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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 1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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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深秋,北地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京城苑马寺辖下的几处主要牧场,经过数月来的强力清退、整顿与重建,终于不再是往日荒芜凋敝的模样。
新立的界碑在秋阳下泛着青冷的光,清理平整过的土地上,虽因时节不对未能见到丰茂牧草,但规划整齐的沟渠、新建的马棚、仓库等设施已初具规模。
最引人注目的,是牧场中那成群结队的马匹。
原本被马户分散养着的、质量参差不齐的马匹已被收回,加上近期从边市紧急采买补充进来的良驹,各处牧场总算不再是空空荡荡,有了几分生气。
新任苑马寺少卿石渊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着下方马群奔腾、牧卒忙碌的景象,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完成一项艰巨任务后的成就与感慨:
“贾大人,您看这牧场,总算是充实起来了,不再是先前那般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慌的空旷模样了。”
贾葳正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料棚旁,膝上摊开着厚厚的账册,闻言抬起头,清俊的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无奈的疲惫。
他合上账本,手指轻轻敲了敲封面,叹道:“石少卿,牧场是不空荡了,可你瞧瞧这个——太仆寺银库,如今怕是比这牧场先前还要空荡了。”
石渊脸上的笑容一僵,几步走过来,疑惑地问:“怎会?今年不是改了马价银,收上来不少吗?”
贾葳拿起手边的算盘,一边拨弄着算珠,一边给他细算:
“原本太仆寺银库结余八万两。今年北直隶试行马价银,收上来约二十三万两。边市采买马匹,支用二十一万两。剩余这十万两,这几个月来,重建牧场房舍、购买储备过冬草料、支付牧卒工钱、犒赏……林林总总,已然消耗殆尽。如今账上,怕是连一千两都难凑齐了。”
石渊听得目瞪口呆,他虽出身富贵,对银钱不甚敏感,但也知道十万两白银是笔巨款,竟在短短数月内花得一干二净?
他不由有些焦急:“这……账上没钱了,明年开春怎么办?还有南直隶那边,马价银也该收上来了吧?总能周转一下……”他下意识就想到了别处的进项,尤其是相对富庶的南直隶地区。
这倒不是他贪心,而是实在担心——若钱放在别处,难保不会被皇帝或户部以各种名目挪走。
比如给哪位皇子修建府邸,那他们这刚刚有点起色的马政,立刻又会陷入无米下锅的窘境。
贾葳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正在啃食干草的马群,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指望别处的银子,远水难救近火,且变数太多。至于明年开春……”
他顿了顿,指尖在算盘上某个位置一点:“我们虽然备了三大仓草料,但按现有马匹数量消耗,撑不到明年牧草返青。届时若再去市面上高价购买草料,我等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此路,绝不可行。”
“那该如何是好?”石渊更加困惑。
贾葳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算计的、与他平日清冷形象略有些不符的笑意:“自然是让马儿,去有草料的地方吃。”
“去哪里吃?”石渊茫然四顾,冬日将至,北地一片枯黄。
贾葳不再卖关子,解释道:“今年供给驿站传递公文、以及神机营驮运火炮辎重的马匹,尚未交付。”
石渊一愣,笑了:“贾大人的意思是……”
贾葳点头:“苑马监收回的这些马,还有马户手中那些达不到战马标准的,虽不堪冲锋陷阵,但用于赶路、拉货,却绰绰有余,且无需像战马那般进行长期特殊训练。我们将这批马,提前交付给驿站和神机营。”
“一方面,完成了今年的部分差事;另一方面,将饲养这些马匹的压力,转移出去。驿站系统自有其草料供应渠道,神机营亦有相关军费预算。如此,我们便能节省下大量草料,专供需要培育的优质战马,安然度过今冬明春的草料短缺期。”
石渊听完,眼睛一亮,忍不住拍手赞道:“妙啊!贾大人!此计甚妙!既完成了任务,又转嫁了压力,还保住了我们的根本!下官佩服!”
他看向贾葳的目光中,钦佩之余,更多了几分慎重。
这位年轻的太仆寺卿,不仅心思缜密,敢于任事,在具体运作上,竟也如此精打细算,懂得借力打力。难怪太子表哥让他用心交际。
***
待到将苑马寺诸事初步理顺,安排好越冬事宜,贾葳与石渊方才动身返京。
此时已是寒冬时节,北风呼啸,官道两旁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比他们早一步完成“宣旨”任务的北静王水溶,早已回到京城享受王府的温暖了。
与贾葳、石渊一同南归的,还有首批筛选出来、准备交付驿站和神机营的两万匹马,队伍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抵达京城时,距离冬至仅有数日。
贾葳与石渊来不及回府梳洗,便即刻入宫面圣,向皇帝禀报北直隶牧场整顿的初步成果及后续安排。
乾清宫内暖意融融,皇帝仔细听了两人的奏报,尤其对贾葳提出的“转移压力、保障核心”的策略颇为赞赏,憔悴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欣慰之色,温言勉励了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归家休息。
贾葳回到宁国府时,暮色已深。
尤氏和儿媳秦可卿早已得了信,一直在院中翘首以盼。
一进院门,暖意夹杂着熟悉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
尤氏的大丫鬟珠蜓和早已在此等候的春分立刻迎上前,手脚利落地替贾葳解下那件沾满风尘的蓝色羽纱面狐狸毛里的斗篷。
尤氏几步上前,拉着儿子的手,借着灯光上下打量,见他面色比离家时更加苍白清减,眼底带着挥不去的倦色,心疼得眼圈立刻就红了,摩挲着他的手背连声道:“我的儿,可是辛苦坏了。瞧瞧,这才几个月,人就瘦了一圈,定是没能好生用饭歇息……”
贾葳心中暖流涌动,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脸上露出归家后真正放松的笑意,温言安慰道:“母亲放心,儿子无事。只是在外久了,格外想念家里的饭菜味道。”
他又与嫂嫂秦可卿见了礼。
秦可卿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色红润,更添了几分柔媚风韵,笑着还了礼。
这时,贾葳的目光被奶娘怀中那个裹在杏子红绫被中的襁褓吸引了过去,眼中顿时漾开惊喜的光芒:“这……这便是我的小侄儿?”
奶娘忙抱着小婴儿上前,笑着道:“回二爷,正是呢。峦哥儿快瞧瞧,你小叔叔回来看你啦!”
那小小的婴儿被养得白白胖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珍珠,正好奇地盯着贾葳看。
许是觉得这陌生人格外好看,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奶娘见状,更是笑逐颜开,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宝贝,逗弄道:“哎哟,咱们峦哥儿这才多大点儿,就知道小叔叔生得俊俏,看呆了呢!峦哥儿以后长大了,也要像小叔叔这般有出息,这般俊朗才好呢!”
秦可卿这个做母亲的也笑着道:“只要有他小叔叔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尤氏自己儿子被这么夸,不管如何内心都是高兴的,但还是道:“其他的学学没什么,但第一个是要平平安安的才行。”
贾葳感动与母亲的心意,笑着点了点贾峦的小鼻尖逗弄道:“我们不只会平安长大,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被寄予厚望的贾峦小朋友浑然不觉,只继续专注地看着贾葳,流着口水傻笑,模样憨态可掬,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晚膳就在尤氏院中用,母子、婆媳三人难得团聚,席间自是叙了些别后闲话。
饭后,贾葳将带回的一些北地特产、皮货等礼物分送给母亲和嫂子。
至于给西府女眷等人的礼物,则交由尤氏明日过去时一并带过去。
小孩子精神短,玩闹了一会儿,贾峦便开始打着小哈欠。
尤氏见状,便让秦可卿早些带着孩子回去歇息。
送走了秦可卿,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尤氏拉着贾葳坐到暖炕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染上了一层忧色,压低声音道:“茂儿,有件事……娘心里一直不踏实。”
“九月中旬的时候,你父亲和哥哥的禁便解了。他们趁着峦儿满月,大办了一场。可是……四王八公这些世交家里,来赴宴的竟寥寥无几,场面甚是冷清。后来你父亲去上朝,回来就脸色铁青,说是被御史当众参了一本,斥其‘奢靡无度,不恤民艰’。这会不会……”
尤氏说着,眉头紧锁。
她身为宁国府的当家主母,对丈夫和继子的荒唐行径向来无力约束,只能守着府上这一亩三分地,求个稳妥清净。
如今儿子争气,儿媳孝顺,孙儿健康,她本已心满意足,可偏偏那对父子不肯消停,总让她悬着一颗心,生怕他们惹出的祸事,会牵连到好不容易才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儿子。
贾葳听着母亲的话,想到父亲贾珍和兄长贾蓉的所作所为,心下也是一阵无力,只想叹气。
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身为儿子、弟弟,他很难直接去约束父兄的行为。
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宽慰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参奏之事,陛下既未深究,想来也无大碍。父亲和兄长那边……终究还有西府老太太和太爷在呢。有些话,由长辈们去说,总比我们做小辈的开口要便宜些。”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尤氏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想要约束那对不着调的父子,只能借助更高辈分的长辈,比如西府的史老太君,或是如今一心修道、但余威尚存的公公贾敬。
这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是眼下最可行的方法了。
尤氏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知道儿子在外奔波劳碌数月,刚回家实在不宜再为这些烦心事劳神,便不再多言,只催促他快些回观雨楼好好歇息。
贾葳辞别母亲,走在回院的路上,望着宁国府夜色中熟悉的亭台楼阁,心中却并无多少归家的轻松,反而感到肩上那无形的担子,似乎又沉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