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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瓜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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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华庄严,佛法无边。六殿喧嚣,独坐湖心篁林的四方禅院却是寂寂无声。宝相庄严的佛,悲悯敛视着众生疾苦。文鹜静立堂前,长久地凝视着那高高在上的神佛。他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含恶意的窥探,转过身,便见那位云踪不定的玄清大师正举着一盏造型奇异的灯笑眯眯地看着他。
文鹜视线扫过那盏灯:“大师。”
玄清眯了眯眼,乐呵呵地拈了拈胡须:“大家尚在复盘。”
身后禅房不时传来落子的余响,玄清说着,手似不经意地提起灯自文鹜眼前晃了晃。待文鹜面露不虞地撇开头,才大笑出声。
他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手腕一抖,那枚石子如蜻蜓点水般迅速划过水面,荡开阵阵涟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施主所求,并不在此……”
“我并非……”
湖水荡漾,便如他摇曳不定的心。文鹜顿了顿,掩去面上一闪而过的灰丧。
“小子未有不敬之意,只是所求无解……她宁愿再度赴夏也不愿与我沾染上关系,难道我竟比那人魔还要可怖?我又岂不知自己非她良人,可她对旁人与我的分别,我亦愤懑不平。”
文鹜视线死死盯着玄清手里的那盏灯,脑海中却再度浮现出孟珏将赢来的花灯递到林扶风面前时,那清浅自如的笑。
她从未对自己这般笑过。
那般毫无设防、不参龃龉的。
文鹜深恨情难自已,又怨她怠慢不公。
“目盲之人,不可识物。心盲之人,不可识人。”
文鹜猛地抬头。似曾相识的箴言……两年前,他曾听荀徽说过。
玄清拨亮烛火,湖镜映出文鹜满是迷茫的脸。“爱易生忧,忧愈生怖。忧怖参身,嗔痴惑心。施主的遗惑非老衲能解,解铃还需系铃人。施主既能放下旧恨,又为何吝而不究,自作樊笼?施主非胆怯之人,岂不闻楚王遗弓之憾?”
涟漪久久不散,湖上灯火乘着余旋儿不断拨进他心。火光映染,文鹜此时只觉自己心跳飞快,面庞刺热,甚至就连呼出的气,都带着一股浓烈的白雾!
独孤清华的话回响自耳畔,几乎迫不及待地,他踩着风,湖中繁景被他抛置脑后。凉风带走额间潮热,一如那日的繁灯盛火,尽管人潮如山浪海啸,可他就是能一眼望见她。
他看见林扶风那隐含情意的双眸;看见她神色惶然地迷失在人群中,痴痴望着灯摊;看见一位娘子如数家珍地吹捧着他那为人胆寒的战果,将累累白骨当作件件化帛作金的名利。
然后……
他听见她说——
没有谁是天生的战神。
他是成为战神才获得了诸人的敬仰,而不是因为诸人的敬仰才成为了战神。
无人知晓的是,大卫朝的不败战神曾经一度……是极怕见血的。
十岁那年,当他打开破落草席看见阿娘脖颈处那深可见骨的勒痕,他就再动不得刀了。
谁能想到,曾经力克金军、死守太原府、元景帝的肱骨大将的唯一遗子,竟是个手不能捉刀的废物?
阿娘过世,他理所应当地被太后接进宫中,名为教导,实为监禁。
三年。
他用了整整三年时间,离开了那座吃人的牢笼,回到了那座父兄用生命守护的城池。
张渚说的没错。
恐惧,从来都不属于强者。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她却说,他只是因为大卫朝需要战神,他才会成为战神。
她竟这般说!
不肯将熄的余烬仿佛终于等到了那股风,灼热的浪潮将他溺毙,以至他发凉的指尖不住战栗!
文鹜的心在狂跳,如同一只将被击破的鼙鼓!
不能抑制的,他跃起身形,不可忍耐地朝孟珏奔去。可下一秒,他便听见一声惊呼——那道身影恍如坠入凡间的月华,噗通一声便坠入深不见底的湖水。
——
孟珏此时深恨自己托大。
庙会拥挤人多眼杂,避免麻烦她叫红豆箐兰自去游玩,身边并没留婢。没想阴差阳错竟会发生此事。湖水冰冷,刺得她只觉身体发坠,手脚也难以动弹。
“救……”湖中,不会凫水的杨月连呛几口水。孟珏瞧了眼被郎君抱在怀中的曾婉,咬了咬牙,使出浑身力气扣住杨月的手腕。哪知杨月慌乱间却打开她的手,如同抱着浮木般死死钳着孟珏的脖颈。孟珏眼前阵阵发黑,用力掰扯杨月的同时刚想劝慰两句,就觉头顶一阵罡风划过,苍劲的手伴着一股沉香紧紧攫住她的腰。光怪陆离地几番闪动,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耳边传来一道重物落地之声,然后,一件带着暖意的毛裘便落了下来,死死挡住了围观诸人好奇窥探的目光。
玄甲卫迅速清出一片场地,曾婉的目光如刀般割向一旁的庞湘君。
“庞湘君,你疯了不成?佛门圣地,你竟敢弑凶!”
这声厉吼,惊破呆滞的庞湘君。她面色惨白,看着两旁玄甲不住摇头。
“我没有!不是我!”
曾婉捏紧斗篷跪在孟珏身前:“殿下,方才我与庞家六娘在湖边争执,感觉脚下似乎有一碍物,没等我低头细查,身上就又传来一股重力——”
“便是庞湘君!”
曾婉恨恨道:“便是她用力一推,将我推入水中,连带知府娘子也遭了罪!”
自己身形不稳,下意识便想攀住什么东西,谁曾想竟将杨大娘子拽下了湖。曾婉心头愧疚,望向伏在杨兰怀中的杨月。只见她一阵咳嗽,湖水不断从口中吐出,带着一丝血渍。杨兰大急,想都不想便抄起身旁的泥土朝庞湘君砸去。
“你这贱人!竟敢害我姐姐!若是我姐姐有个什么闪失,我定要将你——”
“文将军。”恰在此时,一直跟在杨兰身后的老嬷站了出来,打断杨兰的话。“我家娘子生性体弱,又遭了这场祸事,能否辟出一件禅房让我家娘子更衣问诊?”
“可。”良久之后,孟珏才听顶上响起声音。曾婉还要再说,奈何身旁那尊活阎王冷气愈盛,也只好吞下未尽话语,随侍从退下。
冰凉的湖水沾染着炙人的体温一滴滴落在地上,二人一站一坐,谁都没有说话。
“阿嚏。”
冷风不合时宜地掠过二人,孟珏不自觉打了个喷嚏,随即一只如火钳一般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前走。
孟珏不知所措,只觉眼前人似在生气,可又不知气从何来,只好跌跌绊绊地开口解释:
“方才之事非曾小娘子之过。这些年庞家律法私用,一直打压曾婉夫家,她不过是情难自已,一时冲动。慌乱之中误将杨大娘子带下湖,实非她意。她也并不知杨大娘子的情状……”
“那些人怎么样都好!”怒吼从面前传来,孟珏身形一抖,呆呆地抬起头。
孟珏这才反应过来,文鹜此时脸上满是焦心的担忧和如释重负的后怕。他放开手,不再去看孟珏,湖水从他硬冷的面庞划下,他狠狠擦了一把。
他抬步快走,孟珏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到温热馨软的气息迎面扑来,她才恍过神来。
素净的禅房里摆着一盆十分突兀的火盆。孟珏来不及烘干潮发,胡乱套上衣裙,将散乱的发髻随意编作辫子便赶了出来。松口气的是,文鹜还在,皎白的月色将他的影拉的极长。孟珏清了清嗓子,斟酌再三才低声道:“你的伤……”
“为什么拒绝我?”
孟珏看向文鹜。
“原本我以为,你是厌恶我,厌恶将你送往平夏,害死了你的婢女,所以才不愿嫁与我……”
文鹜转过身,眼眸中的光因为执着而异常闪亮。他踱步而来,月色在他身上投下缱绻的虹光。
“如果不是厌恶,那么究竟为什么你要拒绝我的求娶?”
孟珏想起昨日,她将花灯递给林扶风,过往行人惊呼叫好,可原本立在人群中的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你的伤可彻底好了?”她轻轻地,犹如一片随风飘动的轻羽,落在文鹜心间,痒痒的。
“你到底为什么拒绝我?”
二人的目光交汇于夜色之中。一滴水顺着蜿蜒曲折的痕迹淌下面庞,将悬未悬地挂在文鹜的颌角。孟珏伸过手,轻轻拭去那水渍。
“快去更衣,你大病初愈,受不得寒。”
她刚要收手,那只将她揽在怀中的大手却再一次死死攥住了她。孟珏再次抬眼,比起方才的执着,这一次,那双眼眸里多了些委屈和悲哀的恳切。
孟珏不愿再看。
“我之所以拒绝……”许多言既开了口,剩下的话便也好似不那么艰难。
“是因为你乃忠臣名将……”而我不过是一个身负不详的孤女。
“你自有你的鸿鹄志远……”而我只求偏安一隅,求仁得仁。
“你我本就互为利用,得则兼,败则离,实不该再有旁与瓜葛,我也不敢……”
孟珏闭上眼,她能感觉到喉咙的肿胀,所以……
她不敢再说。
原来……
死一般的寂静叫孟珏如芒刺背,她想起刚才入园,斜对角那间房传来的曾婉的声音。
“将军若无旁事,我这便去看看曾……”
“若我说……”她刚要逃开,谁知手腕处传来一道劲力。她脚步趔趄,身子落入一个湿冷的怀抱。
“若我说,我情愿与你有什么瓜葛呢?”
“不为什么约定,也无关盟约利益……”
“单纯……就只是因为……”
“我想与你有瓜葛。”
“思之如狂。”
低哑的嗓音自耳畔响起,对孟珏却不啻于一声惊雷。她急慌转头,文鹜笨拙又温柔地将她拉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目眩神迷间,孟珏的脑筋仿佛也不再灵光了,她看着文鹜,突然开口:“你在生气?”
“不。”文鹜道。
他只是气自己。
气自己没能给她更多安全感,能让她毫无保留的交托给他。
“那些蒙受祖宗之荫的女子怎配与你相比……”
文鹜扬起唇,大手又在孟珏发间流连了会儿才舍得收回。
“明日乞巧的烟火庆典你可有兴趣?”文鹜状若无意地发问,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林家不是邀过你,明日一起观赏江南每年一度的烟火庆典。”
孟珏眨眨眼。天香楼时,林扶柳曾问过她乞巧夜的安排,她原想拒绝,又耐不住痴缠,犹豫间便囫囵答应了下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
孟珏面带狐疑,不曾想文鹜一点不惧,眯眯眼开口又道:“没有什么鸟会一直翱翔于天际,你又怎知,世间不会有一只鸿鹄会心甘情愿地被束上一条绳索!?”
这家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不服输的架势,孟珏没来由一笑。眼看从文鹜身上流下的水聚成一汪小潭,她返过身想替他取条巾子,文鹜却误会她要再次逃开,不免再次抓紧她的手。
“我的伤还没好!”文鹜急急出声,随即才看见孟珏手中的布巾。他放开手,像一只退去暴戾的猛兽,安静地匍匐在主人面前,接受她温柔的擦拭。一丝黏腻缠上他的心房,文鹜竟在这样一座野园单房产生了一抹浓重的睡意——纵使是太原府的府邸,他都从不会舍下心防,多年暗杀经验以至他就连枕下都藏着一把寸长的袖剑。
他扭过头看向窗外,孟珏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轻声呢喃。
“比起烟火,其实我更喜欢灯火。”
文鹜脑中瞬间闪过竹林中的那抨孤坟,天尽头喧嚣喜庆的簇簇烟火……
“你将那盏灯送给了林扶风?”文鹜又转过头,嗓音中的委屈愈加浓重。孟珏不得不放下巾子耐心解释:
“那盏灯是我为答谢林大人才会赠予他的。林家为刘家殚精竭虑家破人亡,他与扶柳又曾为我作证,我怎能忘本负恩?”
显然这个答案文鹜不太满意,他拧起眉,刚刚聚拢的别扭迅速被一缕血腥搅散。
“你受伤了?!”
文鹜快速攥起孟珏的手,与此同时孟珏也感受到自从湖中出来便隐隐坠痛的小腹。
一丝不详爬上她的心头,她赶忙制止文鹜动作。
“等一下!”
孟珏的声线比文鹜还要惊慌。她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正向着裙外涌去!
“到底哪里受伤了?”见孟珏僵住,文鹜简直要抓狂了,他想检查孟珏身子,可她却死死抓住他的双臂,不叫他动弹分毫。
稳住心神,孟珏低着头,不叫他看见面颊飞起的红霞。
“文鹜,你去把曾小娘子叫过来,我有话和她说……”
孟珏嘟嘟囔囔又遮遮掩掩,文鹜疑惑非常,可话还没出口,便被更急促的催斥压了回去。他不由分说,却不敢怠慢,形容狼狈地冲出房门将人带了来。
“还没见过将军如斯惊慌,手足无措……”这边曾婉方替孟珏整理好衣裙,那边文鹜便又急吼吼地冲了进来。他仔细检查孟珏身际,见孟珏只是神形有些疲惫才略略放心,他挥手示意,原想叫人将太医请来,不想齐云口吐热气,面容肃穆地闯进来,浓重的冷腥瞬间冲散屋内的一派馨热。
“主子不好了。”
“圣上遇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