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身后事 ...
-
初三,因升学考试的原因,开学比往年早上一些。
过完年,孟妤楠没有多久就要回学校了。
开学前一晚,深夜,奶奶叫醒了孟妤楠:“楠楠,奶奶腰闪着了,有些使不上劲,你来帮忙抱爷爷下个床。”
孟妤楠迷迷糊糊进到爷爷屋里的时候,被燥热的暖气迎面一吹,刹那醒来三分。
好热的屋子,想到这里,孟妤楠才发觉自己好久没看到爷爷了。
插上电,钨丝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孟妤楠看着床上里三件外三件,整整套了七八层厚衣服的爷爷,她呼吸都要停了。
瘦削的面颊,凹陷的眼眶,枯槁的手……
恍惚间,孟妤楠下意识搓热冰凉的双手,小心地扶着爷爷的腿,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原本以为会需要很大的力气。
结果就像抱了一堆衣服,没有一点重量。
这个夜里,孟妤楠彻底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直到早上。
开学不到一个星期,孟妤楠在一节历史课上,见到何招娣在教室外张望的脸。
笔尖一断,她心中暗感不好。
望了眼不怎么待见她的班主任,讲台上的人移开了视线,装作没有看见她期待的眼神。
孟妤楠咬咬牙,没有多管,就冲出了教室。
“你爷爷不行了。”
何招娣只来得及讲出这句话,孟妤楠就冲下了楼。
学校离孟家巷不远,慢慢走也就十分钟,快些跑五六分钟就到了。
何招娣追在孟妤楠身后,想着这俩姐妹怎么一个德行,急得直吼:“上车!下雨了!你妹妹那个木脑袋,天这么冷,淋着雨就跑回去了。”
南方,早春的雨,冻骨头。
孟妤楠急问:“怎么了?”
何招娣拧着车把手就说:“今早你奶奶要给你爷爷喂饭,就发现你爷爷只出气不进气了,喊他也不答应,喂水,也都吐了出来,只睁着一只眼睛也不晓得要等哪个。”
听完这些,坐在电动车后的孟妤楠哆嗦着身子抹眼泪。
觉察到身后人的动静,何招娣掬了一把泪:“人老了,是这样的,一会儿进屋,你就跟你爷爷多说说话,不要把眼泪滴到了床上,不然你爷爷走的不踏实。”
“晓得了,来了哪些人?”孟妤楠冷的声音微颤,她浑身冰冷,感觉气管子里都好似结了冰。
后视镜里,何招娣将棉口罩扯紧了些:“年前该见的都见过了,现在都是你叔叔伯伯他们在。”
“爷爷是不是想等能能哥哥?”孟妤楠晓得老人家最挂念的还是这根独苗,只可惜是见不到堂哥成家立业了。
年前老人还说,要是能熬到堂哥大学毕业就好。
何招娣被这一问,心里浮现出好些过往的事,声音也小了些,只回:“应当是,你爷爷是个喜欢男孩的,你堂哥不是在成都吗?上个星期去了电话,刚刚也到了。”
“怎么会这么急?”
“到了,不要多讲了,我先去给你请好假,你快些进去。”
何招娣着急的将孟妤楠推进老人屋里,自己转身上了楼。
孟妤楠进去时,孟妤梓已经蹲在了爷爷床边。
叔叔伯伯们都叫孟妤楠快过去跟老人道个别。
可孟妤楠不太想上前,她缓步移到床边,只一眼,便受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人们不肯轻易落泪,不愿暴露羞赧的悲伤。
情绪,是长大的牺牲品,好在,孩子的哭声还能帮着他们发泄出来。
孟妤楠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同爷爷念叨起好些事情:“快好了,爷爷,我晓得你疼,等春天暖和些,肯定会好的,我还要考大学,哥哥还要结婚,还要好多事好多事要等爷爷一起。”
老人只剩一只眼睛可以再看看这个世界了,还有一张已经僵死,合不上的嘴。
那模样望着,就像是还有很多不甘心,还有许多放不下。
孟妤楠说一句,老人就眨一下眼。
她握紧那只发热的手,又摸了摸老人还有温度的脚,赶忙掖紧被子。
忽然,孟妤梓扯了下孟妤楠,哽咽道:“姐,爷爷另一只脚凉了。”
这一声急坏了孟妤楠,赶紧去摸另一侧的身子。
这一下,俩人都发现爷爷半边身子已经冷了,怎么捂都捂不热。
明明知道人要走了,可一点一点告别的时候,还是会希望有奇迹发生。
“爷爷,我去叫哥哥,我让哥哥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你先别睡。”
孟妤楠就跑到里间,想拉着躲在里间的堂哥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可堂哥却拒绝了:“我不用了,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一脸泪的孟妤楠怔怔地回到床边时,孟武勇已经坐到了那儿。
夜里,十点十八的时候,爷爷的另一只眼也合上了。
孟武勇端了杯水:“爸,要喝水么?”
没有回应,孟武勇又端了碗面:“爸,面坨了,吃口面不?”
还是没有回应,好像是见到老人眼珠子最后动了动,孟武勇俯下身,在老人耳边颤声念叨:“爸,我们都好,你安心走罢,走罢,莫受苦了。”
才说完这句,老人一个提气,像是一声长叹,接着吐出好些刚喂进去的水,就好像带不走这属于人世间的东西。
随即,头一歪,便消去了这一生的债。
门外走进来一位办红白喜事的老大叔,叼着个烟,大声一嚷:“让一让喽,套寿衣喽!”
“赵儿,人真就走了?”奶奶被孟妤楠搀着,红了眼,抓着老大叔问。
被叫赵儿的人,上前扒拉开爷爷的眼睛一瞅,弹了弹烟灰说:“散了,是真走了!外边张罗的人等挺久了,张老妈,我跟你明说吧,这天又冷,大晚上人也不好找,总归是要走的,我得先来换寿衣,一会儿还得送棺材过来,对了,你们要了几个花圈?”
“你找东儿说吧,我老妈子什么都不懂。”奶奶佝偻的身子,锤了锤发疼的脑壳,被孟妤楠搀着坐到了堂屋的沙发上。
三人就这样看着爷爷从偏屋的床上,转移到了堂屋的地上。
不久,又从地上躺进了纸棺材。
*
孟妤楠和孟妤梓是第一次面对死亡这个课题。
她们呆呆地看着尸体,感觉爷爷只是睡着了。
没有告诉她们死亡意味着什么,大多数那个年代的长辈都避讳这个字眼。
孟妤楠依旧睡在杂物间,外边睡着爷爷。
爷孙俩只隔着一扇门。
孟妤楠听着哭丧歌,进入了叫做回忆的梦。
*
爷爷过世前三年的一天夏夜。
爷孙几人躺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
忽地,院门上的纱网传来了几阵轻微的声响。
软糯的呜咽声,吸引住了老小几人,那是一只棕色的小狗,它堂而皇之地钻进了院子。
小狗非常小,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出生不久。
孟妤楠只是稍微的唤了它两声,小狗便来到了她的脚边转着圈圈。
“爷爷,我们养它好不好?”孟妤楠抱着着四爪白白,浑身棕色的小狗来到爷爷身前。
爷爷慈祥地摸了下小狗,却摇头拒绝:“不养了,大黄死了,不养了。”
孟妤楠看得出爷爷喜欢这只小狗:“可能他是大黄投胎来的?”
爷爷却固执地摇首:“你妈在,大黄不会来了。”
于是,孟妤楠瘪着嘴,就看着爷爷将小狗送了出去。
可能是这小狗和老人家有缘,爷爷三次送走小狗,小狗三次又溜了回来。
哪怕是送出去二里路,小狗都能找着道儿跑回来。
最后,爷爷蒙着小狗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将小狗送去了更远的地方。
一路上,小狗蹲在爷爷的掌心里,小身子颤颤的,一声也不叫。
爷爷将小狗放在了一户人很好,家境也不错的屋门口。
老人弯着腰,跟小狗好一阵掰扯:“你是个不会看人的,你看这家才叫好,你莫望着我,我是个老东西,没多久了,屋里头也不大安生,人也不大好,你跟着我做么子?”
小狗没有立刻进房子,而是绕着爷爷的脚边转了三圈,仍旧一声不吭,乐得爷爷连道:“好好好,走罢走罢!”
看着小狗进了好人家,孟妤楠便放心跟着爷爷回家了。
是缘啊。
醒来时,孟妤楠来到棺尾出神地续着香烛。
那位赵老叔告诉她要想人走的好,棺尾的香烛不能断,纸钱也得烧旺点。
孟妤楠和孟妤梓轮着守灵,一直到三四点。
孟武勇安排完事,过来接替俩姐妹:“回房间休息会儿,你俩还小,不用守这么些规矩。”
是错觉吗?孟妤楠望了好几眼孟武勇,觉得他苍老了好些,人也柔和了许多。
孟妤梓起身时,一个不稳,撞到了孝棍,就在她等着挨骂或是挨揍时。
孟武勇只说:“挨一下没事,都太累了,去睡一下。”
雨一直下着,院子里搭起了雨棚。
亲戚们一波接一波的来,院子里比除夕都热闹了些。
这期间,孟妤楠才突然发觉,何招娣呢?她好像缺席了爷爷的整个葬礼。
夜里,孟妤楠睡不踏实,蹲在杂物间的木门前。
房子老了,门板缝儿又大了些。
她隔着门板的缝隙,望了眼门外的灵堂。
见到大伯叫人送进来了两个大花圈,格外大,能直接杵到房顶。
花圈圈着爷爷,也顺便圈着孟妤楠。
眼见人都散了的时候,何招娣披着外套出现了,她好像是来接孟武勇的班。
可她只是围着棺材走了一圈,没有点蜡,也没有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