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吻》陈是之

56、提线傀儡

　　见过沈轩程后，我又被那些人以“保护”的名义送到那栋房子里。日子还是这么过。

　　某天晚上，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佣人忘了开房间里配置的加湿器，我一开始也没大在意，毕竟在从前的燥热的夏季里，只有一把吱呀作响的风扇与我度过夜晚。

　　谁知半夜的时候，制冷空调吹得我喉干，我被自己的咳嗽呛醒，无法，我只能翻身下床，想下楼喝杯水。

　　我一打开房门，却看见两位佣人站在我的门口，她们一见着我，立马勾起着个标准的微笑，问我有什么吩咐。

　　她们一左一右地站立，活似个门神，只不过门神们是铁面正气，她们却是柔面，让人觉得一股怪气儿。

　　我被吓了一跳，缓了一下才问：“你们怎么在我门口？”

　　她们的表情似乎比我还惊讶：“您不知道吗？这一个多月来，我们每天都有人在这值班的。”

　　两个人，每天值班守在我的门口，一守便是一整晚，我只觉得荒谬。

　　她又问我有什么吩咐。我答：“我想下楼喝杯水。”

　　“我帮您端上来吧，您要温的还是……”

　　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就行。”
　　我说完就直接下楼了，她似乎愣了愣，声音好一会儿才从我背后传来：“好的。”

　　我下楼，发现一楼大厅里的灯并没有关，整个一楼灯火通明，佣人们大扫除似的忙前忙后，一见我便停下了手上的活。
　　一个端着水盆的人差点撞到我，见到我便连连后退，盆里溅出几滴水花。

　　他们皆敛下头，笔直地站立，跟默哀似的。
　　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给我送葬。

　　我挥挥手，示意他们别紧张，然后走进厨厅，发现好几个厨师在厨房来回穿梭。

　　我一时没敢打扰，直到他们看见了我，露出几分惊讶，话语神情跟背模板一样，官方地问我有什么吩咐。

　　“……我来找杯水喝。”
　　我刚说完没一会儿，一副白手套在我面前晃了两下，一杯温度恰好的白开就被端到了我面前。

　　我抬头，看见周管家面上笑着，看着我身上的丝绸面睡衣说：“穿睡衣下楼……”

　　我有气无力地接了他的话：“不合规矩——”
　　“我只是来喝个水的。”我辩解道。

　　“……您的床头柜上有个古铜色电话，是可以直接联系佣人的对接电话，当然，也可以对接我的电话。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说，不必拘谨。”

　　我端着杯子喝了两口，敷衍地应了他的话。
　　他继续说：“也是我的失职，没有提前告知您，让你看到了如此混乱的场面。”

　　“打扫卫生而已，也不是很混乱。”

　　“追求完美是我的职责。”

　　私人管家总有点强迫症。我懒得应和，兀自喝完了最后一口水。
　　他带着我离开，把我送到楼梯口后，他住了脚步，叫我喝完赶紧去补觉，还差两个小时才天亮呢。

　　我应了声好，朝他道谢。
　　我说完就赶忙上了楼，门口那两位值班的用人见我来，躬身帮我开了门。
　　我感觉不适，朝她们点头致意，匆忙地进去了。

　　我关了灯，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滑如鼻涕，被空调一吹便得凉嗖嗖的。我有点睡不着。

　　我的适应能力其实并不弱——但这偌大的别墅里能容纳各色各样的人，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融进去的。

　　***

　　渐渐地，沈家对我的利用似乎化到了实处。

　　我接近十八，家里的用人频频给我吹耳边风，说沈老太太要给我办场成人礼，说是要正式向外界介绍我的存在。

　　他们说这话时的态度之殷勤恳切，似乎现在才想起来要巴结我，好像先前跟防贼一样监视着我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他们殷勤地对我嘘寒问暖，体贴有加。
　　我面上处之泰然，心里只是暗笑，毕竟，我对于沈家来说只是个掣肘秦氏、镇宅安家的工具。
　　我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虚张声势的成人礼，可能只是沈家对秦氏的又一记下马威罢了。

　　不过周管家也真的每到周末几天就让我腾出空来，他请那些只露面在杂志上的设计师和裁缝亲自上门，让我像个变装娃娃似的陪着他们试衣服。

　　他们设计了几款，给我看样式，但我对衣服的审美，只停留在可以穿上街与不能穿上街的肤浅境界。
　　毕竟在我所住的那栋握手楼里，回南天有衣服轮换，隆冬天有棉衣保暖就已经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了。

　　周管家本不用参与选衣这项任务，但我在这些方面把他当做了半个教书先生，所以请他来帮我把关。

　　设计师简单设计了几款，然后询问我意见。
　　周管家不参与决策，见我也把握不准，便儒雅地对设计师们说“暂定”。

　　他这一词用得高妙，既把我的犹疑传达给设计师们，也让他们很短暂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设计水平，不至于让他们看出来我是个时尚白痴。

　　之后，周管家接到了老宅来的电话，大致意思他们包了裁缝店的场，让我去店里试衣，有看顺眼的直接试，然后提出改进建议，叫人当场绘图设计，比设计师挨个上门效率高。

　　于是我就这么到了裁缝店。
　　周管家边给我递衣服，边给我介绍绅装。
　　他从领带的款式讲到衬衫夹的佩戴；从平驳领、戗驳领、青果领讲到粘合衬、半麻衬、全麻衬，分别论述它们的正式程度、质量好坏。

　　我跟上课一样，无言地点头。
　　直到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跟我打招呼，周管家才住了口。

　　来人顶着一副宽大的墨镜，搭配短上装短皮衣，再配长筒深蓝色牛仔裤。
　　他手里勾着个两个巴掌大的手提包，身上的银色配饰随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一见我便抬了抬眉毛，那欲扫入鬓角深蓝色的眼线也随之忽动。

　　“哟，漂亮宝贝，这么巧啊。”
　　他惊喜地笑着，给我递了个眼神，忽而脸色凝重，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啧，谁给你挑的西装？怎么裹得跟个十九世纪里的铁板一样？”

　　周管家闻言，面色不显，语气却偏重：“这是礼服。”

　　“把这铁板似的衬衫换掉，这张脸蛋应该配些柔软的花边衬衣。”

　　“这只是在试款式，量体裁衣后会对服装细节进行修改的。”周管家说，“不过，花边偏华丽，不适合庄重的场合。”

　　科恩斜睨了他一眼，指着他手上的那套卡其色格子西装说：“密格子配他显得拘谨，美拉德色系配他显得老气。”

　　科恩把他手上的西装拿走，扔给一旁的侍应生，“你的想法没错，你会根据场合挑衣服，而且从不出错，但你不会依据人来挑服装。你让人顺从于服装，却忘了服装服务于人。”

　　我见周管家一时哑然。
　　科恩越过周管家，朝我一招手，“吟招你过来，我给你挑几件像样的衣服。”

　　“Kohen先生，请留步。”

　　科恩回头看他，“你认得我？”

　　“久闻您大名了，魏氏前几个月在巴黎和伦敦办的刺绣服装展在界内反响很大，您可是把这个文化时装展推出国门的一大主力。让四大名绣名扬海外，文化传播需要您这样的能人。”

　　我敏锐地从周管家话语里捕捉到“魏氏”这个字眼——原来魏楮堂出差这么久，是真的有要事要忙。

　　周管家脾气真的是没话说，面对咄咄逼人的科恩，他依旧能面露恳切地对他进行夸赞。
　　他温和如初地说：“很荣幸你能帮少爷挑选衣服，人各有所长，您的专业性意见我自然不会怀疑。”

　　“但是还望您不要过于激进，服装款式老旧些没关系，保守规整些更好。如果太招摇了，反倒对沈少不好。”

　　我抬眼看向周管家，他笑眯了眼，偏头与我对视，我一时了然。

　　科恩也看着他，默了半晌，像是听不懂言外之意一样，撇撇嘴说：“你让他丑得太招摇，对他更不好。”

　　科恩凭着一张脸打开了二楼的VIP通道，带着我走到最里面的原料房，叫侍应生递了几件不随便展示的样衣给我。

　　周管家欲帮我着衣，我忙说不用，一溜烟就躲进了试衣间。

　　我在试衣间里听见科恩的声音，科恩语气嫌弃地说周管家在这儿碍事，还把人都吓跑了，结果还真让他把周管家赶到一楼了。

　　我从试衣间里出来：“周管家呢？”

　　“在一楼待着。”科恩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本草稿本，本子搁在腿上，执着素描笔在纸上窸窸窣窣地排着线。

　　“不用担心，我的小助理也在楼下，就他那闹腾劲，够你周管家喝一壶的了。”
　　他说完，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上的笔却没停，“这件不错，留下。”

　　旁边的侍应生点头，复而在平板上输上这件衣服的编码。
　　我走到他身侧，看见他在画设计图，仔细辨认上面的人，有种熟悉感说：“这是我？”

　　“嗯。”

　　“你来这里逛街，现在居然在帮我画设计图，这算不算抢占你的休息时间？”

　　“看到你恰好有了灵感。”科恩朝我挤眼，“而且，会抢占我休息时间的人只有你魏哥，帮他干了几个月苦力，要换别人，我光是起步价就要敲诈他八位数。”

　　我笑说：“魏楮堂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次敲诈了他什么？”

　　科恩神气了一下，从包里拎出张钻石卡，在我眼前晃了一圈，“我请客，魏总买单。”

　　“不用你请，沈家会付。”

　　科恩把卡扔进手包里：“也对，魏氏近百年产业，如今却是掉毛凤凰、虎落平阳。沈家从前不温不火，现如今却步步高升，是后起之秀、明日新星——现在来看确实比魏氏富多了。”

　　我歪头：“怎么说？”

　　科恩画完稿子，起身去挑衣服，漫不经心地说：“魏氏最早时靠做宫廷服发家，服务皇室，被赐了好些名头，但后来不需要宫廷了，魏氏祖辈便南下创办民营企业，做起纺织业，也是较早一批的爱国企业，虽接连受到近代战乱的重创，如今改了个名头，走在七八十年代的开放前沿，但血脉依旧没断。”

　　“但魏氏的祖辈迂腐得很，求贵求精，要面子不要钱财，跟个快饿死的骆驼一样，以前只会反刍啃老本，近几年才捞到点草根吃——刺绣展也只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玩老祖宗剩下的。”

　　他说：“而沈家却是要钱财不要面子，圈地投资，跟个吃不饱的虎狼一样，不仅吃鲜肉，腐肉也不放过；加上背后有个黑白两道通吃的秦家扶持，气焰盛得很。”

　　科恩拿着件衬衫往我身上比对，嘀咕道：“不过他们最近好像有点闹掰了……鹬蚌相争，也不知道谁能得利。”

　　“他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都不让你知道。”

　　我敞开双手以便他比对衣服，下意识说：“知不知道与我而言都不大重要，毕竟渔翁总不会是我。”

　　“为什么不重要？那不是你家吗？”

　　我朝他做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顿时会意地耸耸肩，面露无奈，嘴里发出了“Well”的音，“真是搞不懂你们世家的恩怨情仇。”

　　我没否认，反而问他：“不过倒是你，你一个浪迹天涯的设计师，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我万花丛中过，总能听到些昆虫声和鸟叫。”

　　“你的形容向来很生动。”我笑说，“也很形象。”

　　科恩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边画他的设计图。

　　他平日里看似漫不经心，对服装上执着却严苛到超乎我的想象，他会跟颗贝壳扣的形状和色泽跟侍应生较上劲，会因为个口袋形状跟裁缝拍板对骂……
　　最后还得是周管家跑上来，说了几句漂亮话才制止了他们的纷争。

　　然后周管家带着我下楼了。

　　“其实你不用来当老好人的。”
　　科恩边下楼梯边说：“我每次来都要跟那老裁缝吵一架，吵完我依旧是他的超级VIC。”

　　“那真是我冒昧了，我只是觉得时间不早了，我该带沈少回去了，为此打扰了你们的辩论，我深感抱歉。”
　　周管家说：“您现在可以上去继续跟他老人家吵，顺便为我的多管闲事跟他道个歉。”

　　“那你的意思是，你嫌我绊住了你家少爷，耽搁你的时间了？”

　　“并没有。”周管家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是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科恩一脚踢到棉花上，他轻笑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是人都会有点脾气的，我不介意你对我的冷嘲暗讽。”

　　“没有，您误会了，这不是我本意，也不是我的行事作风。”
　　周管家说完就加快了脚步，转眼已经下了楼。
　　科恩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两声，像是不信。

　　我走上几节楼梯，尽量与科恩齐平。
　　我安抚了一下科恩的情绪，又说：“周管家行事追求效率，说一不二，在这方面他性子是直了点。”

　　科恩语气软了下来，撸了我一把，“哎呦漂亮宝贝，你太可爱了，你可不用替他道歉。”

　　他弯下腰来，悄声说道：“我其实观察你们有一会儿了，你们一番相处下来，感觉你的话事权都没有他高，都不知道你这少爷怎么当的。你替他道歉，总给人一种你被人绑了还要帮人挡枪的感觉。”

　　我顿了半秒，一种被人戳中的感觉，复而无奈地笑着，再度认可道：“你的形容很贴切。”

　　科恩帮我设计了半天衣服，自己却没闲下来，临走前，我再次为耽误他时间而表示抱歉。

　　他豁然一笑，“上次你来帮忙当模特的事我还没感谢你呢，这就当回礼了。”
　　他朝我吹了个飞吻，“下次见漂亮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