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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 1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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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过后,日子在寒风与偶尔飘落的细雪中悄然滑过。
再过几日就是太上皇的万寿圣节,京城里的年节气氛愈发浓厚,各处衙门也开始为庆典忙碌起来。
也正是在这节骨眼上,前往南直隶剿匪赈灾的六皇子水沚,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京城。
与他一同北上的,还有巡盐御史林如海,以及今年收缴上来的、关系着国库命脉的巨额盐税。
这日恰逢难得的休沐,贾葳便应了柳江的约,去了城中颇负盛名的醉仙楼雅聚。
做东的是刚刚升任户部给事中的朱正华,作为一个口腹之欲旺盛的人,朱正华向来找到个理由就要约人出来打牙祭。
大到好友生辰,小到他家猫生崽,都是享用美食的借口。
凉亭外的帘子一放,底下的火炉一烧,几杯温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
朱正华身在户部,接触的都是钱粮赋税、审计核算之事,说的自然是底下各州县官员如何巧立名目、贪墨受贿,又如何被揪出来的种种案例。
什么“淋尖踢斛”、“折色火耗”、“虚报灾荒”,手段层出不穷,听得贾葳这个大半年来只顾着跟马匹牧场打交道的太仆寺卿连连称奇,忍不住搁下筷子感叹:“若非亲耳听闻,实难想象这世间‘人才’竟如此之多,心思都用在这等钻营之事上了。”
柳江在金吾卫,职责涉及宫禁宿卫与部分仪仗,能接触到不少宫廷内外的秘闻。
他爆的料则更为隐秘刺激,不是哪个宗室闹出了丑闻,就是某位官员面圣时状似无意地给同僚下了绊子。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看向贾葳,带着几分提醒的笑意道:“茂哥儿,说起来,你可得有个准备。听说弹劾你的奏本,又快要在御书房堆满一大箱子了。”
贾葳闻言,尚未及反应,一旁的周珩先嗤笑出声,语气里满是不屑:“哼,那些尸位素餐的蠹虫,自己无能,便最看不得旁人有真才实学,能将他们比下去。茂哥儿推行马政,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要跳脚。”
贾葳倒是颇为平静,执起酒杯浅啜一口,淡淡道:“阿珩过誉了。不过,我这两年确实锋芒露得急了些。”
周珩不赞同:“这是你应得的。”
朱正华站贾葳:“茂哥儿去岁三月才中的探花,今年年中便升任从三品,虽说事急从权,但这升迁速度,难免惹人侧目。”
贾葳也叹气:“加之我出身勋贵,转头却将勋贵集团得罪得不轻……在某些人看来,我这般行径,恐怕与自寻死路无异。是时候该考虑稳一手,暂避风头了。”
他这话说得清醒而理智。
去年探花及第,今年便成了太仆寺,虽说是因马政积弊非强力手段不能革除,但终究升迁太快,根基不稳。
再加上他改革之举几乎将勋贵、部分宗室乃至地方豪强都得罪了一遍,在许多人眼中,他此刻已是身处悬崖边缘。
然而,柳江却对贾葳这“稳一手”的想法不以为然。
他放下筷子,正色道:“茂哥儿,你此言差矣。你不在御前当值,不知两位陛下私底下对你究竟是何等评价。”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太上皇看你,那眼神,就跟看自家最有出息的小辈一般,带着纵容与期许。而皇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皇上曾亲口对齐公公感叹,说你是他的‘管仲加魏征’!”
“我?管仲加魏征?”贾葳指着自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这风吹就倒的病弱身子,在皇帝心中竟是能与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以及唐太宗麾下敢于直谏的魏征相提并论的存在?
这……皇帝莫不是平日里见的“能臣”太少,以至于产生了某种误解?
周珩和朱正华也惊呆了,面面相觑。
他们承认贾葳才华横溢,勇于任事,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直接比作古之贤相管仲和诤臣典范魏征……这评价未免太高了些,高得让人有些脊背发凉。
柳江却非常肯定地点头:“千真万确!那日你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请求亲赴北地清理牧场。下朝后,皇上回到御书房,便对着齐游公公感叹:‘满朝文武,尸位素餐者众,一心谋私者多,能实心任事、为国分忧者寥寥。观今日之贾卿,颇有古贤之风,可称得上是朕的管仲了。’”
贾葳听得眉头微蹙,疑惑道:“若依此言,那也仅是比作管仲,与魏征何干?”
他是知道水沚曾私下吐槽过,他父皇将《资治通鉴》奉为治国圭臬。
而仔细读过《资治通鉴》的人都清楚,司马光对管仲的治国之才虽极为赞赏,但对于其个人德行如奢侈、逾礼等是颇有微词的。
他贾葳推行的摊丁入亩、马政改革,思路确与管仲的盐铁专卖、经济调控等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假以时日,手握权柄,他自问未必不能在未来做出堪比管仲的功绩。
但魏征……那可是儒家士大夫心中谏臣的终极典范,是敢于触怒龙颜、以性命维护道统的象征!
在司马光的史笔之下,魏征已超越了个体,成为了一种政治理想的图腾。
他贾葳一个孱弱不堪、不知能否活过而立之年的人,何德何能敢去碰瓷魏征?
难道是想让自己的坟头连块墓碑都立不住吗?
柳江见他疑惑,补充道:“那是前几日的事情了。北直隶这边推行摊丁入亩,除了你亲自督办过的保定、真定两府,其余六府进展缓慢,夏税至今未能如数入库,各地还频频上报‘灾情’。”
贾葳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是地方官员的惯用伎俩,无法阻挡改革就拖,能拖一时是一时,他们讲究一个事缓则圆。
朱正华咽下口中食物,接过话头道:
“直至眼下,北直隶下辖八府二州,夏税能如数、准时入库的,唯有保定和真定两府。就连天子脚下的顺天府,都还在拖拖拉拉,以各种理由拖欠。陛下所说的‘魏征’,恐怕是指望你能像魏征直言敢谏、督促君臣恪尽职守一般,去狠狠鞭策那些办事不力、阳奉阴违的官员和地方。”
“嘁,想得倒挺美。”
周珩拿过茶壶给自己和贾葳续上热茶,一边还不忘嘲讽:“我要是没记错,那另外六府,可都是在各位皇子殿下的主持下改革的。当时朝堂上怎么夸的?说二皇子体恤民情,三皇子爱护百姓,四皇子甚至亲自下田插秧,一个个吹得跟文王在世似的,怎么?现在到了验收结果的时候,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了?”
柳江和朱正华对视一眼,耸了耸肩,笑得很是狭促。
贾葳抿了口热茶道:“摊丁入亩这等割肉放血的税制,妄想不见血光就推行下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笑了。
“所以嘛,”柳江一筷子抢过最后一份鹿肉塞进嘴里,“陛下为此龙颜震怒,在御书房发火时曾说:‘若是朕能有两个贾葳便好了!一个为朕主持各方事宜,做朕的管仲;一个时时警醒朝臣,做朕的魏征!’”
贾葳有些无语:“若是陛下想要朝臣实实在在的干活,像太祖和太上皇一样好好用内卫督促嘛,何必要一个‘魏征’。”毕竟魏征也就一双眼睛。
贾葳这话一出,另外三人连声反对。
朱正华第一个跳出来拒绝:“绝对不行!”
柳江接上:“北镇抚司要是用起来,那我们连出来喝酒都得小心了。”
周珩也不同意:“要是我母亲想,我爹的私房钱都没法藏了。”
“茂哥儿你怎么能有这么危险的想法。”朱正华放下筷子,严肃指责。
“你可不要被他们骗了。”柳江告诫。
贾葳对上三人的眼神,一时默然。
天色在闲谈与感慨中渐渐暗沉下来。
贾葳揣着一肚子或惊或奇或无奈的“瓜”,辞别了三位好友,乘车回到了宁国府。
府内已然掌灯,一片宁静。
贾葳先去母亲尤氏处问了安,略说了些闲话,便回到了自己的观雨楼。
沐浴更衣,洗去一身寒气与疲惫,他穿着宽松柔软的寝衣,正准备吹灯歇下。
就在他转身走向床榻的瞬间,一条坚实的手臂毫无征兆地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身,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
另一只温热的手掌紧随其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瞬间剥夺了他的视觉。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带着南方水汽与风尘气息的躯体紧密地贴了上来,温热的唇瓣含住了他敏感的耳垂,轻轻吮咬,带来一阵战栗的酥麻。
贾葳浑身一僵,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熟悉气息,让他瞬间放松了下来,甚至无需回头,便知道身后之人是谁。
水沚……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