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珍》空研墨

3、第三章 三书六礼

　　仆从急匆匆在前头开路，破开拥挤的人群，给穆姃饶让出道来。

　　往日里大家都算规矩，今天不知怎的都对礼数不管不顾了，竟敢扎堆围观宫中来的人物。

　　“周妈妈。”

　　被唤之人正站在正堂，微微仰脸，不时哈腰，对一个身穿红带官服的女子说话。

　　“我们小姐来了。”

　　周妈妈闻声望来，笑脸盈盈，退到一侧，给女子腾出观望的位置。

　　“穆小姐贵安，许久不见。”

　　就着腾出的空位走进穆姃饶眼帘的，是礼部尚书，正三品官员，阔步走向她，抬臂行礼。

　　“见过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康泰。”

　　不明白礼部尚书过于尊重的行礼，穆姃饶也只顾屈膝，回礼比她更郑重一些。

　　正如尚书大人所说，她与礼部的确许久不接触了。

　　宫中贵人喜事不多，也只去年二皇子嫡女满月操办过一场，在璨月宝行订购过一批派发给观礼宾客的手信。

　　璨月宝行在上都也算排得上名号，是由穆姃饶直接代管的，所以宫里为小皇姊满月宴采买观礼手信时，她有幸与这位杜尚书见过一面。

　　只一面之缘，见面的问候竟说是许久不见。想来尚书大人紧急到府，也未必是大事不妙。

　　“我领皇太姊与摄政王令，受康平王托，送康平王驾，向穆家过礼请期。”

　　什么礼？什么期？

　　康平王尊驾！

　　“诶……穆小姐不必出府迎驾，稍后在正堂站听宣辞便可。”

　　尚书大人眼疾手快，在穆姃饶小跑起来前拉住了她。

　　“王驾正等吉时，请穆小姐在家中静候。”

　　说着牵起穆姃饶，闲聊着走进正厅。

　　“我因与小姐共事有缘，觍颜自请做媒。已代端王向家尊行提亲问名之礼。”

　　“我报二位生辰八字于司天台。闻司天监回报，小姐与皇太姊实乃天作之合！”

　　“颜开若狂！竟让我疏忽了程序，立马将所择吉日告与家尊。”

　　“请期之礼提前，是本官疏漏。幸而皇太姊甚是高兴，并无责怪。在此，我也斗胆请穆小姐见谅了。”

　　礼部尚书笑意盈盈地走着，真就抬手作了一揖。

　　“今日康平王亲自押礼送聘，我早听王嘱，谨慎遵行，敬呈端王慈爱，叫小姐必不能行跪拜大礼。”

　　等她走到正厅中心时，杜尚书已说了好多的话。

　　穆姃饶也听得认真。

　　虽知晓尚书大人早已习惯各类礼事，效率极高。但这些本该繁复至极的礼节，必不可能半日做完。她的话怕是二分真八分假，只顾说得周全，恐拂上意。

　　但是……

　　“民女怎敢无礼！”

　　这可是康平王亲临啊！而且是专程为搭救她的父亲而来，如此恩赐，怎能不作跪拜？

　　何况康平王既是将王又是亲王，颇有实权又是皇太姊近亲，尊贵万分。何况她父亲已然下狱，再无官职，作为平头百姓，不行大礼怎么表达自己的敬意。

　　穆姃饶双手不自觉抚上心口，途中摸到了腕间并不算佳品的玉镯。

　　忽然想不明白皇太姊为何用勒令遵从的口吻，送来一份那么小的聘礼——小得跟暗中收房一样——却又为了全她脸面，请来了康平王。

　　“端王可从未纵容他人无礼！只是叫穆小姐等大喜之日，再拜见亲长。”

　　“小姐可不得胡言。”

　　尚书大人突然地严肃，唬住了她，叫她只得颔首遵从。

　　杜尚书说的也没错，一贯是康平王代亲责，顾料殿下长大，大婚之日，诚拜亲尊之时，也定是要礼拜康平王的。

　　“第九柱香燃尽。”

　　有宫人报。

　　应该是细香，路上耗费了一个多时辰。

　　康平王习惯带领骑兵行军，恐怕这个送聘仪仗，会是她带过最慢的一列……

　　顺着尚书大人的指引，穆姃饶站到上座侧边。

　　远望着门外大红一片，府内的布置却简单如常，格格不入。

　　好在礼部另有准备，安排了两队宫人分列堂下两侧。鹅黄的宫衣外束有显眼的红缎，佯装府中喜庆的陈设。

　　“吉时已至，恭请康平王尊驾！”

　　杜尚书快步走出府门，将从马背跃下的人迎进府中。

　　只见一人从相对而立的两列宫人中间走来，抬步走进正堂。裙甲一步一响，最后停在她面前。

　　穆姃饶屈膝垂首，腿筋突然震颤得支不起身子。

　　只是见一个很大很大的官！

　　穆姃饶心中默念。

　　明明小时候见到高官，她会大胆地当作普通长辈攀谈；代理商行后又将这类人视为尊贵的潜在客人，面对面相处也算轻松泰然。

　　今日却不奏效了。

　　“拜见康平王，康平王尊安。”

　　等康平王走到她跟前，她才颤着声问候。

　　如果父亲在府上，本不该由她接聘礼的，现在却不得不独自面对。

　　看着一群人涌进家门，面上红润喜气，穆姃饶只愁苦着父亲的安危，以自己为投诚礼，赌未知的祸福。

　　如果父亲在……

　　生活与行商之中，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自信能顺利解决的她，从未有过那么多饱含抱怨的假设。

　　“今有慕家嫡女姃饶”。

　　康平王在上座客位落座，展开了送礼辞的卷轴，声音洪亮而浑厚，字字如卵石击水，叩响心潭。

　　许是见她笨拙不知起身，康平王腾出手将她扶正。

　　瞥一眼她的手腕，先是一愣，后又失笑摇头，将她发颤的手拉近跟前，放在了纸卷上。

　　“敦厚温良，端庄灵慧，是以星月奇宝不可求。万爱千珍难言表，谨献百礼表诚。恳愿允与敦家嫡女端乂携手，共修百年。”

　　穆姃饶指尖微颤，所触笔墨锋锐如常。

　　幸而康平王读完，顺手将送礼辞卷起，没让她真被字迹划伤。

　　“我对书文不感兴趣，应该不是写给我的，你拿着吧。”

　　卷轴落入了她的手中。

　　怎么？

　　刀收进刀鞘丢到人面前，就觉得不会有威胁感了是吗？

　　她也不喜欢文书啊！

　　“抬礼，诵礼书。”

　　康平王可没在她的木讷上分心，赶着走流程，招手示意，让外面的人快些进来。

　　不知她是不是轻轻侧了一下头，有人绕进屋里，往穆姃饶背后放了个圆凳。

　　“坐。礼单可比刚才那两句长多了。”

　　康平王松了松肩膀，双肘撑在座椅手把，拉穆姃饶一块坐着，但似乎没认真听堂下宫人对聘礼的介绍。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房地、用人，什么好使漂亮都弄了些来。

　　光珍禽异兽就要把前堂的地院铺满，拥挤得让人难以下脚。

　　后头进来的箱子更是放不下，待后堂与东西跨院铺满，宫人只好把一部分红布盖着的箱子搬往后院。

　　。

　　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但不是凶狠蛮横的语气，有说有笑的。不是在讲自己这箱装了什么，问该放在哪里，就是说逆行回去太拥挤，问有没有别的路可以回前厅。

　　被安排留在后院的毓舒没忍住，撑开了一点窗缝，看了许久。

　　情况并没有变得更坏，宫中并没有轻视这个匆忙的结亲。

　　只有她，因为“叛逃”了一次，连小姐的人生大事她都不配陪在身边了。

　　那些给宫人带路的仆从，一个个喜气洋洋，笑意盈盈的。

　　毓舒握着支窗叉竿的手背，骨头愈见明显。

　　。

　　入夜，康平王才领着队伍回去。

　　礼部尚书留下了一列宫人，也急忙回宫复命。

　　临走前，还不忘嘱咐，说是抬进来的那些箱子里，用红布盖着的那一半，不在礼单上，皇太姊殿下已替穆小姐备好了带入宫的那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单，上面已把物件列写齐全。

　　尚书大人翻着笔记，查看流程要点，提醒穆姃饶大婚之日要注意的事。

　　譬如皇太姊会亲自给她递迎书，通览迎书时要站在府内，背对门外观读；盖着盖头走路切忌太快，以免踩中裙摆；若觉得皇太姊走路急，可以紧握她的手臂示意……等等。

　　杜尚书足够细心得力。

　　只消大半日。

　　三书六礼已尽数做好安排。

　　周到至此。

　　穆姃饶摸不清先前那丁点手镯是个什么个情况，让她误以为是故意打压穆家的表态……

　　现在琳琅满目的珍宝反而让她冲昏了头。

　　宫官急着布置迎亲之日的陈设，顾不上劳累疲乏，趁着府上安排穆姃饶去沐浴的空档，带着宫人到她卧房布置。

　　忙碌不停，只为聘书上标注的迎亲日期——就在后日。

　　若非知道结亲二人皆是女子，匆忙程度怕是要让世人认定，她已让皇太姊孕有皇孩。

　　。

　　事出有急却也有序，府中上下忙碌，直至大婚前夜。

　　“妈妈放松些，一切已准备妥当。”

　　坐在床上发愣，见端着暖粥进来的周妈妈愁眉不展，穆姃饶叹气一笑。

　　“往后风雨还未可知呢。”

　　周莲盛摆好碗勺，站到她身边。

　　“妈妈对我的一切上心，从不假以人手。知道要陪我入宫，都不曾皱一下眉，行事稳当，事事让我安心。”

　　“就连大婚极其繁复的妆发也能学全，独自为我换装是又快又好，连宫人都夸赞。”

　　“有妈妈得力如此，哪怕是在宫中，我也只有听风赏雨的份。”

　　穆姃饶轻拍她的手，起身坐到小餐桌旁。

　　“瞧妈妈贴心护我，知道明日只方便用些点心垫肚，深夜还亲自为我熬煮糖粥。”

　　“妈妈只管放心，顾好我的衣食起居。在外事务，我有毓舒可用，还有姥姥照应，必能安心料理，为父亲谋得转机。”

　　她提勺尝了一口甜粥，回头看向周妈妈，正好见到她也皱眉回望自己。

　　目有伤感，却未说话。

　　“妈妈。这很甜！”

　　是说糖粥，也是在说自己心里的感受。

　　无论是阖府上下对自己的爱与敬，还是皇太姊的安排，她都已心满意足。

　　穆家之势未尽，往后还能闯个通途。

　　她低眸一笑，转过头继续吃粥，打算多吃一碗。

　　因为明天要办的事很多，她必须保持体力，表现得近乎完美，才不会让穆家失了体面。

　　。

　　粥碗很快见底，又添了半碗。

　　吃得太饱，穆姃饶在屋中走动了一会才回床歇下。

　　“今晚只怕睡不着。我有好多事想提前交代……”

　　“毓舒性子软，商行那边的人她不一定擅长管。我应该备封书信给她，让姥姥安排老掌柜多带带她。”

　　“另外宝行的掌柜也把我要的对佩送来了，前日府上极其混乱，忙过了头，竟忘了给她。”

　　“妈妈去帮我把毓舒叫来吧，我再和她说说话。”

　　听她胡七八糟说了一通，周妈妈应了一声，掩门出去了。

　　手里揉着软被，眼珠子滴溜地转，穆姃饶的脑中思绪混乱，又似乎一片空白。

　　这种迷乎乎的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皇太姊殿下路数古怪，但看得出来是真的给父亲做保，不由得让她安心。

　　不知道是认定自己与皇太姊的婚事已板上钉钉，就放松了自己，还是这两日事忙，实在疲乏，她的眼皮子居然在重要日子来临的前夜觉得沉重。

　　周妈妈怎么还没回来……

　　昏昏欲睡，倏而听见门被推开，只传来熟悉的一声“小姐”。

　　来人似乎多喊了几次，又用力地摇晃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