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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离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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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御卿烧信的那个雨夜,成了横亘在云湛心头的一道冰壑。
他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跳跃的火舌吞噬那些熟悉的信笺——有他刚入府时讨论《左氏别传》的随笔,有一起推演军械案时传递的纸条,甚至还有他某次随手画的、被裴御卿笑着讨去的墨竹图。火光映着裴御卿的侧脸,那平日里含笑的唇角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与…一丝痛楚。
云湛没有上前。冰凉的雨水顺着廊檐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也浇灭了他胸腔里那团原本炽热、想要坦诚一切的火。他默默地转身,踏着积水离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原来那些默契相视,那些深夜长谈,那些小心翼翼递来的手炉与药枕…在权力与秘密面前,终究是脆弱的、可以付之一炬的东西。
也好。云湛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踉跄而行,雨水混着某些滚烫的液体滑过脸颊。这样也好,他不必再挣扎于仇恨与心动之间,不必再愧疚于利用对方的真心查案。从今往后,他只是云湛,一个要为家族翻案、要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寒门官员。而裴御卿,是靖远侯世子,是新帝要拉拢的兵部尚书,是…可能与当年冤案有涉的权贵之后。
桥归桥,路归路。
三日后,裴御卿奉旨离京,巡查边防。离京那日清晨,天色阴沉。云湛站在兵部衙署二楼的窗前,看着那队人马从靖远侯府的方向出来,穿过长街。裴御卿一身玄甲,骑在墨黑战马上,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向兵部衙署这边投来一瞥。
队伍远去,消失在街角。云湛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他转过身,案上堆着裴御卿离京前最后批阅的文书——关于增派北疆各关隘守军、调整粮草调配的详细方案,字迹遒劲,条理清晰,一如既往的周全。
只是其中夹着一张素笺,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小字:“侯府西厢书架顶层暗格,钥匙在《兵法奇正论》封皮夹层。若遇险,可取用。”
云湛盯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的疼。这是留给他保命的后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控制?他沉默良久,最终将素笺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钥匙,他早就发现并取出了。暗格里的东西,他也看过了——不是金银,不是密信,而是一摞兵部空白文书和几枚可以调动小股城防军的令牌,还有一个小巧的、机括复杂的袖箭。保命的东西,裴御卿确实留给了他。
可正因如此,云湛才更觉得讽刺。给予保护的同时,不也在划清界限吗?
“云大人。”孙卯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户部赵大人派人来问,那批陈年账册您核验得如何了?说若是吃力,可以派人来协助…”
“不必。”云湛收敛所有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告知赵大人,三日之内,必会厘清。”
他要留在权力的中心,就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尤其是在裴御卿离京、失去庇护的此刻。户部那些陈年烂账,既是刁难,也是机会——杨阁老一党把持户部多年,这里面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接下来的日子,云湛将自己埋进了账册的海洋。他白天在户部值房,晚上将关键账册偷偷带回西厢,通宵达旦地核算、比对、分析。青鸾被裴御卿留下“照料”他,实则更像是监视。这侍女依旧冷淡,但云湛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似乎也在疑惑主人与这位云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账目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云湛发现,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陈年旧账中,隐藏着几条清晰的脉络。最大的一条,与当年北疆军需贪腐案惊人地相似——同样是利用各地方仓禀之间的调拨差时和损耗虚报,将钱粮层层截留,最终汇入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商号。而这些商号背后,隐约指向几个杨党核心成员的远方亲戚。
更让云湛心惊的是,其中几笔特别巨大的款项,流转的终点并非北疆,而是…宫中内库的某项“特别采买”。时间点就在先帝病重前半年。采买名录语焉不详,只写着“海外珍奇”、“炼丹原料”。
他想起父亲流放前夜,拉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低语:“…陛下那时常服丹药,性情大变…北疆军报抵京,竟被内侍扣下数日…孩儿,那不是天灾,是人祸啊…”
难道…云湛脊背发寒。难道当年北疆惨败、云家顶罪,根源竟在深宫?在那些流入宫廷的“炼丹原料”和因此“性情大变”的先帝?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他不敢深想,只能将相关账目秘密抄录下来,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就在他即将理清最后几条线索时,一封匿名信被混在户部日常公文里,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很短,字迹歪斜,显然是刻意伪装:“云主事才高,查账辛苦了。令尊遗物——青玉螭龙笔搁,可在城西‘永当铺’寻得。三日后酉时,携账册副本,独自前往‘听涛阁’天字二号房,可换笔搁及…当年真相一隅。若告知他人,或带人同往,则此物永沉洛水。”
云湛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青玉螭龙笔搁!那是父亲最心爱之物,是云家祖传,父亲流放时未能带走,后来听说被查抄的官差私吞了,不知所踪。这不仅是遗物,更是父亲清白的象征——云家若真通敌,岂会保留前朝皇室赏赐给忠臣的螭龙纹器物?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难以抗拒的诱饵。对方知道他查账的进展,知道他的软肋,甚至可能…知道部分真相。
去,还是不去?
云湛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裴御卿送的、据说能安神的石菖蒲上。裴御卿离京已半月,除了例行公文,无只言片语传来。朝中关于二皇子遇袭的谣言愈演愈烈,新帝李弘璧却始终没有明确说法,只是加紧了对朝局的掌控,接连提拔杨党成员。风雨欲来。
他不能指望任何人。这笔交易,他必须独自面对。
几乎在云湛收到匿名信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疆重镇潼谷关,裴御卿正面临着一场无声的围剿。
巡查边防本是幌子,寻找二皇子下落、暗中调查皇帝真正死因才是他此行的目的。然而他刚到北疆,就发现自己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虫——所到之处,地方官员要么恭敬疏离,一问三不知;要么是杨党亲信,处处设障。军中风传二皇子是“私自深入敌境遇险”,甚至隐隐暗示二皇子“早有异心”。他带来的亲卫中,似乎也有人被渗透,几次秘密探查都无功而返。
更让他心寒的是父亲靖远侯的密信。信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北疆事杂,莫要深究。二皇子生死有命,陛下自有圣裁。当务之急是整饬军备,稳住边防,勿作他想。京中云氏子,陛下已有安排,尔勿念。”
“勿念”两个字,像两把冰锥,扎进裴御卿心里。新帝对云湛的“安排”是什么?调入户部只是第一步吗?父亲如此急切地撇清,是否意味着京中局势已危急到必须割舍的地步?
深夜,潼谷关戍所。裴御卿摒退左右,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关外漆黑的荒野。寒风如刀,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头那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烧掉那些书信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西厢找云湛解释。他不能。新帝和杨阁老的眼睛盯着,父亲的眼睛盯着,他越是表现得在意,云湛就越是危险。那些书信留着,一旦被搜查出来,就是云湛“勾结”他这位兵部尚书的铁证,届时谁都保不住他。
唯有彻底划清界限,将自己也变成监视者中的一员,才能在那张逐渐收紧的网里,为云湛撕开一丝喘息的空间。哪怕被误解,哪怕被怨恨。
“世子。”心腹侍卫陈默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身后,低声道,“京中密报。”递上一根细小的竹管。
裴御卿迅速取出里面的纸条,借着城头火把的光看完,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云大人收匿名信,约三日后酉时听涛阁,疑为陷阱。寄信人似与当年东宫旧案有关。”
东宫旧案!裴御卿手指猛地收紧,纸条化为齑粉。那是先帝在位时的一桩秘辛,涉及当时还是太子的李弘璧(如今的新帝)和一位早夭的皇孙。据说那位皇孙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与某种宫廷禁药有关。此事被先帝强行压下,知情者寥寥,且大多都已“病故”。若这匿名信真的牵扯到那桩旧案…
对方不仅是要云湛手中的账册,很可能还要灭口!而听涛阁…那是临着洛水的一处权贵私苑,地形复杂,易进难出。
云湛会去吗?以他的性子,涉及父亲遗物和家族真相,他一定会去!
必须回去!立刻!
“陈默!”裴御卿声音嘶哑,“准备快马,我今夜就要回京!”
“世子,不可!”陈默急道,“您奉旨巡边,无诏私自回京是重罪!况且此地耳目众多,您一动身,京中立刻就会知道!”
“那就让他们知道!”裴御卿眼中燃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安排替身继续巡查,你带一队绝对可靠的人,跟我轻装简从,抄小道走!五日之内,必须赶回京城!”
他望向京城的方向,那一片沉沉的黑暗中,仿佛能看到云湛独自走向陷阱的单薄身影。什么权力斗争,什么君命父训,什么隐忍谋划,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他有事。绝不能。
三日后,酉时将至。天色阴沉,似有雨意。
云湛将整理好的账册副本用油纸包好,贴身藏在内衫里。袖中,是那柄裴御卿留下的精巧袖箭。他没有告诉青鸾,只说自己要出门访友,让她不必跟随。
听涛阁坐落在洛水之畔,以水景闻名。天字二号房是临水的一个独立小院,颇为僻静。云湛准时抵达,院门虚掩。他推门而入,院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远处洛水的涛声。
正房的门开着,里面陈设雅致,却空无一人。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个锦盒。
云湛心跳加速,一步步走近。打开锦盒,里面正是那枚青玉螭龙笔搁!温润的玉质,熟悉的纹路,边缘还有一道他儿时不小心磕出、后来被父亲亲手修补过的细微痕迹。是真的!
他拿起笔搁,触手生温,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掌心的热度。眼眶骤然发热。
“云主事果然守信。”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屏风处传来。云湛猛地转身,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普通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云湛瞳孔一缩——这人虽然换了装束,但他认得,这是宫里的人,曾在某次宫宴上随侍在新帝李弘璧身侧!是太监!
“账册带来了吗?”太监慢条斯理地问,目光却像毒蛇一样盯着云湛。
云湛压下心头惊骇,将油纸包放在案上:“笔搁我已验过,是真的。阁下所说的‘真相一隅’呢?”
太监拿起账册翻了翻,满意地点点头:“云主事果然能干,这些账目理得清清楚楚。”他合上账册,却不提真相,反而笑道,“其实,陛下很欣赏云主事的才华。只要云主事愿意,往后为陛下效力,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必执着于那些陈年旧事,跟自己过不去呢?”
果然是新帝!云湛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厚爱,下官惶恐。只是为人子者,父冤未雪,寝食难安。还望公公明示。”
太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云主事是聪明人,当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令尊当年…确实是受了委屈。但此事牵连甚广,涉及天家颜面。陛下登基,万象更新,若能就此揭过,陛下念你忠心,不仅可为你云家平反,追封令尊,你亦可前途无量。”
“若我不愿揭过呢?”云湛声音平静,握紧了袖中的袖箭。
太监眼神一冷:“那这听涛阁临水,夜黑风高,失足落水也是常事。云主事带来的这些账册,明日便会出现在你值房,成为你‘贪墨公款、做假账掩盖’的铁证。一个身负家族污点、又新犯贪墨之罪的官员,‘畏罪自尽’,合情合理。”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刻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显然已有人包围了这里。
“笔搁,我会让人放回你身上。遗物随身,思念亡父,一时想不开,多好的故事。”太监笑得残忍,“云主事,选吧。是拿着平反诏书风光回乡祭祖,还是今夜就沉在这洛水之底,陪你那固执的父亲去?”
空气凝滞。水声、风声似乎都远了。云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缓缓抬眸,看向太监,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先帝晚年服用的丹药,其中一味‘赤汞’,也是通过这些账目上的‘特别采买’送入宫中的,对吗?”
太监脸色剧变!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云湛猛地抬起手臂,袖箭机括轻响,一道乌光直射太监面门!同时他抓起案上的青玉笔搁和账册副本,向后疾退!
太监显然没想到云湛竟藏有如此犀利的暗器,仓促间侧头躲闪,乌光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他尖声叫道:“拿下他!”
门外埋伏的四个黑衣人应声扑入!云湛不会武功,只能凭借对地形的瞬间判断和一股狠劲,抓起桌上的茶壶、烛台砸向敌人,趁机向临水的后窗撞去!
“砰!”木窗被撞开,冰冷的夜风灌入。下方就是漆黑的洛水!
一个黑衣人的刀锋已到了背后!云湛甚至能感受到那森冷的刀气!
千钧一发之际!
“嗖——噗!”
一支弩箭从院外破空而来,精准地没入持刀黑衣人的后心!黑衣人闷哼一声,向前扑倒。
紧接着,几道矫健的黑影如同猎鹰般从墙头、屋顶扑下,刀光闪处,惨叫声起!瞬间与房内的刺客战作一团!
云湛惊愕地回头,只见混战的人群中,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狠戾如修罗般的姿态,挥剑杀向那名太监!玄色衣袍在灯下翻飞,脸上溅着血点,眼神却死死锁定了云湛的方向。
是裴御卿!他…回来了?!
太监见势不妙,尖叫着向后门逃窜。裴御卿岂容他走脱,剑光如匹练般追去!
云湛怔怔地站在破碎的窗边,手里紧紧攥着父亲的笔搁,看着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为他浴血厮杀。洛水的涛声,刀剑的交击声,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蹄声…一切喧嚣似乎都模糊了,只有那个人影,清晰得刺眼。
裴御卿一剑将太监逼到墙角,剑尖抵住其咽喉,声音比这夜风更冷:“说!谁派你来的?东宫旧案,知道多少?”
太监面如死灰,却忽然咧嘴一笑,牙齿猛地一咬!
“拦住他!”裴御卿厉喝,却已晚了。太监嘴角溢出黑血,眼神迅速涣散,竟是口中藏了剧毒。
裴御卿脸色铁青,一脚踢开尸体。此时,他带来的亲卫已基本控制住局面,刺客非死即擒。
他转过身,隔着弥漫的血腥气和满屋狼藉,看向窗边的云湛。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裴御卿眼中的狠戾未消,却混杂着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后怕与庆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云湛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走!”
不由分说,拉着云湛就从后窗跃出,落在早已备好的小舟上。亲卫迅速斩断缆绳,小舟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与雾气之中。
小舟狭窄,两人挨得极近。云湛能感觉到裴御卿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也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指尖下,对方掌心那道狰狞的旧疤,正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
洛水无声奔流,载着一舟沉默,驶向未知的前路。今夜过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而有些东西,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