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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第 1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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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葳献上的是曲谱。
这一手着实出乎许多人意料,也让通政使李瑜那番蓄意的针对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时哑火。
毕竟,曲谱不比书画,无法即刻品评高下,需得交由教坊司乐官排练演奏,方能见其真章。而等乐官们将新曲演练纯熟,至少也是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若还有人揪着此事不放,那便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赤裸裸的刻意刁难。
殿内一时有些沉寂,许多人以为这小小的风波就此揭过。
然而,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朝堂之上,从不缺那等心思简单、或是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南安郡王,这位在退耕还牧中损失了大量利益的勋贵在短暂的愣神后,竟像是生怕气氛不够尴尬似的,扯着嗓子朝丹陛之上的太上皇嚷道:
“陛下!贾大人既然献上新曲,想必非同凡响!臣等今日只饱了眼福,尚未耳闻。不若便让教坊司加紧排练,在过年宫宴上演奏一番,也让臣等都沾沾陛下的福气,聆听仙音,岂不美哉?”
他这话看似凑趣捧场,实则将贾葳再次架在火上烤。
若曲子好,那是理所应当;若稍有瑕疵,或是风格不合圣意,便可大做文章。
太上皇水钦端坐龙椅,目光淡淡扫过南安郡王那看似憨直、实则蠢笨的脸,又掠过下方一众或期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等着看戏的文武百官,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
不知不觉间,这个出身宁国府、体弱多病却才华横溢的年轻臣子,竟已走到了如此招人眼目、甚至引来群起而攻之的地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贾葳这个娃娃,锋芒太露,已到了需要暂敛光华、蛰伏蓄力的时候了,否则,恐有折损之危。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他并未理会南安郡王那不合时宜的“提议”,反而将目光转向他,语气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南安郡王如此关心贾卿的贺礼,朕心甚慰。却不知,你为朕准备了何物?也让朕与诸位爱卿一同观瞻品评一番?”
南安郡王没料到太上皇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连忙将自己准备的贺礼报上,乃是一尊价值连城的和田玉雕寿星献桃。
看着这细腻的雕工,太上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赞了句“有心了。”便让人放到一边。
太上皇又随意看了几个官员呈上的贺礼,便借口“年高体乏”,带着皇帝及一众皇子移驾后殿的华盖殿稍事休息,更换更为轻便的礼服。
太上皇与皇室成员离去后,殿内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文武百官也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退出奉天殿,前往指定的区域观赏早已准备好的乐舞、杂技等表演,等待正宴的开始。
待到光禄寺与礼部官员协同内侍们将奉天殿内及殿前广场上的宴席布置妥当,已是日上三竿,接近正午时分。
万幸今日天公作美,冬日暖阳高照,驱散了部分寒意,使得那些品级较低、只能在广场露天席位上就坐的官员们,也不至于太过难熬。
贾葳身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勉强在奉天殿内混得了一席之地,虽位置靠近殿门,有些偏僻,但至少无需在外忍受风寒。
百官再次按序入席,静候片刻后,钟磬之声再起,更换了一身绛紫色常服的太上皇在皇帝、皇子及宗亲勋贵的簇拥下,重返奉天殿,升座御榻。
教坊司乐官立刻奏响《皇风之曲》,庄重恢宏的乐声回荡在殿宇之间,宣告万寿节正宴正式开始。
内侍们穿梭席间,为各位臣工斟满御酒。
太上皇面带笑容,缓缓举起面前的九龙金杯。
霎时间,殿内殿外,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齐刷刷起身,面向丹陛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臣等恭祝太上皇万寿无疆!”
礼毕,太上皇象征性地饮了一口杯中酒,皇帝紧随其后,众臣这才得以起身,各自饮下面前御赐的酒水。
贾葳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凑近鼻尖轻轻一嗅,并无预料中浓郁的酒气,反而带着一丝清甜。
他小心地抿了一口,眉眼不禁微微一挑——这哪里是酒,分明是滋味清淡的糖水!
压下心中的惊诧,贾葳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飞快地扫过前方皇子席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会是他吗?
是水沚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不宜饮酒,特意安排人将自己的御酒换成了糖水?
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暖流,又迅速将这情绪压下。
按照礼仪,如此“饮酒”需行九次,象征长久不衰。
每一次举杯,众臣都需起身行礼,仪式庄重而繁琐。
九轮之后,方才进入进膳环节。
在光禄寺的精心调度下,内侍们捧着巨大的食盒,鱼贯而入,按照严格的次序为各桌席面上菜。
皇家宴席,菜品自是极尽丰盛,山珍海错,水陆毕陈,难得的是,经过一番繁复的仪式,端上桌的菜肴竟还是温热的。
贾葳留意到内侍手中食盒底部厚实,隐隐有热气透出,透过细微的孔隙,可见其中未曾熄灭的炭火正提供着持续的热源。
虽是“大锅饭”,但出自御厨之手,无论是选材、刀工、火候还是摆盘,皆精致非凡,味道也颇为可口。
贾葳暂且放下心中杂念,专注于眼前的美食,一边享用,一边欣赏着殿中教坊司献上的精美歌舞,倒也暂时得了片刻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当宴席进行到一半,气氛最为热烈融洽之时,来自鞑靼部的使臣席位处,那位备受鞑靼王宠爱、以勇武和些许精明著称的三王子图斯,站起身来。
他先是以手抚胸,向着丹陛之上的太上皇行了一个标准的鞑靼礼节,然后操着略显生硬却足够清晰的大雍官话,声音洪亮地开口:
“尊贵的大雍太上皇陛下!小王图斯,代表父汗与鞑靼部全体子民,再次向您献上最诚挚的祝福,愿您如草原上不落的太阳,光辉永驻,福寿绵长!”
太上皇连手上的筷子都懒得放下,只是点点头表示:“你们的祝福朕收到了。”
可惜图斯根本没心思去探察太上皇的情绪,而是继续极尽恭维之能事,盛赞大雍的繁荣富庶,国泰民安。
太上皇就着这夸赞,夹了一口冬笋,细细品尝。
夸完太上皇的功绩,图斯话锋一转,说道:“前几日,小王在贵国京城偶有迷路,幸得一位善良的大雍妇人指点,方才顺利返回驿馆。贵国女子,不仅容貌秀美,更兼心地善良,聪慧明理,实在令小王钦佩不已。”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向往与赞叹,目光扫过御座之旁,那些身份尊贵的皇室女眷虽未直接出席这等大宴,但其存在感不容忽视。
图斯的声音更加高昂,带着一种看似真诚的仰慕:
“连一位寻常的大雍妇人都有如此风范,小王实在难以想象,出身尊贵、沐浴天家荣光的皇室公主,又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仪态万方?想必是集天地灵秀于一身,如同草原传说中最高贵圣洁的雪山神女一般!”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极力夸赞大雍,抬高皇室公主,但其潜藏的意图,已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这位手握重兵、在鞑靼部中地位举足轻重的王子,此番前来,绝不仅仅是贺寿那么简单。
他在示好、表示臣服的同时,更要展示鞑靼部的力量与“诚意”。
而求娶一位大雍公主,带走丰厚的嫁妆,并借此建立起更紧密的联系,无疑是攫取利益、提升自身威望的绝佳途径。
刹那间,奉天殿内原本热闹喜庆的气氛为之一凝。
几乎所有官员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鞑靼使团,又悄悄瞥向丹陛之上,尤其是太子水澈的方向。
大雍皇室,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与周边部族和亲的先例。
虽然建国初始,蒙古可汗向太祖求娶过大雍的公主,但太祖用铁骑让他们断了念想,现在又来了个鞑靼王子……
作为帝国储君,未来的皇帝,太子水澈必须在此刻站出来,代表皇室和国家表明态度。
他缓缓起身,面色沉稳,对着图斯王子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图斯王子过誉了。我大雍女子,无论出身,皆重礼明义,此乃圣贤教化之功。至于皇室公主,深居简出,秉承祖训,修德养性,不敢当王子如此盛赞。王子美意,本宫代父皇与皇妹心领。”
“然,我大雍礼制,公主婚嫁,关乎国体,需慎之又慎,非寻常之事。且皇妹们年纪尚幼,父皇与太后亦不舍其远离膝下。此事,还请王子不必再提。”
太子这番拒绝,措辞得体,既维护了皇室尊严,也给了鞑靼方面一个台阶,以公主年幼、不忍远离为由婉拒。
然而,图斯王子显然不甘心就此放弃。
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身旁的几位鞑靼使臣也纷纷出声附和,言辞虽依旧恭敬,但语气中却带上了几分坚持与“委屈”:
“太子殿下!我部王子乃是诚心求娶,愿与大雍永结同好,共保边陲安宁!”
“是啊,殿下!我鞑靼部虽处草原,亦知礼仪,定会以最高规格迎娶公主,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若能与大雍结成秦晋之好,必将传为草原与中原的一段佳话,利在千秋啊!”
一时间,奉天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而紧张。
一场原本喜庆祥和的万寿节国宴,因鞑靼王子的求亲之举,骤然蒙上了一层外交博弈的阴影。
坐在殿末的贾葳,一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糖水,一边冷眼旁观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若有所思。
这看似繁华鼎盛的万寿节背后,隐藏的暗流,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汹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