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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生日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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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昏沉之间,依稀有人拂去他面上的发丝,在他额前蹭了又蹭。
金光瑶被闹得厉害了,迷迷糊糊地睁眼,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得帷帐间昏暗一片。
——这才几时啊?
他扯起被子蒙住了脑袋,不耐的话语含糊在嘴里,只如梦呓。
作孽的聂明玦又将他的被子扯开来,倒是把帐子拉好了,床栏内昏黑一片,不扰人好眠,只有老混蛋探头过来,在他脸颊上啃了一口。
这一吻泛了些疼,还湿漉漉的,金光瑶闭着眼睛,本能地撑起身体反击,迷糊着在老混蛋的下巴上还以颜色,这才滚回去床榻最里,碎碎地骂了一声:
“狗东西。”
【01】
聂明玦一向起得早,天稍有一丝亮便就起床洗漱,到院子里打拳练刀。
这样的好习惯,养自他少年时,一生不辍,合籍后变本加厉,还要扯着金光瑶一起早起锻炼。
最初,金光瑶还强撑着陪了他几日;后来两人蜜里调油的新鲜劲儿过了,金光瑶便不肯再陪着聂明玦一起自虐,聂明玦还强行将他薅起来,唬着脸说强身健体,有益持久。
也忘了是第几次,屋里屋外都黑咕隆咚,金光瑶又被聂明玦从床上拎起来,这一动扯了腰身,惹得他长长地“哎”了一声。
金光瑶睁着一双没几个时辰好睡的眼睛,眼前模糊,伸手就往聂明玦身上推,捂着腰骂人。
“老子夜里伺候你也就罢了,天还没亮你又瞎折腾什么?!
“聂明玦你是人吗?你就是个畜生!
“从今以后,老子要么晚睡,要么早起!”
【02】
按说金光瑶起床气再大也不至于吼得整个不净世都听见。
但那几天,不净世上下都在议论——赤锋尊到底怎么个“畜生”法?
【03】
金光瑶昨晚睡得挺早,今早起得却晚——这不是聂明玦的风格。
金光瑶醒在辰时,天已大亮,从纱帐外透了光。他穿好衣服下床,却不见聂明玦,只有桌上留了封条子,写着“出门,晚回”。
金光瑶大约知道他所为何事,淡淡笑起来,记得早间聂明玦走的时候自己还醒了,也没听他说什么——一边想着,金光瑶又打了个呵欠。
早上不练那么几下,乏得很,倒更没精神了,简直是贱骨头。
金光瑶睡得太久,昏昏然地洗漱吃早饭,一碗小米粥吃了半晌。房门外头扫地的小丫头们闲闲地说笑话,他也听了一会儿,没精打采的脸上才略略有了点笑意。
如今的不净世由聂怀桑夫妇当家,平常小事用不着金光瑶多操心,天下承平日久,如今也只有瞭望台需得他忙一忙——隔两三天约一位家主过来聊聊,忙得很有节奏。
今天没约谁,也没有聂明玦在旁边消磨时间,金光瑶无聊得不知怎么打法时光,正想叫人把聂皮皮叫来考考功课,就听下人过来报,“禀敛芳尊,亭山何氏来访。”
【04】
亭山何家这次来的是二爷何苍,被聂怀桑请到书房,找聂怀桑说夜猎的事情了;二夫人秦愫领着大小姐,进到敛芳尊待客的小花厅里来。
何家大小姐何茗还是个两岁多的奶团子,穿着一身绣着白兔的翠色小袄,头顶一只带耳朵的兔毛小帽,像个瓷娃娃一样可爱,娇娇地黏在秦愫怀里打瞌睡。
秦愫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摇晃着,一边和金光瑶解释,“大哥要张罗阿堇的婚事,瞭望台就交给了夫君来办,本来应该直接来见哥哥的,不过恰好家里上次夜猎和清河碰上起了些龃龉,夫君就先去了小聂宗主那儿。”
金光瑶和秦愫的血缘关系不便示人,对外托词作结义兄妹,这声“哥哥”喊得也正大光明。
“怪不得早来一天,原是这个原因。”金光瑶了然,“若只是瞭望台之事,也不用这么急,约好了明日来,也是一样的。”
“是不是给哥哥添忙了?”秦愫恍然,面上浮了歉意,话音低了一度,“其实……是我求夫君早来一天,来看看你的。”
“有什么可忙的?我还嫌不能打发时间。”金光瑶忙道,但心下又生疑:秦愫婚后和自己来往得少,平白无故,来探望什么呢?
“怎么今天不忙吗?”秦愫环顾一圈,见花厅无甚装点,依稀明白了什么,略带些嗔怪道,“不净世也太简朴了些,就算不是整寿,哥哥的生日,还是要好好过一过的。”
说罢,她唇角微微弯了道笑弧,作势行礼道:“小妹贺兄长千秋,生辰吉乐。”
金光瑶讶然。
随即他轻轻一笑,依稀有些赧然,“什么千秋,说得多老似的。”
【05】
仙门皆知,敛芳尊的生辰与金宗主的是同一天,好在这对兄弟年龄有差,才免了两人过整寿时办宴的尴尬。
金光瑶三十岁的生辰宴办得很风光,那时候他和聂明玦合籍刚满一年,又被仙督委以重任,总管瞭望台大小事宜,正是人前显眼,最最烈火烹油的时候。
生辰宴办得像是一场清谈会,还是极喜庆豪奢的一场,仙门有头有脸的宗门名修都来凑一凑,奉上各种贺礼与祝词,主办的难度不小。
那时候孟瑧还没嫁进来,聂怀桑尚没历练,生日宴倒让寿星亲自操办,哪怕有聂明玦帮衬,金光瑶这个生日也忙得快过掉半条命去,宴上又有些破事惹人烦,正好二月里天冷,生日过了,金光瑶就染了风寒,兀自在床上歇了三日才起。
至此以后,金光瑶对“广邀宾客的生辰宴”避而不谈,他三十一岁的的生辰就办得很简单,反正也不是整寿,就在聂家备几桌,请亲朋一叙。此后一年比一年简单,今年若非聂明玦坚持,他都不想让厨房晚上多做什么菜。
却没想到,秦愫会特意来一趟,只为道一句“生辰吉乐”。
【06】
“也没什么好礼可送,就从家库里淘出一尊紫砂壶,用来泡茶顶好的。
“我想哥你见惯了贵重奇珍,我也送不出什么花头,不过北地冬日少菜蔬,所以亭山的蔬果我就挑拣着带了些,给你填几样。
“我亲手做了几样凉菜——我今日不能留宿,这些就放在晚间的生辰宴上,留着给哥哥下酒喝……”
秦愫嫁人生女后愈发絮叨,她声腔绵软,慢悠悠地讲起话来没个停,金光瑶只得笑着听。
不知何时,秦愫怀里的小丫头已经醒了过来,她揉着眼睛,看向桌对面的金光瑶——小丫头还不太会说话,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嘴里软软地念叨着什么,倒很像母亲。
她兀自说了一会儿,两个大人便都看着她,秦愫摸摸女儿的头发,“茗儿?”
小何茗歪着头,突然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来,“啾啾。”
金光瑶一挑眉,“这么厉害!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叫我?”
小何茗挥了挥手,“啾啾!”
她说到第三遍,又手舞足蹈,大人才觉得不对了,秦愫往女儿对面看去,忽地失笑,“哎呀!哥,真不是叫你。”
金光瑶顺着秦愫的目光回头去,就看见家养的那只碧蓝的小灵鸟,正停在身后的椅背上,歪着头看着他们。
小何茗伸开手,“啾啾!要!我要……”
金光瑶对那碧尾莺吹了声哨,灵鸟通人意,展翅飞到桌上,发出一声稚嫩的鸣叫。
小丫头眨了眨眼,颤着手去够灵鸟翠色的尾羽。
“不许摸我的鸟!”
【07】
这一声喊得尖亮,灵鸟骤然飞起,盘旋着停在房梁上,谨慎地往下望:
小男孩是从后门冲出来,黑衣服小短腿,像只小黑豹子似的,被金光瑶伸手一拎,往后坐了个屁股蹲,疼得呲牙列嘴,还不忘煞有介事地指着房梁上的小碧尾莺,大声说:“那是我的鸟!你不许碰!”
四五岁的孩子,叫起来很尖利,又是声气长的男孩子,一声把小何茗吓傻,两声就吓哭。
软怯怯的抽噎声一起,倒把小男孩听呆了。
金光瑶沉下声音去,“聂守谚!”
小黑豹子顿时缩成一只小怂包,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三伯……”
【08】
何二进小花厅的时候,就见自家闺女坐在金光瑶膝盖上,小手扒着桌子,下巴搁在手背上,看着金笼里的蓝鸟,嘬着小嘴“啾啾”来“啾啾”去。
而不净世的小公子站在一边,蔫耷耷地罚站。
小男孩就站在门边,看到何苍进来,小小声地叫人,童音酥软,听起来特别可怜,“何叔叔……”
方才在小聂宗主书房见过,走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何二忙蹲下身去问:“小公子怎么了?”
“我不小心吓到妹妹了。”男孩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满是灵光,“但我给妹妹道歉了!还把小蓝给妹妹玩!”
何二的心顿时软成水,把聂小公子牵进屋,询问妻子,“阿愫,怎么和孩子计较起来了?”
他说秦愫,不过是个表态,金光瑶不好继续罚聂守谚,只是淡淡乜了孩子一眼,见小孩低着头装乖,才道:“皮皮过来。”
聂皮皮闻言,顿时撒着欢似的跑到金光瑶身边去,一点都不见方才蔫巴巴的样子——可真是聂怀桑的亲儿子,演技一流。
聂皮皮人小,脑子却活泛,嘴又甜,呱啦呱啦地绕着他们讲好话——“何婶婶真好看”“妹妹也好看”“都是何叔叔特别好才这样的”“三伯的瞭望台会保护全天下好看的人”……诸如此类。
“皮皮。”金光瑶笑眯眯,“那你说说看,何婶婶、妹妹和你娘比,谁最好看?”
聂皮皮眼珠子轱辘轱辘转,想了一小会儿,笑得一脸天真,大声说:“阿爹说阿娘最好看,何叔叔说婶婶最好看——我嘛,我只能说妹妹最好看啦!”
他一肚子坏水随亲爹,戏要做足,还伸手戳了戳小何茗的脸蛋,“妹妹最好看。”
小丫头正鼓着脸,被人这样一戳,“噗”了聂皮皮一脸口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09】
闲话罢了,何苍同金光瑶到偏厅聊正事,那是金光瑶素日用来办公的地方,一张九州地图挂了一整面墙,何二仔细一看便晓得——正是当年提瞭望制时用的那张原图。
瞭望制成六年,第一批瞭望台投入使用到第二年,效果甚佳,第二批也就筹备起来。吸取此前的经验和教训,对种种情况都做好备案,与各家扯皮更是应有之义。
有前车之鉴,金光瑶利诱的花样层出不穷,请各家自行认领,自提自建,诸世家瞭望台下辖之地,矿藏灵宝,优先取用;每年按各家瞭望台除祟成绩评等差,记功劳簿;在原先瞭望高塔的基础上再配上传信装置和调风水的法阵,利千秋万代……
金光瑶营销手段惊人,何苍险些脑子一热要夸下什么要命的海口,生生咬住了话头,只掏出兄长交付的锦囊妙计,把小纸条偷偷拆了看:
——“敛芳尊就是你哥,说啥是啥。”
何苍:……
何苍默默撕掉小纸条,看着对面的笑面狐狸,干咳了一声:
“小弟是个做实事的,全程督建,但亭山在这宏图伟业中应得哪分差——还是请兄长不吝赐教。”
金光瑶给了他一个“兄弟你真上道”的眼神,笑意更浓了些,“来,子墨,你们亭山……”
【10】
这张的巨大的九州地图,远看恢弘,近看才知细节详实,建成的一千五百座瞭望台皆在其上,用炭笔描出辐射范围,细细密密——都是金光瑶的心血,也是仙督成制后,最大的政绩。
何苍想着如今仙督席位上的蓝曦臣,一时也不知要叹个什么。
六年前,仙督成制,仙门推举一位领头之人,居于首位,这仙督人选,倒极为波折。
要论世家地位,便是金、聂、蓝、江这四家中人。
要论功,首推三尊——聂明玦、金光瑶、蓝曦臣;江晚吟稍次;金子轩堪作末选,但功绩甚少,难以服众。
聂氏首倡仙督制,就算为仙门的风评,聂明玦也不会当第一任仙督。
江家势力不稳,还系着夷陵老祖这个火药桶,多亏蓝二钳制,才没酿出祸端,江晚吟道一心维系云梦,难顾天下,自行退出;
论金光瑶,就更可惜。聂明玦和金光瑶合籍成婚——虽说在蓝忘机和魏无羡之后,算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到底令人瞠目,再说其中一人的出身本就不光彩,虽说这婚事光明正大地摆上了台面,但又越说越上不得台面。合籍礼大宴少宾客,那两年金光瑶的路走得尴尬,连后来的生辰宴都过得不舒服。
于是便推了蓝曦臣,泽芜君对功名惯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为仙门计,将就着当第一任仙督,众人还喜欢他的好脾气,乐得开心——然后就被仙督亲手提起来的金光瑶砸了个懵逼。
有蓝曦臣全力支持,怀柔多方打点,金光瑶的瞭望制推进得也就更顺利,自然是双赢。
……
可是仙督之位,论用心,论才干,论抱负——又是谁当之无愧呢?
【11】
何苍兀自盯着瞭望台的草图看了许久,忽地,没头没尾地叹了口气。
缩在母亲怀里的小何茗跟着他打了个呵欠,拉长了调子:“爹——”
何苍顿时回神,同金光瑶告辞,去抱女儿,“爹发呆呢,茗儿等急了吧?”
女童答不出,只是乖乖地趴在父亲肩头,朝金光瑶的方向扑棱手,“啾啾……”
金光瑶环顾四周,没看见鸟。
小丫头急了,“啾啾!”
秦愫无奈地笑起来,“哥,这次真是叫你的。”
想来是方才一句一句教了女儿如何说,小丫头眼巴巴地瞅着金光瑶,像是拼命回忆着什么,憋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说出来,“啾……舅舅,生辰……急了……”
——生辰吉乐。
金光瑶伸手来,轻轻的握了孩子的指头,“谢谢茗儿。”
秦愫轻轻道:“我们就这么回了,还请哥哥给赤锋尊带一句好。”
金光瑶挑眉,“自然。”
【12】
何家来客告辞,也就到了午膳时分,不净世主子少,又是同辈,日常也不回避什么,就在一处用饭。
聂家小公子刚学会拿筷子几个月,吃得满脸都是,擦干净了脸就闹着要去看小蓝,被亲爹叫住,委委屈屈地坐回了自己的小凳子。
将饭桌挪开去,敛芳尊、小聂宗主、小聂夫人的座椅一字排开,对着个四岁的小娃娃。
——三堂会审。
金光瑶:“今天跑出来吓唬小妹妹,很厉害嘛!”
孟瑧:“蒙学里教的书背不好,跋扈的做派倒挺标准的,是不是呀?皮皮?”
聂怀桑:“宝贝什么‘你的小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会瞎说!!”
金光瑶/孟瑧:……
传话的女使救了聂怀桑和聂皮皮两条命。
“兰陵金氏的人送节礼来了。”
【13】
也不是四时八节,有节礼可送?
金光瑶估计是生辰礼。
但他还是没想到,会是金尊玉贵的小少宗亲自来送。
九岁的男孩子已经挺高了,面上虽然还稚气,但一身劲装配玉饰,腰间挂剑,小孩子装模作样地背过手,脑袋一扬,也依稀有了世家公子的仪态。
“如兰贺小叔生辰晏乐。”
金家的随从不遗余力地烘托小公子金光闪闪的形象,最应景的是聂小公子也凑过去,奶声奶气地扮狗腿,“阿凌哥哥!”
说罢,聂皮皮将半个身子都藏在金凌后头,一副“有靠山”的得意模样。
金凌挺胸抬头,非常骄傲。
【14】
金凌自衬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可以帮家里的忙。
阿娘怀着小弟弟不方便,就由他来送节礼,他给小叔叔过生辰。
他要认真地和小叔叔解释礼单:
“青琉璃酒器一套——我爹最喜欢的了,屋里那套摔坏了一只,还用胶粘了好久。”
金光瑶:金凌,我真的不想知道你爹在家里是怎么勤俭持家的。
“黄花梨攒海棠花围躺椅一张——我娘说,天气好的时候,躺在上面晒太阳,对身体好。”
孟瑧:呦,这跟我怀孕时躺的那张是同款啊,给孟哥哥是几个意思呢?
“海鲜干贝一车——小叔叔你在清河肯定吃不到,有了这些,炖汤好喝。”
金光瑶:……其实我海鲜过敏。
“陈年琥珀光十二坛——小叔叔你以前就爱喝,阿爹说喝完了还有,我们金麟台管够。”
聂怀桑看看金光瑶:三哥,我从来不知道咱家这么穷,你想喝口酒还要朝娘家要。
……
金凌念礼单念到嗓子干,默了会儿润喉咙,有挺胸抬头,背出最后一句大招:
“如兰贺小叔华诞,生辰吉乐。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羁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金光瑶就这么看着他,明明的笑还挂在脸上,弧度变浅,又深,他弯了弯眼睛,轻轻地鼓掌,“谢谢阿凌。”
金凌再次挺了挺胸膛,星眸极亮。
躲在他身后的聂皮皮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终于听懂了金凌的来意,露出一丝沉思的神色。
【15】
今年冬天云梦闹灾疫,虽因交通不便,没有祸及别处,但也让诸地引以为戒。
金江乃姻亲,对云梦疫情知道得更详细——就是人传人闹大的。金麟台这些日子日日洒扫消毒,减少应酬走动,出门也不要接触太多人,今天金凌出来放风,没在不净世待满一个时辰,就要回去了。
回之前有特意同金光瑶说,阿爹阿娘让他给聂伯伯问好,既然聂伯伯不在,还请小叔叔转告。
金光瑶应了,心下道,今日聂明玦倒莫名当红,来贺他的生辰,倒是都不忘问一句赤锋尊。
聂皮皮恋恋不舍,追着金凌一直到不净世门口,垫着脚扒在车窗上问:“阿凌哥哥,三伯今天过生辰啊?”
金凌点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来给小叔叔送节礼嘛……诶,你知道‘节礼’的意思吗?”
“怎么这样?”聂皮皮发恼,“都没有人告诉我……”
“你还小呢,告诉你有什么用?”金凌见怪不怪,“放心吧,圆圆……你阿娘会帮你准备的,你到时候说一句‘生辰吉乐’就行。”
聂皮皮眨巴着眼睛,闷了一会儿,鼓起脸摇了摇头,又对金凌说:“阿凌哥哥,你刚才背的好长一段,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吧。”
【16】
聂皮皮被女使姐姐拉着手,怀里揣着阿凌哥哥塞给他小纸条,踌躇满志地走在路上。
三伯今天过生辰。
过生辰,要说祝词,还要送礼。
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送出去,这样才对。
【17】
孟瑧出身寒微,十二岁起被金光瑶领上金麟台学艺,虽过惯了仙门生活,但从并非按照宗妇培养出来的世家贵女,对庶务不熟。她嫁过来之后很快有孕,一孕傻三年,如今才对家务堪堪上手,还不太熟练。
就像今天,本就是月底盘账的时候,又有金光瑶的生辰小宴要办。孟瑧忙得颠三倒四,连午觉都没睡,抱着账本一笔一笔地核对,正算得头晕眼花之时,不省心的儿子又跑过来了。
聂皮皮对付母亲最是得心应手,近身先抱腿,小脸往孟瑧膝盖上一蹭,软调就扯了起来,“阿娘,阿娘,我想要松子糖。”
孟瑧被他蹭得刚想笑,闻言又马上绷起脸,“不行,你这个月的例吃完了,不是和娘约好了每个月有定数的吗?”
“娘——”聂皮皮继续蹭她,“那我预支三月的嘛。”
孟瑧把脸绷得紧紧的,“你牙都烂了,不行!”
母子俩来来回回地扯皮,最后达成协定——聂皮皮预支下个月的松子糖,因为提前预支,所以数量减半,只有半盒。
小孩晃晃盒子——确实只有一小半——顿时蔫耷耷,像是一只被泼了水的小耗子,耳朵都耷拉下去。
不过他马上又开心起来,抱着糖盒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18】
薛洋从不净世正门进来,一路过了五个关卡。
被麻袋套头、扒衣服、泡消毒药浴、冲个澡、换新衣服。
同等待遇的还有和他一起进门的苏涉。
薛洋和晓星尘他们呆得久了,也被墨迹出几分好性子,没怎么折腾,然而他干净得好似一只白斩鸡,进了小花厅,却见屏风立了四五架,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薛洋一跺脚,灵力惊天动地,差点把七层屏风一同震碎——好在只是冲开了一条道。
屏风后的聂怀桑和金光瑶面覆布巾,罩住口鼻。
苏涉行礼道:“拜见聂宗主、敛芳尊。公子生辰安康。”
金光瑶笑眯眯,给苏涉指了自己身侧的位置,“悯善过来坐。”
说罢,他手一转,给薛洋在门边指了张椅子,“成美去那儿吧。”
薛洋磨牙:“金光瑶!你什么意思啊?”
金光瑶:“疫区来客,小心为上,隔离病毒,人人有责。”
聂怀桑:“云梦上门,宛如上坟,别喷口水,算你积德。”
【19】
薛洋到底没往近了挪,只是多拿几张椅子拼了张长的,躺在上头数落金光瑶毫无爱心,说着说着,抱怨的对象自然而然地歪到了晓星尘身上。
“你们当老子乐意去云梦啊?还不是白雪观那俩死道士——宋子琛也就罢了,他最近闭关等着挨天雷,道观撒手给晓星尘管——晓星尘多管闲事你们也知道,连打绷带都能把人胳膊勒青,还非要去救灾……还不是我跟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
金光瑶挑眉,抿了一口茶,悠悠地问:“你干什么了?”
“疫病嘛,小矮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是那种一发病就烧死的类型,那也好弄——云梦那种难办得要命——真要命,要人命。人染上了还要等几天才出症状,之前活蹦乱跳满地跑,一个人跑进人堆里,一群人全完蛋。”薛洋在椅子上打了个滚,怎么都不舒服,又坐了起来,比划道,“偏偏平民到年底还喜欢瞎跑——这就是亲戚太多的缘故,要是都像我一样没爹没娘,那就省事儿多了。”
苏涉默默翻了个白眼,聂怀桑老不耐烦,“所以你干嘛去了?隔着几千里都知道你在那边闹得鸡飞狗跳。”
薛洋叫得响,“我怎么了?他江晚吟还得记我一功呢!过几天说不定就给小矮子写感谢信了。”
——金光瑶:关我屁事,你的监护人资格我转给晓星尘好几年了。
“晓星尘就是盐吃多了,带着小道士们千里送人头,没到一个月,人没治好几个,手下都病歪歪。关键时刻还是看我——”薛洋顿了顿,随手点了位女使要甜点吃,才继续胡侃,“不就是人传人吗?不就是治病的没几天就得病吗?人怕传染,凶尸不怕啊!”
薛洋撇了下嘴,也是个二十多的青年了,神态仍灵动鲜活,欠揍得不行,“救灾那群人能撤的都撤下去了,我从土里叫出一群小弟顶上,医护人员随叫随到,供应无穷,问题完美解决,全云梦都应该给我塑金身!”
聂怀桑纳罕道:“我听的不是这个版本啊——不是说你和魏兄扰乱前线大局,被江兄关了禁闭吗?”
薛洋猛地一拍腿,“他奶奶的!本来一切顺利!要不是那个狗怂盐吃多了……”
后面的话就不必听薛洋讲了——十句里八句都带点脏,金光瑶看看苏涉。
苏涉道:“夷陵老祖的思路和薛公子的相似,不过您也知道,凶尸再如何听话,也终究是凶尸,救死扶伤这类活计,再如何操控,还是不能和人比——尤其是本该正经沟通的场合,比如,领药。”
——话说案发当日,两派凶尸在库房门口狭路相逢,各自秉持着“把药搬回去”的死命令……打了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然后两大凶尸头子也闻讯赶来,话不投机……又打了个昏天黑地。
——据说当场报废了蜀中草药支援的五分之一。
【20】
远远的,薛洋还在门口瞎叫唤,“魏无羡他有什么厉害的?论打架谁输他?他不就是仗着蓝忘机,二打一算什么好汉……”
金光瑶懒得理他,又问苏涉:“晓星尘没管?”
苏涉想了想,“似乎那时候晓道长并不在附近,最后出面制止混乱的是江宗主。”
那就怪了,蓝忘机在场,魏无羡再如何不着调也不会主动挑衅,那就是薛洋先乱来。薛洋在仙门名声从来没好过,晓星尘又不在,云梦是魏无羡的老巢,江澄偏向谁就更不必说了——但传言中却是各打五十大板,草草了事。
苏涉会意,低低道:“当天晚上薛公子发烧了,症状和这次疫病,几乎……”
“我去。”聂怀桑一脸惊恐,“几日不见,薛洋怎么成了个医德无量的……传染源啊?”
苏涉:“江宗主也这么以为,就不好责他了。”
金光瑶老神在在,“其实呢?”
“晓道长把他送到我那儿看管。”苏涉摸摸鼻子,“医修跟我说,其实是鬼道用得太多损心劳力,加上从白雪观到云梦水土不服……反正和疫病没什么关系,主要是穿少了,还有夜里开窗睡,蹬被子之类的。”
……
金光瑶扶额,还待高声问薛洋“成美你几岁了”,就听薛洋又在叫唤,“你们不净世穷死了!刚才叫人拿点儿甜点心,怎么现在还没送来!”
金光瑶:还好早早把他赶出家门,混账孩子还是留给白雪观收拾吧。
【21】
门口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薛洋靠门最近,扭头就见一个黑衣服的小娃娃抱着只食盒进门来,那盒子虚虚盖着,稍开一条缝,里面带着松子酥味的甜香就飘了出来。
薛洋想也没想,一伸手就将那小孩拎到身边,朝他盒子里抓了一把松子糖吃,一边嚼还不忘挤兑聂家,“你们清河穷死了,还雇佣童工。”
这童工长得格外小,恐怕连五岁都不到,薛洋多看了一眼,才发现小孩衣衫纹饰不凡。
他心下了然,扬起眉梢来,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呦,生得越来越像你娘了嘛。”
聂怀桑连面罩都不顾了,冲过来打掉薛洋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后一拽,“病原体别碰我儿子!”
“他自己过来的!”薛洋翻了个白眼,哼道,“你儿子长得哪儿像你了?眼睛圆鼻子挺嘴巴小,完全是照着孟瑧长的。”
怼人诛心,聂怀桑登时炸毛,“他他他……他头发随我啊!”
薛洋冷笑,“怪不得摸着像只刺猬。”
聂怀桑:“你说谁像刺猬?”
薛洋:“你和你哥,头发硬得都像刺猬。”
这两位旧日就有嫌隙,如今隔着孟瑧这一层关系,还是互看不顺眼,都是话多欠揍的行家,碰到一起总有话头相互嘲讽。
金光瑶见怪不怪,看着他俩互喷口水,叫人把聂皮皮抱过来,免得殃及孩子。
【22】
聂皮皮本来抱着只糖盒子高高兴兴地过来,一进门被薛洋抓去一大半,剩下的在亲爹那一拽之下也撒了个干净,再如何机灵也是个小孩子,他看看糖盒子,再看看正在吵架的亲爹与薛叔叔,想去捡糖,又被女使抱到金光瑶身边坐好。
金光瑶只道是他的东西撒了,因为聂皮皮烂牙,不净世的甜品都严格管控,他只好拿了个小橘子给孩子,“吃吧。”
小橘子落在空盒子里,小朋友抬起头,无措地看来看去,最后看向金光瑶,嘴角瘪了下去,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不要!”
小孩子脾气变得快,金光瑶习惯了他作妖,一时也不哄。倒是旁边的苏涉少见这阵仗,在乾坤袋里翻来翻去,找到之前薛洋买的一包芝麻糖,要塞给聂小公子,“吃这个。”
聂皮皮撇他一眼,直接摔了盒子,“我不要!”
他喊得大声,极无礼,震得聂怀桑和薛洋都静下来,转身来看。
金光瑶抬眼,“聂守谚,你发什么脾气?”
“他吃了我的糖!”聂皮皮脖子一梗,随即又低下头,轻抽了一声,眼泪就滚了下来,“我最好的东西,拿来送三伯的……没有了!没有了!”
小朋友踢开盒子,又“啪嗒啪嗒”地跑掉了。
众人傻眼,也没听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聂怀桑反应最快,忙追了过去。
薛洋依稀知道是因为他吃了小孩的糖,挠着头不知该怎么处理,看看金光瑶,金光瑶对他笑眼眯眯,满脸威胁。
薛洋只得站起来,嘟囔着“真跟他娘一个样”,也跟了过去。
【23】
三个作妖的跑了,小花厅里便只剩下金光瑶和苏涉,正好最近秣陵苏氏立宗,从仙府设置、招收门生,到内部管理,宗门往来……金光瑶有的是话可嘱咐指点。
相识多年,苏涉一度投入其麾下,如今出去自立家门,也成了为宗主位分的人物,金光瑶一时也生颇多感慨。
“你本家人丁不旺,势力单薄,那就少不了招揽散修和外姓门生,在秣陵扎下根基,同周边几家多多往来……前十年艰难些,只求站住脚,以后成了多家发展,勤思兴变,仙门中自有你说话的位置。”
苏涉双手交扣在膝头,听得极认真,末了,才轻声道:“只恨势力微薄,难作公子助力——只有些小事,尚可支持。”
若别人如此说,金光瑶只当是客气,但苏涉最后语气放得慢,神态又认真,不由得让金光瑶审慎视之。
苏涉又道:“江东海陵人口稠密,邪祟不少,周边世家势弱,难以支撑瞭望台的开销,若无别家属意,秣陵苏氏愿承办此地的瞭望台,为公子解忧。”
金光瑶一怔,细细回忆海陵地况——的确是个多事之地,人口稠密,四通八达,是非一多,自然生邪祟,仅凭世家夜猎照管不来,但建瞭望台又不容易——海陵本地无宗门,周边却群居多个小世家,单个儿都撑不起瞭望台,但也各有本事,内讧一流,并且排外。
海陵这个烦难,难在人多事多,处理邪祟碍手碍脚;难在和那些小世家斡旋,费心费力也未必讨好。
之前思量,也只想着委屈姑苏蓝氏接管,但纵使蓝家是东南大宗,管到海陵去,十有八九也要被讽一句“手伸得太长”,如今苏涉想拿这个烫手山芋,名声赚不赚未必,至少作为新立的宗门,这个动作,未免有失稳重。
金光瑶道:“悯善的好意我心领了,如今你宗门新立,这样的负担不该由你来担着。”
苏涉却道:“正是因为我苏氏宗门新立,才要如此。”
这位自立一宗的年轻家主微微笑起来,他本是清俊的好相貌,平常冷然得不出挑,这一笑才显出一番风流。
他说:“十年终究太长,若能搏一搏,何不为也?”
那一瞬间,金光瑶看着苏涉,竟感觉到一丝令他自己都为之心悸的熟悉,那触动稍纵即逝,可一点怔松与恍然,到底落在了心里。
【24】
日头偏西落,远远地听见薛洋的声气,青年就站在小花厅外,信手扔了一物来,被女使捡起呈上,是颗不知加强了多少个版本的震鬼珠。
“你挂床头震聂明玦。”
——这就是生辰礼了。
这几年诸人各有各路,天各一方,一年中相见甚少,更别说聚在同一日,来贺他的生辰。
金光瑶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体验到丝丝缕缕的慰藉感,算不得汹涌,却绵延不绝。
直到苏涉告辞,请他给赤锋尊带一句好。
金光瑶一弯眉毛,又叫人坐回来,上了一盏茶。
“你问他的好做什么?”金光瑶在桌上敲了一记,目光炯炯,“从实招来。”
今天从早到晚来了三拨人,临走了总是要问聂明玦一句,当然,也是约定俗成的客气,不过金光瑶直觉没那么简单,秦愫和金凌他也不好多想,但对苏涉,总是好直言说的。
苏涉自然直言相告。
【25】
聂明玦给人挑礼物向来不在行,之前世家间走礼靠客卿和聂怀桑帮忙,现在全权交给金光瑶——但金光瑶的生辰礼,总要他自己来送。聂明玦想了一个月,自觉金光瑶吃饱穿暖什么都不缺,平常过日子也处处精细到了极点,连个升级版本都找不到,寻常男子送道侣的小玩意儿在他那儿也讨不了好……
最后是金光瑶可怜他中年痴呆,暗示说自己用的笔该换了。
于是聂明玦花了一天功夫去铺子里挑笔,回来时暮色四合,怀里一只礼盒,身后一个蓝曦臣。
金光瑶看着他回来,笑眼眯眯,暗藏杀机。
【26】
金光瑶今年的生辰宴依旧简单,不净世诸人加一个蓝曦臣,围坐一桌绰绰有余,菜肴上多花些心思,各系名菜凑一桌,亲友在侧,伴以美酒,气氛融洽又欢乐。
宴正酣时,喝着雪梨汁的聂皮皮在孟瑧的鼓励下抬起头,站在自己的椅子上,要给三伯背祝词。
下午刚掉过眼泪,小孩也觉得丢人,又被大人哄了几句,才小小声地开始背:
“守谚贺小叔华诞,生辰吉乐。
“如月之升,如日之恒。如南山之寿,不……不……”
期期艾艾了几次仍记不起来,小朋友只好去抓金凌给的小抄,奈何他字也认不全,念了个乱七八糟,蓝曦臣给孩子解了围,清清朗朗地接了下去,“如南山之寿,不羁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守谚所祝的意头好,阿瑶,二哥贺你生辰吉乐。”
聂怀桑:“三哥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孟瑧:“三哥生辰吉乐,岁岁安康”
金光瑶喝了点儿酒,似有微醺,就这么靠在聂明玦肩头,听着众人祝词,笑得清清淡淡,无话来答,只是举起一杯,径自干了。
【27】
夜稍深些,聂怀桑夫妇带着聂皮皮从容退席,留下三尊把酒言欢。
屋里地暖烧的旺,一片暖融香,结义多年,哪怕是胡侃闲聊也能乐几个时辰,更别说美酒相佐。
金光瑶平常千杯不醉的本事半点也不使,红晕上脸便开始耍赖,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酒往聂明玦杯子里倒,空着杯子同聂明玦的满杯碰,“干杯。”
少见他如此放松,蓝曦臣莞尔,就见金光瑶动作大了些,一扑将酒撒了满襟。
聂明玦无语,只得将他外袍解了,脱了自己的给他,再回屋给他取新的。
留得金光瑶半醉半醒,望着满天繁星,晃悠着和蓝曦臣说胡话:
“皮皮背的祝词,背出来的也是错的……记性不好,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还好把成美打包送出门了,闹出多少乱子,都且听一乐……再不用我操心。”
“我今日见悯善,他说替我建海陵的瞭望台,我说他撑不起来,他说想搏一搏,若成了,就能在仙门稳稳地扎下根来。”金光瑶顿了一顿,目光放得悠远,不知落在星空的哪一处,话说得越来越轻,“十年,太长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那个样子……”金光瑶反反复复地念着,突然问,“二哥,射日结束多少年了?”
蓝曦臣默默回忆一番,才答:“玄正二十二年胜,如今是三十六年——差一个月,就是射日结束整十四年。”
“是吗?”金光瑶轻轻地笑起来,“我在仙门,十四年了。”
“若从河间算起,我在仙门这一搏,二十年整。
“我当年也嫌十年太长,二十年更长。可如今,又是怎么样呢?”
金光瑶的身形在竹椅上微微晃动,眼里落了光,映出莹润的水色,他问了一句,却不必人答。
【28】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蓝曦臣说,“前尘俱往,只余当下。”
“当下就好嘛?”金光瑶挑起眉,依稀有意气上脸,话却终究是软的,成了感慨,“二哥总是如此,光风霁月,万事过眼,心不蒙尘。”
金光瑶想着,或许他就是缺了那么一点气度,看不开的就是看不开,想紧紧抓着,又抓不住,终是作茧自缚。
蓝曦臣饮了一杯茶,看他醉了,哄皮皮一样,话也放轻,“当下如何不好说,人生苦短,乐事不多。三弟心怀隐忧,也不是不对,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有那么一刻能快乐,终究是好的。
“至少今日,阿瑶应该是开心的,是不是?”
“想见的都见了,一个个祝我好,怎么不快乐?”金光瑶眯着眼,想了想,才问,“该不会二哥也是大哥写了信才请来的吧?”
蓝曦臣道:“本也是要来的,大哥说你不开心,我便更要来了。”
语毕,他唇角又弯起些,和煦道:“如今看,三弟今日倒是开心的。”
屋外满天星,屋里灯火明,落了金光瑶满脸,使得他眉眼间的弯意,都真切可见。
他兀自笑了许久才停,道:“大哥这人,说木讷无趣,真得不能再真;但有时候,又……”
金光瑶顿了顿,话锋又一转,“如二哥所言,人生难得一时乐,如今,也请二哥不必拘礼,开心一场。”
一边说着,他俯身过去,将杯中美酒,倒予蓝曦臣的茶杯。
“干。”
【29】
戌时三刻,还不到就寝的时候,聂怀桑就着盏小灯悄悄看话本,连翻页都小声,不时看一眼灯下幔帐映得的人影——是孩子睡觉的时候了,聂皮皮脱衣上床,还缠着母亲说话,孟瑧靠在床头,一边虚应着,一边轻轻地哼安眠的小调,一派宁恬之中,孩子渐渐不再说话了。
聂怀桑等了等,才以正常的声音问:“睡了?”
孟瑧探头出来,瞪了他一眼,“嘘!”
“嘘”声刚落,便听外头传来一声呐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刚刚入睡的孩子眼皮一跳,寻到母亲的手握住,迷迷糊糊地嘀咕,“娘,我听见蓝叔叔的声音了……”
孟瑧抱着他拍了拍,“没事,蓝叔叔找你阿爹来的,你快睡。”
窗外:“譬如朝露!!!”
“醒了就睡不着。”孩子揉了揉眼睛,往孟瑧怀里拱了拱,像赖皮的小动物,“阿娘——陪我睡。”
聂怀桑正披外袍,闻言“啧”了一声,“皮皮,你适可……”
话没说完,又被孟瑧一眼瞪了回来,“泽芜君找你呢,快去!”
【30】
聂怀桑:人生多苦,比如此刻,本宗主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了。
聂怀桑:说了多少遍,无论你们多开心,有所为有所不为!
聂怀桑:一,不要给皮皮吃糖!二,不要让曦臣哥喝酒!!
在蓝曦臣继续嚎出“去日苦多”之前,小聂宗主从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抓住泽芜君。
“走,曦臣哥,咱们去后山的亭子上‘对酒当歌’。”
“不不不,你唱就行了,曦臣哥,你不要再喝了……”
【31】
等聂明玦回来,饭厅里就只剩了个金光瑶,拿着个空杯子自饮自酌,看起来醉的不轻。
待走近了,聂明玦蹲下要给他擦脸,却被金光瑶一把抱住了脖子,醉人酒香扑面,金光瑶弯着眼,里头水光潋滟,半醉半醒。
“你都找了谁?”金光瑶在他耳边问,“阿愫?我哥嫂?二哥?薛……你肯定不会找薛洋的,但你找了苏涉。”
聂明玦只是在最后一个名字哪里解释了一句,“我记得你和苏悯善是真心相待。”
又或者,是知道薛洋被扔在秣陵照看。
“白费力。”金光瑶得了便宜还卖乖,放开了他,任由聂明玦毛手毛脚地给自己擦脸,“一个生辰,大费周章的。再如何过,开心不开心,也不过就是一天。”
聂明玦道:“开心这一天,也就不算白过。”
金光瑶挑了眉,眼尾醉染赤色,莫名撩人,他话也轻,像是一小段古琴曲,“谁说我不开心?我同你合了籍,保兄长上位,送薛洋去了安稳地方,建了瞭望台,是仙督左右手。我哪里有不开心?”
聂明玦抱了他,额头相抵,只吐出了三个字,“还不够。”
“大哥,你话不能这么说,人得知足,不能得陇望蜀。”金光瑶和他唱反调,醉得迷糊,又像是清醒的模样,“你该说我贪心,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是贪心。”聂明玦说,“但你配得上。”
金光瑶那双醉眼里,忽地生出了泪光。
【32】
漫长的岁月里,金光瑶动意生情,最深的绮梦里,有过两情相悦,有过颠鸾倒凤,独没有过合籍大典。
两个男子,成什么婚事?台面下头厮混也就罢了,过了明路,连亲戚见如何称呼都未可知,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最终迈出那一步,不是没有过犹豫,从刨白心意到广而告之,那两年间金光瑶深思熟虑,想了那么久,下定决心和聂明玦一起趟这趟浑水的那天晚上,凭酒意放豪言,而后望着空中皓月,兀自枯坐到天明。
——他什么都猜到,也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仙督之位难以得手,知道他在世家中的地位会更尴尬,知道世人口中的调笑会比祝福更多,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有一个血脉相连的骨血,在他合眼之后依旧存续。
这是选择,他选了顺心顺情,选了和聂明玦合籍,那总要付出点代价。
【33】
作为对比,蓝忘机和魏无羡似乎不必付出多少代价,他们两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对这人间有所为,却无所求。
可金光瑶有。
他有野心,他有渴望。
他求千秋功业,求青史留名。
他想受世人景仰,他想要这世人给他赞颂,称他一句好。
——而不是别的。
……怎么就那么难?
【34】
敛芳尊千杯不醉的本事,是仙门有名的,他若不想醉,没人灌得醉他。
聂明玦看着金光瑶借酒意在自己怀里撒泼,东倒西歪地瞎晃,他搂着他,听他虚虚地说他的野心,说他的向往,听他自责“人心不足”,又自大“我应得的”,正反话全在他口里,最终却来问自己:
“怎么就那么难?”
聂明玦说:“不难,只是要慢慢做。”
“怎么不难?”金光瑶贴过来,比划了一个高度,拍在他头顶,“我想的可多了——再建一批瞭望台!一样的,一千五百座!只能多不能少!”
聂明玦无奈道:“不是在谈吗?一家一家慢慢来,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你都做好了,会有结果的。”
金光瑶又拍他一下,“我想踹了二哥当仙督!”
聂明玦面不改色,“曦臣本就不想当,如今只是无奈之举,在前面帮你顶着压力。再过几年,等时机成熟了——仙督之位,本就是有期限的。”
金光瑶拍在他肩头,整个人跪在他怀里,撑得比聂明玦还高,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全天下都说我的好话。什么娼妓之子,什么偷技之徒,什么颠倒伦常——都是狗屁!”
他死死盯着聂明玦,话里放肆,语气却郑重,连脏话都说得掷地有声。
“对。”聂明玦一样说得掷地有声,“你特别好。”
——孟瑶,你特别好。
【35】
像是溯回旧日美梦,金光瑶醉眼迷蒙了半晌,才忽地一笑,轻声重复,“我特别好。”
他就此收了那副醉态,靠回自己的座椅,扶额想了想,又道:“我还想……”
他看向聂明玦,露出了一点孩子气的得意,好像在说“你肯定办不来”。
他说:“我想要个子嗣。”顿一顿,又补充,“你给我生么?”
聂明玦好似被雷劈了,神情扭曲,呆了几息,才努力调整表情迎战——可他笑得连声音都抖起来,“以后,等怀桑和圆圆多生几个,过继一个到我们膝下……”
话实在说不下去,只得捂住脸装醉,金光瑶拍着桌子,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又渐渐轻下来。他眼尾那一点赤色渐渐晕开,成一片红,落在整张脸上,容光明润。
“聂明玦,”他说,“我想过生辰,年年都这样过。”
他做梦一样,慢慢地念出那段祝词,语气飘忽,带着笑,又像是哭。
“如月之恒……”
【36】
孩子真的明白那祝词的真意吗?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羁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愿你此生如明月恒久,又如旭日东升。
愿你如南山寿岁无穷,声名万年无亏崩。
愿你像松柏常茂盛,子子孙孙,代代传承。
——那祝词说得太好,好到他此生恐怕都难成一项。
——未免讽刺。
……
可金光瑶如今想,若年年岁岁都有人如此说,真心祝愿,惟愿他好——那么哪怕难成,也终究是好。
【37】
金光瑶不止一次,梦见自己成为仙督,受天下人赞颂,受仙门尊崇。
梦醒时分,也难免怀疑,人生岔路口,自己究竟有没有选错。
可如今,他看着聂明玦,突然前所未有地坚信自己当年的决定。
或许会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人生——他心愿了结,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付出的也许只是生辰宴上觥筹交错,无一人有不乐,也无一人是真心。
这是选择,是好买卖,其实也未尝不可。
——却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得更多。
【38】
闹腾了一晚,到就寝时分,聂明玦扛着道侣回房去。
金光瑶在他肩头胡乱扑腾,朝他要生辰礼,“只有你没给我东西,没同我道喜——告诉你要笔,笔呢?!”
聂明玦加快脚步,“等会儿给你。”
“大晚上的,给什么笔?”金光瑶继续作妖,“你怎么不早些给?”
聂明玦道:“有些笔晚上用才好。”
说罢,便将金光瑶外袍脱去,扔到了床里。
金光瑶扭身陷进了柔软的被褥里,抬眼只见重重帷帐合起,只留一线暗光。
他到底还是放肆得醉了,如今一脸迷蒙,有些看不懂:“聂明玦,你可不许唬我。今儿我生辰,你得让我满意——否则你不得好死!”
聂明玦解了衣衫,从枕下摸出礼盒,一手递过来给他,一边笑。
他素来严肃,是极少笑的,尤其是笑得这样大方,舒朗眉目经岁月磨洗,已是一番好颜色。
“生辰快乐。”他说,“我一定让你满意。”
【39】
我有句话,想要对你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终归,令你快乐的事有很多。
祝你生日快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