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吻》陈是之

73、定情信镯

　　因为秦父被捕，秦贤理所当然地上任代替父职。
　　新闻发布会那天，她一身干练，对外展现的温婉温吞的气质消失了，变得自信果断，偶或流下几滴眼泪，表达对父亲行为的愧疚与忏悔。

　　秦父手握的一堆地下交易可能保不住了，秦贤算是自断双臂，完完全全跟那些产业划清界限。
　　之后警方连夜追捕，缴获了好几个底下涉.黑产业。

　　秦贤的娘家人对秦贤有怨而不敢直言，有怒而不敢明说。我只是听说，秦家人都怨：此女非“贤”。

　　待在沈轩程的家让我感觉坐立不安，虽然这上千平米的房子里，我要有意避着，一天也见不到沈轩程几面，但我依旧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跟这个人相处。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敲开了沈轩程书房的房门，得到应允后，我进门，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要住不惯这里，可以打电话叫周管家，他会派人过来带你回沈宅。”

　　“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到我和我妈住的地方。”

　　他看了我一眼，避重就轻：“我找人把阿素带到老宅的后山里了。”

　　“什么？”

　　“还有你们家收养的那位叫渐曈的女孩——她们挺好的，老宅后院有专人看管，衣食无忧，也很安全。”他说，“你妈在被保镖带走前还跟他们了一架。三个平均身高一米八的保镖都没打过她。”

　　我：“……？”

　　“关键是她打完保镖后又不走，还等着那群保镖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毕恭毕敬地请她们上车。”

　　“……”
　　不愧是我妈。

　　“你妈当模特前还当过拳击教练，还跟人打擂台拿过奖，你还是多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虽然知道许琦素拳击技术一流，但却没想到她还有如此过往。

　　他说：“警方查到了秦父很多涉黑交易，还牵扯到一些庞大的组织。警方动作太大，一口气端了好几个窝，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也会惊到其他池鱼，他们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难免会牵扯到我们，或者干脆对你下手，绑架敲诈是他们最管用的手段。你乖乖待着，对你来说是保护。”

　　我听出这个“我们”可能是沈家。
　　我细了细眼，对他托盘而出纠缠我多日的疑惑，“你们把我接到沈宅到现在，一直郑重有声地说‘保护’，但那晚你的保镖们根本没有出现，也就是说，我要是不反抗，我是不是就得直接死了？”

　　一直对我不冷不淡的沈轩程终于抬起头，正视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谈论这个话题。
　　他深灰透彻的眼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潭，“是。”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恼道：“那你们顶什么用？”

　　“但又不全是。”他说，“保镖们会暗中观察，等到他的行为符合法律量刑标准后，他们会出手施救。”

　　我说：“那晚他是下了死手的，要是你们救不回来呢？”

　　他一直凝视着我，每当看见他的眼睛，我都有一种被紧紧撰住的感觉。
　　“没有万一。”

　　“你撒谎。”

　　我毫不畏惧他那双洞察世事眼的，直直地看向他，很平静地说：“你根本不确定他会不会真的要了我的命。秦贤一直在靠近我，却控制不了我，她怕我跟沈喻景抢。
　　“她惜我、怜我，所以用我；但同时她又妒我、怕我，所以她不想留我——她把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一个拿钱办事的人。她没告诉你那个行凶者是否会真的下死手，因为她也不知道他的父亲会雇佣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听天由命，你也听天由命。”

　　这个年长而英俊的男人似乎示弱了，他闭上了眼，避开了我的直视，“……你死后，我会补偿你妈，她想要的，我尽我所能满足。然后警方会去逮捕逃犯，赶在他出国前缉拿归案，拔出萝卜带出泥，幕后黑手就会落网……”

　　我抢了他的话头，条理清晰地说：“然后秦贤大义灭亲，顺理成章地扳倒他的父亲，成为秦家的掌权者，再顺理成章地把那一屋子姨太太和弟弟们扫地出门，因为那群女人没有跟秦父领证，没有法律上的保护。
　　“作为交换，她一定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否则你不会答应跟她配合演着出戏、下这个套……那个好处，是什么？”

　　“……她会答应我离婚，以及，沈喻景的抚养权会归我。”

　　用一个儿子换另一个儿子。
　　我“哈”地笑出声来，那不是嘲讽，而是顺利推敲出答案后微幽的得意，“以物易物，挺值。”

　　我得知了真相，却也不气恼，不悲哀，因为我没对眼前这个人付出太多情感，也没对“父亲”这一角色抱有太多的期望。
　　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无所得便无所失，这是我冷漠冷血的根源，也是我自我保护的屏障。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转身欲走，他却叫住了我，“沈吟招。”

　　沈轩程居高位已久，我几乎没有听过他用这么无奈的语气说话。
　　出于对长辈的礼貌，我停下脚步，等着他的后话。

　　只听见他说：“不管我接不接你回来，秦家的人要是打算一条路走到黑，迟早都会打听到你们母子俩，他们既然敢给我下药，那么他们为了永绝后患，也敢对你们下手，秦贤的教唆只是助燃器，一切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成功逃脱，没有在一怒之下杀死他，没落下‘防卫过当’的把柄；拿钱办事的人神志清醒，愿意出庭作证，引出直接雇主；秦贤拿出补充证据，直接指向罪魁祸首——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信他这话，我所住的那片区，百来户人家，登记入住都不需要身份证，而且鲜少有定居的人。
　　那里人员来往之频繁，管理之困难，房东只是月底的时候才在。今天走一个明天来一个，谁也认不得谁，哪怕挨家挨户地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然，沈轩程也不会这么多年了才知道我和许琦素的去向。

　　“那我应该感恩戴德了？”

　　他又沉默了，我能听到他的叹息声。
　　终于，他开口了：“……是我欠你的。”

　　“是，你确实欠。”
　　我冷静地说：“你让一个女人失去了半个家，又差点让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同时搅乱了她千辛万苦才换来的平稳的生活。”

　　“你欠着她，而非我。”

　　他默了一瞬，“我欠她的，我暂且还不了。但我欠你的，你可以借机向我讨回来。”

　　他又恢复了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嘴角带抹笑，眼底却是空无一物，“我需要你给我带利，你也可以返向需要我，同一条船上的关系，有时候比同血同源的关系还要可靠，不是吗？”

　　这人刚才还处于道德的下风，短短几句话他便反客为主，还带着点儿不可违抗的命令式的语气，也难怪他能稳坐当下的位置，无人不敬他、畏他三分。

　　我冷眼看他，未给予一个明确的回应。

　　***

　　我没在沈轩程的常住地多待，他点头后，我就立马叫周管家派人来，送我回沈宅别墅。

　　但我觉得他把许琦素接过来，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要用她来稳住我，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可能还有潜在的剩余价值。

　　那晚落蒙雨，水浸街，雨淅淅沥沥的，太阳像是被淹透了。南方的雨总是蒙蒙，空气里满是潮热。
　　柏油路上的车辆慌忙驭过，车灯发散的光惊鸿一瞥地聚焦，继而发散。

　　我一点点集起了目光，隐约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坐在一片短小屋檐下，雨线仿佛在向他展示手艺，织起了一网蒙蒙的幕布。
　　可我又觉得，这幕布又像一张囚禁的网，把魏楮堂锁在了里面。

　　他表情沉寂，节骨分明的指夹着一根烟，细白的烟雾徐徐冉起。
　　对面流丽的霓虹炫光熏染了他的白衬衫，他的上衣纽扣解开了一颗，衣衫半湿，透明出些许紧实的肌肉，像幅层层透视的油画。

　　我才恍惚地想起来，最近被沈家那些破事搅得头疼，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人了。

　　我立马叫司机停车，然后自己持伞下车，走到他面前，停驻下脚步。

　　“哥？”

　　魏楮堂正抽着烟，闻声立即抬起头。
　　看清是我后，他的嘴唇微嘟，舌头微顶，吐出一小圈漂亮而又规整的烟圈，雾白的烟圈轮廓渐渐细长、扩大。

　　他的眉眼一直有股风流气，眉头微蹙，眸光微沉，眼角轻挑，看谁都似有情。

　　我情难自禁地伸手，脆弱的烟圈摇摇晃晃地穿过我的手掌，像只定情信镯。魏楮堂予我的。

　　“你要我吗？”

　　我的手微颤，那只脆弱的烟圈在我手腕部消散，湮灭。

　　镯子幻灭了，可我好似还被罩在雾里，“……什么？”

　　魏楮堂眼角有点红，像是醉了，有点熏熏然，“有人说要花钱买我，但我还是比较愿意卖给你的。”

　　喝了酒的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像魏楮堂这种满嘴跑火车的人的话，更是不能信。

　　但我却总是因他而较真，“男的女的？”

　　这句话问出口后，我立马就后悔了。
　　我感觉自己那点污撩的心思在此刻已经被这四个字偷渡走私带出关口了，它们如洪水般再度肆意泛滥、成灾。

　　魏楮堂显然被问得愣了愣，他那双深邃落拓的眼狠狠地衔住了我。我都开始怀疑，当年我是否是就被这双眼勾住了，从此再难回头。

　　魏楮堂继而苦笑，但他仰头看向我的眼却依旧明亮。
　　是他本身就明亮，还是为我而亮？

　　“……男的。”

　　我握住伞柄的手紧了紧，像是有成堆的蝴蝶在我的胸腔内急促地纷飞，冲撞。

　　它们夺走了我的氧。而我感到了窒息。

　　“男的我打不过，女的我不能打。”
　　我僵硬地笑着，试图圆回这个心虚的圈，继而弯腰问他，“我这个沈家大少虚有其名，拿什么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