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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旧痕新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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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力褪尽后的清晨,云湛在满室药香中醒来。窗外鸟鸣啁啾,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光影。他试图起身,却牵动一阵眩晕,只得重新躺下。目光扫过房间,落在床头矮几上——那里放着一碗尚温的药,药碗旁搁着一方素白手帕,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青云。
正是他上次为裴御卿包扎伤口时用的那块。
门被轻轻推开,裴御卿端着水盆进来,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见云湛醒来,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醒了?感觉如何?”
“好多了。”云湛声音有些沙哑,“昨夜…有劳世子。”
“叫我御卿。”裴御卿在床边坐下,自然地探了探他的额头,“太医说需静养几日。兵部那边我已告假,你安心休养便是。”
云湛点点头,目光落在裴御卿略显憔悴的脸上,心头五味杂陈。昨夜那轻如蝶翼的吻痕仿佛还烙在手背,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层薄纱般的暧昧。然而,另一份沉甸甸的阴影正悄然压上心头——那份无意间瞥见的、关于裴家与旧案的文书残页。
“想吃什么?”裴御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让厨房去做。”
“清淡些就好。”云湛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复杂。
裴御卿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起身去吩咐下人。云湛靠在床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那份残页上的字句在脑海中反复浮现:“…靖远侯部曲截获密信…云氏通敌罪证确凿…先帝朱批…抄家流放…”
靖远侯部曲…裴御卿的父亲…竟是当年亲手截获“罪证”,导致云家败落的直接执行者之一!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云湛的心脏。他接近裴御卿,本就是为了借权贵之力查清家族冤案。可如今,庇护他的、让他心生悸动的这个人,他的家族竟可能是当年构陷云家的帮凶,甚至是受益者?
裴御卿…他知道吗?他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云湛闭上眼,只觉得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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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裴御卿被皇帝急召入宫。云湛强撑着起身,以查阅后续军报为由,独自来到兵部衙署。孙卯见他脸色苍白,不敢多言,默默抱来一摞待整理的文书便退下了。
云湛深吸一口气,开始翻阅。这些文书大多是近年来的军务往来,他心不在焉地批阅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那个存放旧档的铁柜。上次发现残页,正是整理那里时无意带出的。
最终,他还是走了过去。铁柜并未上锁,里面堆积着陈年的卷宗,落满灰尘。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找。一个时辰过去,汗湿了鬓角,却一无所获。那份关键的残页,仿佛凭空消失了。
是被人拿走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正疑惑间,孙卯在门外禀报:“云大人,裴大人回衙了,请您去议事厅。”
云湛定了定神,起身前往。议事厅内,裴御卿正对着北疆地图沉思,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陛下有旨,”裴御卿示意云湛坐下,声音低沉,“二皇子将代天巡狩北疆,督军边防。陛下命我协同筹备粮草军需,并选派得力人手随行护卫。”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云湛身上,“云兄心思缜密,精于算学,可愿随二皇子北巡?”
北疆!云湛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云家获罪之地,也是他父亲埋骨之所。更重要的是,若有机会深入北疆,或许能接触到当年的旧人旧事,找到翻案的线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云湛压下心头的激动,平静答道。
裴御卿似乎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意:“好。此事需尽快准备,云兄身体可吃得消?”
“无妨。”云湛顿了顿,试探道,“世子…御卿今日面圣,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裴御卿眼神微凝,沉默片刻才道:“陛下…问起了你。”
云湛心头一紧:“问什么?”
“问云家后人如今何在,可曾…心怀怨怼。”裴御卿的声音很轻,目光却锐利如鹰,紧紧锁住云湛的表情。
云湛指尖冰凉,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云家获罪,乃朝廷律法所裁。身为臣子,不敢有怨,唯有尽忠职守,以报君恩。”
裴御卿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云兄明白就好。准备北巡事宜吧,此事机密,勿与他人言。”
云湛应下,告退离去。走出议事厅,后背已是一片冷汗。皇帝的询问,裴御卿的试探,还有那消失的残页…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向他缓缓收紧。而裴御卿…他究竟是网外的守护者,还是…网中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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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上元佳节。长安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一派盛世升平景象。连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喜庆冲淡了几分。
晚膳后,裴御卿换了一身月白常服,敲开了西厢的门:“云兄闷在府中多日,可愿随我出去走走?今日灯市极热闹。”
看着裴御卿眼中难得的轻松和期待,云湛那句“身体不适”的托辞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换上青衫,随裴御卿悄然出了侯府后门。
长街上人潮如织,各色花灯争奇斗艳。猜灯谜的摊子前围满了人,喝彩声不绝于耳。裴御卿似乎兴致很高,拉着云湛挤进人群:“云兄才思敏捷,不妨一试?”
摊主挂出的是一幅画谜:画中一叶扁舟,舟上一人独钓寒江雪。谜底打一成语。
“孤舟蓑笠翁…”云湛沉吟片刻,扬声道,“是‘独钓寒江’?意指‘独善其身’?”
“妙啊!”摊主击掌赞叹,“公子好才学!这盏鲤鱼跃龙门灯归您了!”说着将一盏做工精巧的鲤鱼灯递了过来。
裴御卿抢先接过,笑着递给云湛:“云兄猜的,自然归你。”
那鲤鱼灯用琉璃片镶嵌,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云湛提着灯,在裴御卿含笑的注视下,心头那沉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暖光驱散了些许。
两人随着人流向前,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高大的灯楼前。楼顶悬挂着一盏巨大的琉璃走马宫灯,灯上绘着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故事,缓缓旋转,美轮美奂。灯下人头攒动,都在争抢灯楼上抛洒的福袋。
“云兄在此稍候,我去取个彩头来。”裴御卿眼中闪着光,不等云湛回答,便仗着身手敏捷,几个腾挪挤到了人群最前方。
云湛提着灯,站在原地等他。看着裴御卿在人群中奋力向上跃起,试图抓住一个飘落的、绣着金线的福袋,那专注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模样,让云湛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这一刻,权谋、旧案、猜忌,仿佛都离得很远。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灯楼要倒!”,恐慌瞬间蔓延!人群如受惊的兽群,疯狂地推挤奔逃!
云湛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手中的鲤鱼灯脱手飞出,瞬间被踩得粉碎!
“云湛——!”
裴御卿惊怒的吼声穿透混乱!他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福袋,如同逆流而上的箭矢,不顾一切地朝云湛的方向冲来!混乱中,云湛看到一道寒光从斜刺里递出,直刺裴御卿后心!
“小心背后!”云湛嘶声大喊,奋力向裴御卿扑去,试图推开他!
裴御卿反应极快,闻声侧身,那柄短刀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带出一溜血花!他反手扣住刺客手腕,狠厉一拧!刺客惨叫一声,短刀落地。然而更多的混乱掩盖了刺客的行踪,瞬间消失在奔逃的人群中。
裴御卿顾不上追击,一把将踉跄扑来的云湛紧紧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四面八方的冲撞:“别怕!抓紧我!”
两人在混乱的人潮中艰难稳住身形。裴御卿的左臂衣袖已被鲜血浸透,他却浑然不觉,只紧张地检查云湛:“伤到没有?”
云湛惊魂未定,摇头:“你的手…”
“皮外伤。”裴御卿撕下衣摆,草草裹住伤口,拉着云湛迅速离开这片混乱区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府。”
回到相对僻静的巷弄,两人才松了口气。云湛看着裴御卿手臂上渗血的布条,心中后怕又愧疚:“若非为了救我…”
“是我邀你出来的,护你周全本就是应当。”裴御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借着巷口灯笼的光,查看伤口,布条下,一道狰狞的旧疤痕隐约可见。
云湛目光一凝。那道旧疤颜色很深,形状奇特,不像是普通刀剑伤,倒像是…某种特制刑具留下的印记。
“这旧伤…”云湛忍不住问道。
裴御卿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袖:“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是…家法?”云湛想起青鸾曾提过裴御卿因反对父亲纳妾受过家法。
裴御卿沉默了片刻,巷中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就在云湛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云湛从未听过的冷意与痛楚:“十四岁那年,我撞见父亲与杨阁老密谈…他们提到北疆军需,提到如何让云家顶罪…我年少气盛,当场质问父亲…”
他顿了顿,仿佛那回忆仍带着刺骨的寒意:“父亲震怒。他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说我若敢泄露半个字,便让我和母亲一样…‘病逝’。”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这道疤,便是那夜家法留下的。执刑的…是我父亲的心腹,用的是军中惩戒逃兵、专打筋骨不留外伤的阴毒刑具‘透骨鞭’。”
云湛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裴御卿口中的“云家顶罪”,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尘封的、血淋淋的真相一角!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曾为此反抗过他的父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所以…你才…”云湛的声音干涩无比。
“所以我救下你,邀你入府,举荐你入兵部。”裴御卿转过身,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灼灼逼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与沉重,“云湛,我接近你,确有私心。我查过你的身世,知道你是云家后人。我想赎罪,为我父亲,也为…当年懦弱不敢言的自己。”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云湛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但我裴御卿以性命起誓,我对你之情,绝无半分虚假!无论你是寒门才子,还是云家遗孤,在我心中,你只是云湛!是我…心之所向!”
夜风穿过寂静的巷弄,吹动两人的衣袂。灯笼的光晕在裴御卿眼中跳动,映照着他毫不掩饰的痛楚、挣扎与…近乎卑微的恳求。
云湛看着他染血的衣袖,看着他眼中那个清晰又脆弱的自己,心中那座由猜忌和仇恨筑起的高墙,在剧烈的震动中,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