喜欢在严肃的场合腻腻歪歪的。”相比给明亦繁的告诫,我给阮俐的回答还是委婉得多了。
“在学习的人是我又不是你,说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懂了没!”我故作厉声,说完就是一记拳头砸上他的胸口。
“啊——”
夏风吹拂,图书馆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了,我和他站在路上,顿时只有头顶上的路灯这昏暗的唯一光源。
明亦繁捂住被我击中之处,脸上还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嘴里嘟囔着:“下手太重了吧,看来今天的水果不怎么好吃。”
我再度握紧拳头,他反应迅速地包裹住:“好好好,懂了懂了。不会再让你分心了。”
他一向是说到就能做到的。
后来的日子里,他就坐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挂上他的头戴式耳机静静后仰听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余光掠过了从图书馆走出来的每一张面孔,在其中搜寻我的身影。
身边的同学陆续收拾离开,我身陷阅览室的座椅,吐出沉沉一口气,最痛苦的莫过于写了大半的文档说卡就卡住了。
我看着一动不动的页面,心烦意乱地合上笔记本起身。
踏出图书馆的门槛,一抬头就望见几乎要斜躺在长椅上的明亦繁。他的轮廓在黑夜里也依旧分明,月光柔和映照在他的脸颊。
漆黑中,我们也能第一时间互相捕捉到对方的眼睛。
或是难道有一种感觉,仅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无法言说的。
“今天这么早?”他从长椅上跳起。
“电脑卡了,被迫停工。”可是这是前年才买的电脑……我沮丧埋下脑袋。
“电脑都比你明白劳逸结合。给我吧,我拿回宿舍看看。”他伸手拿过我怀里的笔记本。
就说找个学IT的男友不是毫无用处吧。
“文档最后一页我拍好照了,密码你知道的。还有,别乱动我东西。”
“知道。”他睨了我一眼,“这里面还有秘密呢?”
我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可他看似不想知道我的回答,立刻丢来一袋香喷喷的烧烤。
“不是吧!你真的买了?”我压抑不住喜悦问道。
“是谁非要吃,不给带还不高兴……都放凉了怎么会好吃?”明明是质疑的语气,眼睛却一再往袋子里探视。
“凉的也好吃啊。”
原来刚刚从他身上飘来的食物香气不是我饿了一晚产生的错觉,我将脸埋进袋子。
“赶快吃,别给你香晕了。”
我抄起一串烤鱿鱼就开干,叽里咕噜也不忘补充:“放心,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他听完,明白我的言下之意是让他处理我吃不掉剩下的那些,表情明显阴沉了。
看着他吃瘪垮下的五官,我反倒得意洋洋地吃得更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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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车,在家门口的烧烤摊前短暂驻足,老板娘瞟见了我,思绪且止于此。
“诶,小何啊!”她跨几步上前。
在她身后默默烤串的老板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台面上摆放着手机正播放短视频,发出咋呼的声音在低廉手机的扬声器中显得更刺耳了,油锅飞溅着油花也掩盖不了这动静。
“这么晚回来,来吃点啊。”老板娘两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指了指店内。
“不啦,我不饿,”我挥手,“这个点店里人还很多啊。”
平日里我这个点经过摊位,我们都只是隔岸点头招呼,算不上亲近到可以时常去寒暄着照顾生意的份儿。
“可不,双休日嘛。”
老板娘回头看了眼柜台,还有话说,凑上前来。
“小何,你前一阵不是送了我家小孙女一条漂亮的鱼吗?”
我挪回刚要迈出的步子,移过头来继续听她的下文。
“发生了件怪事儿,”她扯了扯耳边卷曲而染色泛黄的鬓发,“我们把它拿到店里了,放柜台上当宝贝养着,这不是又好看又有寓意嘛。”
借着她的话,我伸头往店内瞄上一眼。
“怪就怪在,今天卷门拉开一看,鱼缸里的鱼不见了。我们俩到处都找了,就是没见着,你说说……”
她面露难色,又时不时抬眼,注意着我的表情变化。
我心底重重敲打了一下,再次越过她的肩膀探头去。
敞开的玻璃门内,柜台上铺满了杂物,却没有鱼缸摆放的痕迹,想必已经被搬走。
“就算是死了,也得有个身子在吧,太离奇!想想都瘆呐。”老板娘还在自管自絮叨,看见我不予回应后才停了下来,“哎,进来吃点吧。”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没有树叶陪伴作响。
“太晚了,真的不吃了,”我向她笑笑,“鱼……”
我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什么怪事都有吧。”
无云的夜里也找不见一颗星星,月亮是孤独守在那里的。
我关上阳台的窗户,冷风被阻隔在外。我取出一粒褪黑素吞下,仰头饮一口水,拉上阳台门回到卧室躺下。
摸到毛毯裹着的书,书签从书页中掉了出去,我在一本薄薄的《到灯塔去》里来回翻找,始终找不回我需要的那一页情节。昨天夜里读着读着意识模糊了,于是刚好对那一整段甚至几页文字都失去了记忆。
我摘掉眼镜,将书拿近,从第一页起再翻一遍,这次意外地迅速得以入睡——
一滴水砸在头顶,顺着发丝往下淌,我伸手去摸,没有水渍在头发表面停留。
更多的雨点掉落下来,店员递来一杯咖啡,我接过,握住滚烫的杯身。
“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回头,李延舟正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在不仅不远刚好距离一步的位置看向我。
他移动雨伞的位置,示意我赶快进来。
我走进伞里,几乎被他的大步流星带着向前跑起了小碎步,准备穿过斑马线。
“您的手袋!”
店员在背后呼喊道,提醒我遗落下的袋子,我急忙调头冲进细雨中,挤进咖啡店前一条狭窄的屋檐下。
“天呐,我这脑子,谢谢。”
我取回手袋,就在转身回到李延舟身边前,目光精准地停在隔壁橱窗内的一张面孔上。
明亦繁正坐在玻璃前的高脚凳上,白色高领没过了脖子,头发留长了很多,专注于面前的笔记本,一手拂过下颌,又立即放了下来。
我看着他紧锁眉头的脸,这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再见时已像是一个世纪前的画面。
“明亦繁。”
隔着一层玻璃发出的呼唤怎么能被听到?可就在我嘴唇闭合的瞬间,他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陌生的光。
霎时间,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不敢相信那雨滴的触感是梦境所带来的,更不愿意相信那个我最熟知的人,有一天会用这样一种眼神投射在我身上。
告诉我,什么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