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书》子洛lorteng

1、雨林中的光

　　颜料在调色板上已经干涸成痂。洛笙歌盯着画布右下角那抹怎么都调不对的绿色，笔尖悬在空中微微发颤。这应该是阳光穿透雨林树冠时的那种绿——带着生命力的、明亮的绿，可她调出来的颜色总是阴郁得像一潭死水。
　　"笙歌？"经纪人林妍推门进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艺术前沿》的记者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室等你。"
　　洛笙歌没有回头，只是将画笔浸入松节油中清洗。深绿色的颜料在液体中晕开，像一滴血在水中扩散。"再给我十分钟。"她说。
　　林妍走近画架，瞥了眼那幅完成度不足一半的作品，眉头微蹙："又是雨林题材？赞助商希望看到些新东西，你知道的——明亮、时尚、能搭配豪宅客厅的那种。"
　　"那就让他们去找时尚摄影师。"洛笙歌垂眸，用抹布擦掉手上沾到的颜料，左手腕内侧一个月牙形的疤痕在动作间若隐若现。这个十七岁就崭露头角的天才画家如今二十四岁，眼神中的灵动早已被一种疲惫的平静取代。
　　林妍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放在工作台上："下个月个人展的最终方案。主题定为'记忆的边界'，策展人坚持要加入你早期的《雨林中的光》作为开篇。"
　　听到这个标题，洛笙歌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那是她十四岁时的作品，画中两个模糊的儿童背影站在雨林边缘，阳光穿透茂密树冠照在他们身上。那是她为数不多明亮的画作，也是她最不愿意回顾的作品。
　　"那幅画不是已经卖给法国藏家了吗？"她努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
　　"对方同意出借参展。"林妍犹豫了一下，"笙歌，你知道为什么策展人坚持要这幅画吗？"
　　洛笙歌摇摇头，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右臂的疤痕。这个动作像是某种条件反射，每当她感到不安时就会这样做。
　　"因为它展现了惊人的天赋与..."林妍斟酌着用词，"某种失去的东西。评论家们说你的后期作品技术更成熟，但仿佛少了灵魂。"
　　"灵魂。"洛笙歌轻声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她没有告诉林妍，那幅画里的阳光是她编造的谎言。真实的记忆里只有无尽的雨水和阴霾。
　　"还有，"林妍走到门口又转身，"云城美术馆发来邀请，希望你能参加明年雨季的驻馆项目——"
　　玻璃杯从洛笙歌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云城。这个地名像一把钝刀直接捅进她的记忆深处。
　　"没事吧？"林妍慌忙上前。
　　"手滑而已。"洛笙歌弯腰去捡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口子。她盯着渗出的血珠，恍惚间看到十三岁那年，自己在雨林中奔跑时被树枝划伤的同样位置。那天的雨那么大，大到淹没了所有呼喊的声音。
　　林妍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你的药吃了吗？"
　　"吃了。"洛笙歌抽回手，用纸巾按住伤口。药瓶就在抽屉里，已经两周没打开了。那些白色药片只会让她的记忆更加模糊，而她需要清晰的记忆来完成这幅画。
　　"采访结束后，陈默会带新买的颜料过来。"林妍看了眼手表，"记得别提《倒流的钟》那幅画的创作灵感，媒体最喜欢挖掘这种......"
　　"创伤？"洛笙歌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容，"放心，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个谎言她已经说了十一年。
　　当林妍离开后，她靠在画架上深呼吸。每次听到"云城"两个字，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就会像困兽一样撞击着意识的牢笼。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控制这种反应。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层遮蔽，画室陷入一种模糊的灰色调。洛笙歌看向自己的画作——未完成的雨林场景中，两个模糊的身影正手牵着手走向丛林深处。她从不画清晰的面孔，因为记忆中祁珂的样子已经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瘦小的身体，总是低垂的头，和后颈上那片树叶形状的疤痕。
　　她摇摇头，将这个突然闪现的记忆驱散。采访、画展、日常生活——这些才是真实的。那些潮湿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记忆不过是噩梦的残片。

　　与此同时，城北刑侦支队办公室。
　　萧楠柯将案件照片一张张钉在展示板上，动作精准得像是在执行某种外科手术。二十一岁就当上刑侦支队长的他被同事们私下称为"人形测谎仪"，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
　　"萧队，仓库收缴物品的清单。"张岩嚼着面包把平板电脑推到他面前，"大部分是赝品，但有几幅真迹需要确认来源。"
　　萧楠柯滑动屏幕，突然在一幅画前停住。画作名为《雨林中的光》，署名洛笙歌。画面中，两个孩子背对观者站在雨林边缘，阳光穿透茂密树冠照在他们身上。高一些的女孩左臂有一个清晰的月牙形疤痕。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屏幕上那个疤痕，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这幅画，"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来源是？"
　　张岩闻言凑过来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这个…我记得是从一个艺术品走私团伙的仓库找到的，但登记系统里没有报失记录。可能是黑市交易。"
　　萧楠柯放大图片，仔细查看画作细节。当看到签名旁那个几乎不可察觉的"QK"字样时，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两个字母像是是某个的拼音首字母，但更像是某个灵魂被时间掩埋的过去
　　"联系这幅画的主人，"他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站起身，警服外套的肩线绷得笔直，"就说我们需要协助调查艺术品走私案。"
　　"但这不是涉案作品啊？"张岩挠了挠头不理解萧队的用意，疑惑的问道。
　　萧楠柯已经拿起外套："现在是了。"
　　“啊？哎哎，萧队…等等我。”张岩见他迈出门，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中的面包塞胡乱进嘴里，抓过桌上的钥匙追了出去。
　　走出办公室前，萧楠柯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光滑的皮肤上有层淡淡的疤痕，已经被时间冲刷到肉眼难见。十一年前那个雨夜，最后触碰这个地方是一个冰凉的颤抖的手指。

　　笙歌的采访比预计延长了半小时。记者不断追问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雨林意象，她机械地回答着关于"艺术创作中的潜意识表达"之类的套话，直到对方突然问道：
　　"有评论家说您的画作《倒流的钟》中隐藏着某种创伤记忆，您对此怎么看？"
　　洛笙歌的指尖陷入掌心。采访间的空调开得太足，她却感到后背渗出冷汗。"艺术批评是观众的权利。"她停顿了三秒才回答，"我的责任只是诚实作画。"
　　洛笙歌送走记者后，发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采访中那些关于创作灵感的问题像无数把小刀，不断试探着她记忆的封印。她走进浴室，用冷水冲洗脸颊，抬头时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眼下是常年失眠留下的青黑。
　　当门铃敲门声响起时，她以为是陈默送颜料来了。
　　"放在门口就行。"她对着门说。
　　"洛小姐，我是刑侦支队的萧楠柯。"一个低沉的男声透过门板传来，"关于一起艺术品走私案，想请您协助调查。
　　监控屏幕上，一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外，其中那个说话的男人肩线笔挺，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的警官证举在摄像头前：萧楠柯，刑侦支队队长。
　　洛笙歌的胃部突然绞紧。警察。这个词语立刻唤起她本能的警惕。十一年前那些无休止的询问、质疑、心理评估像潮水一样涌来——"没有叫祁珂的孩子"、"可能是你想象出来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会导致虚假记忆"...
　　她摇摇头将脑海里的杂念甩出去，抬手按下通话键："我的画都是合法交易的。"
　　"这幅画可能被用作走私交易的掩护。"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低沉而平稳，“能进去谈谈么”对方问，然后顿了顿"涉及一幅名为《雨林中的光》的作品。"
　　洛笙歌的手指僵在门把上。那是她十六岁的作品，早已被私人收藏家买走。深呼一口气，还是按了解锁键。当门打开时，她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左手不自觉地将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那个月牙形的疤痕。
　　萧楠柯——他比她想象中年轻太多，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戴着队长的肩章。他的五官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坚毅，但眼神中有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期待混合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请进。"她退后一步，声音比想象中更加干涩。
　　萧楠柯撇了眼旁边的张岩，对方会意的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门口的另一边，而他则抬腿迈进了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