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吻》陈是之

16、书金送情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隔壁的女人有着跟许琦素相差无几的遭遇：男人离去，而她成为了单亲母亲。
　　也就是说我们这种存在并不稀奇，咬着牙熬一熬，日子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而掀开古旧的金边地毯角，随便扒拉几下，十个里面就有八个美丽的女人。

　　她叫方知苏，比起许绮素的冷艳，她是那种小女人式的温和，自然打卷的头发总是被她拢到颈侧，露出半边雪白的脖颈。
　　她有个水灵灵女儿，叫方晓晓，九岁，比我小了快四岁。

　　可她们没我们过得好。
　　冬天时，她们家布满蜘蛛丝裂痕的窗户被关得死死的，小小的几十平小房，她和她的女儿捂了半天愣是没捂暖。

　　方晓晓被冻得鼻涕横流，方知苏只能颤抖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晃着她，呢喃着宝贝乖，多动动就不冷了。

　　晓晓的小手指甲缝总会有一丝的灰，我今天看见帮她剪了，明天就又有新的了，我扯着她的小爪子叫她多洗手，她却对我说，家里的水有点贵，而且很冷，很凉。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算合适。

　　有一次我和魏楮堂路过她们家，看见她们搬凳子坐在屋外，蹭着余晖残留在人间的光，她们相互抱着取暖，方知苏加工着一堆不属于自己的毛衣角料，每件都一模一样。

　　她的眼泪被冻住似的，直在眼眶打转，却又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苦都被禁锢在铁框里。
　　她们母女俩雪白的脸都泛起干燥的皮，脸颊泛着红。而晓晓将干了的嘴唇舔了又舔，舔地掀起一层薄皮，越发膨胀红肿。

　　我习惯性朝她们打招呼，“苏阿姨，晓晓。”

　　方知苏立马端起笑容，“诶，吟招回来啦。”

　　方晓晓一见我就咧开嘴，“吟招哥哥！”

　　随后，她看向魏楮堂，做出一副看见陌生人而不知所措的懵懂模样。
　　我帮他做介绍，“他叫魏楮堂。”

　　“魏哥！”

　　“诶。”魏楮堂弯腰朝她笑，“小丫头真给面子，这声‘魏哥’叫得够霸气。”

　　“嘻嘻。”方晓晓挤着眉朝他笑。

　　他随便扯了个理由，说要带方晓晓出去玩，方知苏认识我，也见过几次魏楮堂，短暂犹豫后也还是点头了。

　　魏楮堂拉直她的衣角，动作堪称娴熟地一把抱起她。
　　魏楮堂太高了，连九岁小女孩都给他抱出五岁的模样，晓晓这个年纪本不喜欢人抱的，但她应该是觉得魏楮堂太暖了。

　　那时他披着一件到小腿的黑长风衣，内里领带白衬衫，外搭了一件手感极佳的灰毛衣，看起来也不算太暖。
　　接我回家的时候他看我穿得太少，还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二话不说地圈在我的脖颈上。
　　他鼻梁上挂在一副金框眼镜，我以为他戴眼镜是为了挡风，结果那时他告诉我他是真的瞎。

　　行吧。

　　我看着他抱着方晓晓，我想想，我似乎都没被他抱过这么久。
　　我仰头对他说：“大叔，抱小女孩这么熟练，你家的那位几岁了？”

　　魏楮堂闻言笑了，他把晓晓放下了，他伸出那双冬天里都依旧好看的手轻刮了我的鼻子，“小孩，你哥哥我今年才二十四。”

　　“哦。”我想着许绮素二十一的时候就生了我，“那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叫你叔了？”

　　他笑而不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方的冷，湿滑，偶尔也砭骨，有时候屋外还比屋内暖和，阴郁的天好容易才见一丝天光。
　　魏楮堂本来要牵着晓晓的手走的，结果发现她的手背被冻得泛着点点红，他怕抓疼她，就让我握着她的手腕走。

　　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说再走几百里有一个比较好一点的杂物市场。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们招招真聪明。
　　像哄孩子。

　　里面店铺小小个的，没有实际性的门，从屋顶到桌面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衣服，花花绿绿的织物就是每个店铺唯一的装饰。

　　他挑了几件衣裳和几提被子，打了个电话，报了个地址就叫人直接送到方知苏的家里。

　　他又拽着我们走到一家瓶瓶罐罐一大堆，摆得却毫无章法的店里，然后挑了几个玲珑小巧的面霜塞进方晓晓的口袋里。

　　这个男人会做的善事就是花钱，很符合我对他的刻板印象。

　　后来，他冬天都来得很勤，每次兜里都带着一些女士才会随身带的面霜护手霜，一抓到我就往我身上抹。
　　我躲不掉，只能看着他将温软的膏体抹在我的脸上。

　　许琦素也买过润肤霜给我，就是寻常的雪花膏，飘出来的香被风一带，十里尚可闻，但就是放被我在书包的最里层，没拿出来过。
　　我其实不喜欢涂这种东西，没别的，就是单纯觉得麻烦。

　　我对他说，你给我，我可以自己涂。

　　“不。”他说，“你一准又跑掉。”

　　啧，这个大叔怎么这么难搞。

　　魏楮堂说：“你的脸都冻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还是春天呢。”

　　我拗不过他，半依半就地说：“有你在，哪里都是春天。”

　　魏楮堂单挑了眉，“哦？”

　　不错，在他疑问之际，我二指拎走他手里的面霜，阖上盖子，放进他的大衣兜里。
　　动作迅猛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楮堂被气笑了，“长本事了啊。”
　　他把最后一点抹在我手背上，乳白色的膏体像一弯月牙，附在我的手背上。
　　我把月牙揉化在手背。

　　折腾完，我一如既往坐在他的车后座，我问他，大冬天的你骑机车过来不冷吗。

　　他语气随意，“一个人比较冷。”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就一下。
　　我下意识手臂收紧，抱紧了他。

　　他感觉到了，问我，“冷不冷？”

　　我其实不冷的，但我也不能妄言同情，毕竟我只是下意识地想抱抱这个人。
　　我回答他，“有点吧。”

　　他说冷的话就把他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戴上，我没扯，只叫他快点回家，到时候太阳下山了就更冷了。

　　后来方知苏知道了是谁送的，眼眶又红了，每个星期五的周末下午，她都敞开门，只为跟魏楮堂打个招呼。
　　我知道她是为了感谢。

　　***

　　某天起来，我感觉自己发声低哑，我也没多管，毕竟没什么大毛病我都不会告诉许琦素的，以免她操心。

　　过了几天后，我才觉得这好像跟病挂不上什么关系。我结合之前从各种书上看到的生理理论，综合评判，最后得出结论。
　　——变声期到了。

　　我觉得说话阻塞，不好发声，我自觉也没什么，毕竟我大半的时间都在学校里，而在学校里，除了应付同桌郭瑞齐这个话痨，和偶尔被老师点起来上讲台讲题，我也没什么要用到嗓子的地方。

　　郭瑞齐还算贴心，看我嗓子哑了以为我得了病，特地买了盒润喉糖给我。

　　“沈大爷，我看你喉咙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啊，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不是。”我拆了一颗吃掉，把剩下的放回到他的桌子上，“变声期而已。”

　　“变声？你发育这么早？”

　　当年因为手续原因，我多读了一年二年级，所以比班上的人平均都大了一岁。

　　“我多读了一年小学。”

　　“这样啊。”郭瑞齐点点头，“大爷不愧是我大爷，不仅气质上占优势，年龄上也配称声大爷。”

　　我瞥了他一眼。

　　“咳咳……我可没说你老啊。”

　　魏楮堂接我回家后，他也发现了不对，他问我为什么最近的话变少了。

　　那种倦怠于言语的情感又漫了上来，我惜字如金，“懒。”

　　魏楮堂看着我，“你是不是变声期到了，嗓子这么哑。”

　　“嗯。”

　　他坐在椅子上，用小腿碰了碰我说，完了，我们家招招平常话就不多，变个声还真跟吃了哑巴丸似的。

　　“那你得好好珍惜我说话的机会。”我笑，突发奇想地想调侃他，“一字一块金，24K纯度，买吗魏老板。”

　　“美人一笑千黄金，言一字值一块金，这买卖不亏。”魏楮堂说，“先记着，老板月末给你算账。”

　　我没想到魏楮堂这都能接，“……你会说。”

　　我本来以为魏楮堂是说着玩的，结果月末的时候他还真的带了个信封过来。
　　“这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仰了仰下巴，“拆开看看。”

　　我将信半疑地拆开信封，暗自警惕着这可别是些整蛊的玩意，结果我抖开宣纸，里面赫然写着满满一页的“金”字，从金文小篆再到各种风格的楷行草，他写了一整张纸，这可以说得上是“金”字的字体演变史。

　　我瞄了他一眼，说：“哥，你炫技别炫得这么明显好吗。”

　　他说没有，还说他为了排版好看，他还特意上网查了各种写法才堪堪凑齐这一整张纸的。

　　魏楮堂弯腰凑近我，“怎么样，这张纸买不买得起你跟我这一年的聊天量？”

　　我把纸张细细地按原本的纹路叠好，“姑且算你。”
　　“不过我差点以为你会搞真的给我。”

　　魏楮堂笑了一声，“你要真想要的话，我下次没准真的会拉一车金子来的。”

　　魏楮堂这种行迹难料的人，我怕他真会出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连忙说：“不用了哥，送金太土了，情比金坚，你送情就好。”

　　魏楮堂但笑不语。

　　我这话本也是随口一说，但我后来过了好多好多年才恍然而悟：自古说易做难。书文易，述情难；送金易，送情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