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吻》陈是之

133、番外四

　　（八）

　　我右手掌心纹了一簇绿绒蒿，蓝紫色的。

　　没别的，就是他生日了，我缺乏浪漫情调，再想不到要送他什么，所以我跑去画室咨询梁渊。
　　结果梁渊给我支招说：把自己送给他就好。

　　我觉得挺土，但不失为一种办法。

　　趁魏楮堂回来前，我去用洗手液和沐浴露洗了个手，把它洗得香喷喷，模拟花香。

　　像小时候一样，他总是张开手，像花一样给我绽开两颗糖。
　　而现在，我绽开手给了他朵花。

　　当年，他把我掌心的疤痕譬喻为荆棘，所以我这下跟他说，他的荆棘开花了。

　　“送你束花，可开百年。”

　　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大能长命百岁，这么说好像有点吹嘘，于是转口道：“可能没有百年……但再不济应该也有六十多……”

　　他用唇堵住了我的话头，说就是百年，百年就很好。

　　他再度轻吻我的手掌。

　　（九）

　　魏楮堂有点近视，我眼睛还算不错，所以问他近视什么感觉。

　　他说，就是摘下眼镜看什么都像打了高斯模糊的感觉。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有次我们在看一部无聊的战争电影，剧情很老套，我看不太下去，于是就闹他。

　　我靠在沙发扶手上，忽然起身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了，又问他，忽然摘了眼镜什么感觉。

　　“看不见你了。”

　　我凑近了一点，问：“这样？”

　　他笑说：“还是看不见。”

　　我换了个姿势，又凑近了些，“现在呢？”

　　“还是有点糊。”

　　我不疑有他，又朝他靠近，这会儿我们鼻息相融。

　　“再近点。”

　　我跟他鼻尖相碰，他摁着我的后颈，与我深吻。

　　我跟他对上视线，看见了他眼里的笑意。

　　我终于反应过来，我被这男人耍了。

　　（十）

　　往后的日子里，每天早上，我总会和他并肩洗漱，我总是会先他一步洗漱完，然后看着他洗完脸，直起腰，水滴悬在眼睫上。

　　这时我会自然地挤到他面前，靠坐在洗手台的边缘，磕着他新长出的青胡茬，跟他进行一个充满薄荷清香的早安吻，感受他给我带来的成熟的触感，然后我再为他打上剃须泡，执着刮胡刀示意他低头。

　　他的沉重的气息总会时不时喷吐在我的手臂上，他有时候会很认真地低头看着我，眼神一股早晨的味道——希冀又朦胧。

　　我醉迷于他那成熟稳重的气息，醉迷于他凑近我时，那将我整个笼罩住的结实的触感，醉迷于他那迸发着独特魅力的青胡茬，醉迷于被他体温加热挥发的须后水的气味。

　　最近难得天晴，我在收拾房间的时候顺当整理了一下柜子里的物什，突然翻出了一个靛青色的方形包裹。

　　绸布丝滑，只是轻碰两下就滑落在地，露出一个金漆木雕花鸟匣。这匣有点陈旧的划痕，但很淡，金漆褪了点色，但瑕不掩瑜，依旧看得出其精巧之处。

　　魏楮堂在一旁收拾杂乱的床头柜，我转身问他这个盒子里装了什么。

　　“你可以打开看看。”

　　我依言揭开，立马被里面金光闪闪的给闪了眼。里面码布了几十来块真金，正方形状，大小规整统一，镂空刻花，每块都不同，却看不出刻的是什么。

　　我抬眼看魏楮堂，表情复杂。他却云淡风轻地说：“这是副拼图，你可以拿下去玩。”

　　我犹豫挣扎了半晌，说：“算了吧，钱财不外露。”

　　他笑说：“那你可以拿去一楼书房，锁上门，躲在角落里一个人偷偷地玩。”

　　“……”

　　一楼书房是当年魏世泽专属地，二楼书房是魏楮堂和魏桐启兄弟俩的。比起二楼古英伦式书房的浮夸，一楼的书房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楼书房的器物，小到百寿字羊毫墨笔，白玉蟠螭镇纸和雕花墨床，以及金星宋砚，大到漆金山水屏风，金丝楠柜和大紫檀雕螭案，随便拿出来一件便是价值连城。倘若拿西瓜和绿豆作比，那我手上这盒东西对他们来说，无疑就是绿豆。

　　而且据魏楮堂说，魏世泽从前总喜欢在书房里点香炉，但每次都把不好量，再好的熏香，他一点便是满屋子的瘴气，所以书房总是门户大敞，满屋子的宝物就这么敞着，可真真做到了“钱财外露”。

　　——这说好听点便是文人口中的“大开户牖，放江山入我襟怀”，说实在点就是“屋内瘴气逼人，急需通风透气”。

　　我曾经也问过魏楮堂，他这满屋子的宝物，随便挑几件当卖出去，把钱放在银行吃利息，都能保魏家几辈子的人不愁吃穿，何苦每天东奔西走，熬夜赶工。

　　魏楮堂给出的答案有二，一是这些东西是他父母留下的，有些也是祖上留下的，不是他的，他不能随意挥霍；二是魏氏手底下养着很多人，关系网很复杂，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而这下，可能是因为我迟来了多年的叛逆期被这个男人给激出来了。

　　我立马大大方方地把这个木盒给带了下楼，清走客厅茶几上的水果鲜花和茶具，抚平桌布，坐在地毯上，把这一盒金搁了上去。

　　我把金子分几块拿出来，搓麻将似的平摊在桌上。每块金五厘米长，六毫米宽，统共六十四块，质地偏硬。

　　我试着拼了半天，却只能拼出个四不像来。

　　这会儿正好近午，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烈得慌，照着这金子，也耀着光，亮得我眼花，更加弄不出个所以然来。

　　魏楮堂正好也下了楼，笑问我拼出来了没。

　　我摇摇头，问他：“有图纸吗？”

　　“以前是有的，但早年被我弄不见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而且这拼图是两面的，两面的图案不一样。”

　　我翻看了一下，果真如此，这么算下来，这拼图可以看成有一百二十八块，还有正反之分，难度倍增。

　　我不服气，反复观察金块的两面，像看看有没有明显的正反之分。

　　但观察了半天，越发眼花，甚至错觉得每块图案都长得一模一样。

　　一个角落都拼不出来，我玩恼了，觉得这玩意儿即不中看也不中用，跟放在家里镇宅的桃符也没什么区别。

　　但面对这男人，我又不想说自己拼不出来，难免起了小家子气，不认软，也可能是被季承文这种真真假假的清高文人影响了，见金银就觉得俗了。

　　我撇嘴，说这金子也算作货币，是市场交易的手段，一款货币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说完就继续上楼收拾东西了。

　　但房间本就不乱，加之还有专人隔三差五地来打扫清洁，没什么好收拾的。我逛了一圈复又下楼了。

　　只见魏楮堂倒支腿坐在地毯上，手里夹着半根烟，姿态随意。他把数块雕花金块层层高垒，搭出了座镂空小塔。

　　魏楮堂的手奇稳，搭到最薄弱危险的环节，塔尖都能凭一个极其古怪的形状稳住身形。

　　直到这一刻，我才承认这男人的手不仅是签署合同、执烟把酒的手，而是实打实苦练过书法绘画的手。

　　他搭完最后一块，终于抬眼看我，招手叫我：“招招，过来。”

　　我乖顺地过去了，坐到他身旁。

　　他用右手搂着我，用夹着烟的手点了点高塔之下，基底处一块半突出来金块。

　　“把它抽出来。”

　　我以为他要玩什么搭积木“层层叠”的游戏，很不客气地抽出那一块金。

　　谁知那座高塔重心不稳，哗啦一声，訇然倒塌。数块金块掉落茶几，朝我们扑来，像阳光一样撒在了我和他的大腿上，铺了我们半身。

　　他辛辛苦苦搭建的高塔毁于一旦，我觉得可惜，却又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我将它归结为小孩喜好捣蛋的天性，或者说，，是人喜欢肆意摧毁美好事物的那种破坏欲。

　　“好玩吗？”

　　得知他是纵着我这么玩的，我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还不错。”

　　说完，我低头看手里的那块金块。

　　魏楮堂吞云吐雾的烟在我手边散去，我终于看清了那块金块上的雕花，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而那块金块上，雕着一句蝇头小楷，雕的是李白那句“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

　　我陡然想起从前，魏楮堂也写过百十个“金”字逗我欢喜，于此，我觉得构成了一个奇妙的闭环。

　　我笑着转头看他，却碰见了他的眼睛，他一直低头看着我。寻日里，我常看见他的眼里有涓涓细流、有万般深情，但此刻，我却见他眼里的溪流猛地沸腾，热烈滚烫，烫得我心一热。

　　他掐灭了烟，附身下来，与我深吻。微微发苦的烟草味侵占了我的口腔。

　　我们分开了些许，魏楮堂把我揉在他的怀里，沉声对我说，以后少对别人这么笑。

　　我一下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

　　他把我压在身下。我们倒在复古花纹绒地毯上，倒在满地的金子里，倒在阳光灿烂之下。

　　（十一）

　　我跟他说，男人是寒冬高岩上的雪松，笔挺永岁；是风月尤物，不失倜傥。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想用甜言蜜语哄他开心。

　　可他骂我。

　　我不解，问他为什么骂我。

　　他说我喜欢的是男人，不是他。

　　我哑口无言，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你妹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哦，这是两句话噢。

　　他转而大笑，“说爱我就足够了。”

　　“说爱我，命都给你。”

　　我怔愣一瞬，不服气似的，故意笑他老土。

　　他一双情眼直瞧我，我受不住，说：“嗯，爱你。”

　　我一直以为，最好的文辞诗篇都该配得上他，空洞也无妨，我只是想让他欢喜。
　　兴许是我粗鄙，这下想来，华章藻句，平仄韵律，晦涩繁丽，其实都不及一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