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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怀刃·【八】风雨骤 ...

  •   【01】
      金麟台侍卫两个时辰一换班,然而若是不太重要的地方,三四个时辰只一人守着也是常有。
      守在绽园门口的侍卫默默地打了个呵欠,又连忙以手掌掩盖。
      绽园湿冷偏僻,当年是不受待见的金二公子敛芳尊的住所,现在二公子做了家主,这地方也就闲置了,昨日却命人收拾了一番,让金麟台的常客苏宗主在寝殿中休息,苏宗主说最近精神不好,似有病症,就召了仙督惯用的医师来诊治。
      也不知是什么病症,医师一来,就从晚间一直留到第二日正午,才面色凝重地匆匆离去。
      他闲来无事,心下也盘算:不知苏宗主是不是重伤了,但隐约听他在殿里和医师说话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的,不显丝毫弱态——怕是找个借口,和聂宗主一样,来别人家躲清闲的。
      他正神游着,忽见一道人影步履匆匆,由远而近,衣着配饰、风姿气度,都是金麟台上独一份的尊贵。
      ——仙督送走了一同安排办清谈会的泽芜君后,竟然亲自来绽园看望苏宗主了。
      金光瑶没带下人,一路疾行晃过他身侧,严斥一声“专心”,径自入殿去了。
      【02】
      苏涉为金光瑶推开内室木门,自己停在门口看守。
      金光瑶一脚踏入,闻见满屋血腥气混药材清苦,直冲进最里,一把扯开朴素的床帐,只见黑衣的青年静静仰躺在床上,英俊的脸上一片无血色的惨白,面上无痛意也无喜色,只紧紧蹙着眉头,像是陷入了什么难解的谜题里,挣脱不得。他左边袖管早被撕开,于自肘关断处扎紧了绷带,承了幼年苦楚的左手连同小臂都不知去了哪里。
      金光瑶一路疾行,微微有些喘息,此刻却屏息稍等,慢慢俯下身,将手慢慢落在青年右边肩头,哑声道:“成美……”
      “闭嘴。”薛洋连眼睛都懒得睁,他声腔很弱,却还带着不耐烦的语气,痞得有些小无赖,“你薛爷爷我还没死呢……用不着你这个虚情假意的来哭丧。”
      金光瑶没说话。
      “小矮子。”薛洋半撩开眼睛,惯来清亮的眼睛在重伤下也少了神采,他微微扯开一个笑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些近乎稚气的茫然,“我把晓星尘搞没了……”
      金光瑶面无表情,如古井无波,连惯做的笑容都懒怠,淡淡道:“他早没了。”
      他见薛洋怔着,忽地露出一丝带嘲意的笑,冷道:“不是说锁灵囊掉了,你还哭着喊着要去抢,悯善拉你也拉不回来?现在倒不乱动了?”
      “我早该割了苏涉的舌头!”薛洋瞪着他,双眸中亮起点光来,呛声道,“我没哭!”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完好的右手撑着自己,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又是重伤又是不方便,这简单的动作也十分吃力,金光瑶连忙上手去扶他。
      “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那只手没在蓝忘机那里,想缝都缝不回来。”金光瑶眉头紧皱,看他几息间喘得艰难,又轻声道,“医师说你……”
      薛洋打断他,“活不了。”
      金光瑶扬声厉斥:“你闭嘴。”
      “你就别想了,我们这群修鬼道的,自己的生死最看得明白。”薛洋靠在床头,分明面色苍白如纸,一呲牙也笑出点桀骜的意味,“最多……阎王叫我三更死,我再拖到五更天。”
      见金光瑶神情复杂,薛洋又艰难地笑出了点声音,扬眉乜着他,纵然声气虚弱,话里还是吊儿郎当,“你屋里那颗破脑袋,再不封一下,灵就要散了——你薛爷爷看你可怜,再帮你最后一次。”
      金光瑶没理他,只是将手覆在他心口,小心地蕴灵力查探他几近报废的脏腑和经脉,越是查探,他眉头皱得越紧。
      “小矮子,你说……”薛洋又开口了,“晓星尘怎么就不能像聂明玦一样结实呢?你看聂明玦死了十年了分尸各地,还能跳出来惹麻烦——晓星尘倒好,魂魄碎得连夷陵老祖都补不齐……”
      金光瑶指尖用力,用一点精纯的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薛洋还在讲瞎话:“话说回来,聂明玦真扛造——你搞他那么多年,搞不丢也搞不没,啧啧啧……”
      “少说两句。”金光瑶翻手收灵力,从口袋里摸了一把麦芽糖豆子给他,“你现在一张嘴就是一口生气泄出来,闭嘴多活几天吧。”
      薛洋冷哼一声,鼻音却轻得只剩气声,慢吞吞地把糖豆子塞进嘴里。
      含了小一会儿,他又虚弱地含糊道:“不够甜。”
      【03】
      这次清谈会由金麟台主办,临漳徐氏的位置照例在中间靠前,和秣陵苏氏相对,却在高阳吴氏上首。
      苏宗主性情阴鸷,眼下大概是心情不好,对徐见知更是横眉冷对,恐怕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而高阳吴氏这几年在北地势头正盛,很有取聂家代之的意思,而现在座次被式微已久的临漳徐氏稳稳压了一头,吴宗主面色不渝,说出的话也阴阳怪气地夹着刀子。
      徐见知被夹在两人之间,像是根本没看到两人的脸色,依旧和座上下属谈笑风生,一会儿隔着吴宗主肥胖的身体和沈宗主谈小辈间的婚事,一会儿又隔着苏涉的冷脸和聂怀桑比划手势。
      聂怀桑正被金光瑶按在身边,生受了金凌对祭刀堂之事所做的赔礼道歉,面上又是惶恐又微露出释然。他还是应付不来这样的局面,正傻笑着心不在焉,看见徐见知的动作,眼睛一亮,但被金光瑶微微一瞪,又缩缩脖子,悄悄和徐见知使了个眼色,大概是“回去再说”的意思。
      【04】
      吴宗主见徐见知无所表示,面色愈发阴沉,忽地笑了,手下门生见机问道:“宗主可是想起了什么趣事?”
      “趣事倒谈不上,不过是旧年听过的一个故事,突然想起,甚是感慨罢了。”吴宗主摸摸肚子,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上首的三青鸟家纹,状似无意道,“既然问了,那就同你们讲讲,大家也听个乐子。”
      门生忙恭维,“宗主风趣。”
      “也是快四十多年前听说的,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吴宗主抚上胡须,说,“道听途说,说是有个大户人家,老爷有位金贵的独生少爷,少爷是个不晓事的,娶了名门闺秀为妻,生了子女,在外头还养了一个平民女子,外头的儿子还比正房里的儿子还大一岁,啧,你说说……反正藏了十多年,终于被老爷发现了。那少爷还不知悔改,非说外头那个平民女子才是有情人——就被家族拽回去,老实了挺多年,和外头那对母子也断了联系。”
      吴宗主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说的也像是人间富贵人家的故事,附近不少好事的小辈都竖着耳朵听,沈宗主最是喜欢听家长里短,也好奇地偏头看过来——只暗暗腹诽,在金麟台上说“外室”,有些不留心了。
      “要说那户人家啊,也是不走运——嫡系人丁不旺,老爷只有少爷一个独生子,少爷屋里的正头娘子膝下只一个小公子……总之啊,几代嫡系单传。”
      “都说世家多子多福……”凑趣的门生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随意感慨,“这数代单传,那不是……乱家的征兆吗?”
      吴宗主抬手敲了他一下,半笑半骂道:“说什么呢?”
      门生缩缩脑袋,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谄媚道:“是小的不会说话。”
      徐见知在不远处同徐庭深说话,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里,也没有偏头来看,只眉梢微微挑起,凝神听来。
      【05】
      “后来老爷和少爷都病得不行了,死在前后脚,前头少爷留遗嘱说把那外室那支接进来,后头老爷子死前说不许让杂种进家门。”吴宗主叹了口气,“你说这事儿闹的,底下人可不知道怎么办。”
      “再说少爷正房的那位小公子,也是个病秧子,突逢家变,眼看着就要跟着父亲祖父一起去了。那外室一家呢,女人已经死了,儿子二十余,也娶妻生子。”
      “啧,你说说,要是把那外室的儿子接进来——可不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吗?偌大家业拱手让人,谁能答应?”
      门生眨眨眼:“所以,没接进去?”
      “可少爷留的遗嘱也是有分量的啊。”吴宗主又摸摸肚子,悠悠道,“最后族老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那外室子的儿子接进来,算是全了少爷的遗愿,也没违反老爷的禁令。接进来一个小孩子,年纪小,又低了小公子一辈,也不会抢什么家业,两……三全其美。”
      沈宗主这下可什么都听懂了,默默将半探出的身体挪回,一眼向附近瞟过去,见除了年轻人还一脸茫然,只当是故事,稍老成知事些的,都已经各自挪开目光,故作什么都没听到。
      吴家门生仍在不知死活地捧场,“那外室一家,父子分离,也是惨啊。”
      “是啊。”吴宗主点点头,叹息道,“我是想,那个外室出身的小孩子,进了富贵人家做少爷,想来也忘了自己的出身,还有那可怜可悲的父亲——啧,可真是……”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也没后来了。”吴宗主悄然收神,敷衍道,“不就是个故事,怎么还当真了?”
      【06】
      偌大宴席,觥筹交错,各自闲谈,窃窃私语。
      这一小片地方,随着吴宗主讲那个“没有后来”的故事,渐渐归于安静。
      ——当然是有后来的。
      后来那被接进家族的外室孩子长大了,虽没成个祸害,却也赶上嫡亲兄长早逝,只留下一对年纪太小的兄妹,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偌大家业,如今嘛——就在吴宗主上首坐着呢。
      当事人还满脸笑意盈盈,似乎听不出身侧明嘲暗讽,看不出四周暗流涌动,闲闲地抬腕斟了一小杯酒。
      徐庭湉的俏脸涨得微红,手上攥紧了裙角,一边肩膀却被兄长死死按着,站不起身来。徐庭深面色无异,只侧过脸,不去看吴家。
      场面正微僵着,忽听一个娇甜稚气的女声道:“劳烦小哥!给高阳吴氏多上几壶茶!”
      【07】
      那是个徐氏坐席靠前的小姑娘,她仰起脸来,明光落于面,不过豆蔻年华的模样。她头上两朵纱花簪在双平髻上,细细流苏垂在鬓边,衬着糯米团子般白嫩的小脸,看起来稚软又可爱。
      “小七。”徐见知淡淡笑开,问,“又想淘气了?”
      女孩仰着脸,朗声道:“宗主,我听说高阳菜味道淡,而金麟台宴客用鲁菜,我们吃着正好,可吴家各位前辈和师兄呢,恐怕都嫌盐放得太多了,不好声张罢了。”
      一边说着,小姑娘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高阳吴氏的坐席前,亲手给吴宗主倒了一杯茶,笑盈盈道:“前辈吃得咸了,用清茶润润口吧。”
      吴宗主一时呆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又是个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姑娘,更不好发怒,正颤着手,小姑娘又给那一直接话头的门生倒了一杯,继而矮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回坐席,步态活泼似林中小鹿,家袍上三青鸟栩栩如生,在明光下展翅欲飞。
      小姑娘被徐庭湉拉到身侧搂着,遮住吴宗主跟过来的目光,徐见知隔空点点她的鼻尖,轻叱道:“胡闹,身为小辈,怎么敢调侃长辈的口味?”
      小姑娘一缩头,装出小兔子一样的胆怯来,娇声嗔道:“我是好心嘛……”她歪头看看徐庭深,眨眨眼,“大师兄,你说是不是?我最听话了。”
      徐庭深薄唇弯开一道弧,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轻声哄她:“是,小七最乖了。”
      【08】
      金光瑶应酬完了一圈人,携着秦愫的手转到了徐见知这边,
      徐见知从容起身,对金光瑶行一礼,既不太郑重也不过分随意,让人挑不出错来,笑道:“见过仙督。”
      “多日不见,徐宗主风姿依旧。”金光瑶同是笑眼弯弯,状似随意道,“听怀桑说,令侄女同聂氏子弟婚期已定了,想来徐宗主人逢喜事,气色果然好。”
      金光瑶和徐见知出身俱是外室子出身,又同是手腕玲珑的人物,相貌也同是清秀俊俏那一流,虽身份有高下之分,但此刻两人相对而笑,竟有诡异的相似感,
      “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如今定了聂氏这样的好人家,自然高兴。”徐见知笑道,“方才还和沈宗主说起这些家长里短,自伤年华,等日后小侄成家,历练得足够了——今后坐在清谈会上徐家主位的,便不是我了。”
      他这样一说,颇有退位让权的意思,周围众多家主皆讶异,有的询问因由,有的出言劝说小辈稚嫩难当大任,有的冷眼旁观。
      而金光瑶不动声色,开口却是顺着他的意思说:“既然小辈成器,徐宗主交付家业,也属正常——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徐宗主此刻还是宗主,可莫忘了自己的本职。”
      这话微微重,暗含警告,众人只道这是为聂怀桑敲打,并不讶异。
      徐见知面上镇定自若,回应道:“这是自然。”
      金光瑶又温和道:“怀桑对仙门事务疲于应对,北地诸多瞭望台,还请徐宗主多看顾。”
      “那是自然。”徐见知说,“安阳那一座我尤其上心,必不负聂宗主和仙督重托。”
      在场家主皆知旧年聂徐两家在安阳的龃龉,一时间都自以为看出了火花,纷纷噤若寒蝉,俱默默退了一步,不想惹祸上身。
      金光瑶仿佛没看见场面尴尬,只问道:“徐宗主这话说的……安阳可有什么难事?”
      徐见知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过是有些挖瞭望台石基想拿回家盖屋子的村民,我已经处理好了,仙督不必担心。”
      自瞭望台建起,这种事也常见,多被仙门当笑料说起,然而金光瑶神色一凝,刚想说什么,却被徐见知打断,“仙督,我看泽芜君今日神色可不太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啊?”
      【09】
      此刻宴席已毕,清谈会第二日才正式开始,众人三三两两离开斗妍厅,门生们为诸位家主和名修指引客居。
      但蓝曦臣瞧上去却是有些心事重重,金光瑶皱皱眉,向徐见知道了声“失陪”,走到姑苏蓝氏的坐席,想问他怎么回事,然而他刚开口说了一句“二哥”,一人便横冲过来,撕心裂肺地道:“三哥!!!”
      金光瑶被他扑得险些倒退,忙一手扶住帽子,“怀桑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如此不成体统的家主,自然只有清河聂氏的一问三不知了。
      刚刚金光瑶和徐见知打机锋,没看住聂怀桑,现下就被顷刻间便喝醉了的聂宗主抓着不放,只见他涨红着脸,大声嚎道:“三哥啊!!我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金光瑶扶着帽子,道:“上次那事我不是已经帮你解决了吗?”
      聂怀桑大哭道:“上次的事解决了,这次还有新的事啊!三哥,我该怎么办啊!我不想活了!”
      看他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样子,金光瑶只得对妻子说:“阿愫,你先回去吧。”又偏头对聂怀桑道,“怀桑,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你别急……”
      他拖着聂怀桑往外走,途中蓝曦臣过去想看个究竟,也被喝晕了头的聂怀桑一把拽住,向远处去了。
      只留下秦愫带着侍女站在姑苏蓝氏的席位前,她落落大方得向蓝忘机施了一礼,柔声道:“含光君,你好像很多年没来过兰陵参加清谈会了,这次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她嗓音软糯,仪态端庄,极有女主人的风度。见蓝忘机颔首示意回礼,她的目光又落到莫玄羽身上,露出点异样的神情,似有问询之意,然而莫玄羽虽然没有“该吃吃该喝喝不理你”,但一脸迷茫,与其说是见到嫂嫂无言以对,倒不如说是根本不认识。
      秦愫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我失陪了。”
      【10】
      从宴厅到芳菲殿并不太远,但途径花园和几道回廊,秦愫面露沉思,轻蹙眉头,脚步轻而慢。
      “解语。”她轻声问侍女,“玄羽怎么不和我说话?”
      侍女抿了抿唇,轻声猜测道:“想来,大抵是觉得之前被赶下金麟台太难堪,不想见故人,也怕惹您尴尬,才装傻不认您的吧。”
      秦愫摇摇头,语气虽然疑惑,但却含一分清醒的坚定,“他分明和不认识我一样。”
      “夫人。”解语轻叹一口气,劝说自己的主子想开些,“小公……莫玄羽已经被宗主赶下金麟台了,划掉了族谱上的名字,您何必多想?或许是他疯病好了,自己羞愧;或许他病得忘了很多事——反正他另有大造化,又和含光君那样的雅士相交……看着也不错嘛。”
      秦愫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下忽地升起一丝不安来,她顿了顿脚,对解语吩咐道:“等夫君待客结束了,你叫他回芳菲殿来,就说我有事情同他商量。”
      当年莫玄羽当众闹事,让金光瑶十分没脸,一提起就面色难看,解语还想再劝主子莫去触霉头,突然看见不远处回廊另一头,一个身穿聂氏女修家袍的女子提着裙子匆匆而来,小跑着到了他们面前,对秦愫行了一礼,急道:“金夫人,可看见我家宗主没有?”
      “孟姑娘?”秦愫一怔,“你怎么从后头来——怀桑在前厅啊。”
      孟圆一脸急色,眸中水色流转,像是要哭,“宗主……宗主他喝多了酒,我一转身他就没了,我以为仙督又把他暂时安置到后殿去了,我就……”她满脸惶然,“夫人,他可闹出什么乱子来没有?我实在是找不见……”
      秦愫急忙握着她的手轻拍安抚,心想聂宗主这样叫人不省心,难为身边人关切,安慰道:“你别急,夫君和泽芜君都在……解语,你快带孟姑娘去绽园。”
      【11】
      孟圆口中千恩万谢,急匆匆跟着解语向绽园去了,留下秦愫孤身一人。
      她心下不安愈发浓重,下意识理了理裙衫,抬步向回廊行去。
      当年莫玄羽闹的事太大,她口不择言骂了几句,等气过了,金光瑶已经使了雷霆手段,抹了族谱,把人送回莫家庄去了。
      她一直想去看看这个小弟弟的,但每次提起金光瑶都死盯着她说不许,脸上的神情又凶又气,她只能悄悄托聂宗主去看……聂宗主回来也说莫玄羽过得还好,被看在屋子里养病,叫她别去打扰。
      秦愫轻轻叹了口气,聂宗主这些年愈发不靠谱,她该自己想办法亲自去的,闹成现在这幅样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心思重重,脚步沉沉地走在回廊上,刚过转角,迎面便扑来一人,她立时被吓得想要尖叫,叫声已经冲到了喉口,却被熟悉的声音生生打断。
      “小姐!”扑在她身上的妇人揪着她的裙角半跪下来,哀声哭道,“我苦命的小姐啊——”
      秦愫低下头,一路上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突然安稳下来,周身冷汗渐凉,她于幽暗灯火中端详那女人的脸,默了少顷,犹疑着叫出了妇人的名字:
      “碧草?”
      【12】
      金光瑶、蓝曦臣和聂怀桑三人坐在绽园的会客厅里,聂怀桑一手抓蓝曦臣,一手抓金光瑶,醉得晕晕乎乎,胡乱哭诉个不休,金光瑶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慰着聂怀桑,另一边还要抽空说些软和话安抚神情越来越差的蓝曦臣。
      操持宴席本就疲累,金光瑶心下还藏着事,一时间有些支应不过来,口中渐渐没了话说,只是疲惫地看着聂怀桑。
      聂怀桑哪里看得懂他的表情,又狠狠抽了一气,准备再嚎一嗓子。就在这个当口,轻巧的脚步声停在会客厅门口,有温和的女声隔着门帐扬声问,“请问仙督大人,聂宗主可在此?”
      聂怀桑忽地地把哭嚎压了下去,他本醉得迷迷糊糊,一听这声音就来了精神,终于松开了拉扯两人的手,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跑,口中胡乱叫起来:“圆圆!圆圆你可来了……”
      他一边跑一边叫唤,整个人都扑过去,伸手拉开门帐,却生生收住了脚步,没扑到孟圆身上,只扯住了她绣着浅棕暗纹的袖口摇晃,喘道:“我怎么都找不见你。”
      他这年纪,若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加冠时成婚,都能做人父亲了,虽然面相还年轻俊秀,但这般没皮没脸地拉着女修叫唤,实在有碍观瞻,蓝曦臣还在发怔,金光瑶早疲惫地捂住了额头,解语连忙退了两步,垂下眼睛,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孟圆眉头一皱,十分头痛的模样,轻叹一声,认真地纠正,“明明是您撂下我跑了。”
      聂怀桑醉意朦胧,微微瞪大了眼睛,露出几分孩子式的无辜之色,“啊?”
      孟圆没再解释,只是把他拉起来,整理衣领,拍打袍子上的灰尘,轻声说:“您醉了,我送您回去歇着吧。”
      大抵是关系不同,蓝曦臣和金光瑶好说好劝怎么都搞不定的聂怀桑,孟圆只用了一句话便让他安分下来。聂宗主撒酒疯也分人,此刻被孟圆扶着,眨巴着眼睛,怕她生气一样,不嚎不闹,只是贼贼兮兮地揪着她的袖口去拉她的手。
      孟圆无奈地露出点笑来,任由他拉着手,理理衣袖,使之垂下,遮住彼此紧扣的十指,免得走出去太丢人,再同两位仙首道别。
      而解语终于敢抬头,悄然走到金光瑶面前,恭声道:“宗主,夫人说若您事情忙完了,还请回芳菲殿,有事商谈。”
      她身后大门仍洞开,孟圆撑着聂怀桑慢悠悠地走,聂宗主被酒气熏红的面上神情恍惚,醉眼朦胧地笑着,看起来有点傻,而扣在孟圆手上的指头缓缓摩挲敲打,像是调情,又像是问询。
      孟圆抬起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13】
      芳菲殿寝殿之内,层层叠叠的纱幔垂地,香几上的瑞兽香炉轻吐兰烟,奢华之中带着一股慵懒又甜腻的颓靡之感。
      秦愫跪伏在地,将脸埋在榻上,呼吸间满是清甜的香气,这是她最喜欢的熏香,在晚间点燃,有安枕助眠的功效。
      金光瑶总是理事到很晚,她有时候熬不住,只能期盼丈夫在几更天歇下的时候能快些入睡。
      成婚近十年,他们的晚间好像总是这样,一个在书房理事,一个熬着等,同眠就是真的同眠,连里衣都不曾解。
      她有时候也在书房捧着刺绣一类的小玩意儿陪金光瑶,熬得伏在桌上睡着了,金光瑶就把她抱回去。她迷糊着任由她的丈夫伏身为她解钗环,散头发,搂着肩膀把她拢在怀里,哄孩子一样地轻拍背脊,让她好好睡。
      她生下阿松后,月事一直不好,金光瑶体贴她身体,几年没行过房事,后来阿松早夭,更没心情,日日同寝眠,最亲近的枕边人,细算来,真正坦诚相见,只有婚前的一次。
      【14】
      那一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乌云沉沉压着天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一场雨。
      屋子里只点着盏莲枝灯,灯火荧荧几点,从金光瑶身后漫过来,沿着男子柔软的发丝落到她身上,像是点点星芒,坠在她眼底,点亮一捧柔和的水色。
      他如珍如宝地捧起她的脸,从眉心轻轻细细地一路吻到嘴唇,剥去衣衫,捧着她、抱着她,以指尖擦拭她于情潮中溢出的泪水,柔声哄她说不疼的。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像是抚弄着一张弦太涩的古琴,缓慢而温柔地一点一点打开她的身体,于猝然的情潮浪涌中把她拢在怀里,任由她无助地以牙关磨咬他肩头的皮肉,压抑抽噎。
      他吻着她的眼睫,像是以唇一根一根细心梳理,将她从浪潮中平安带回,托起在岸上,化作千堆雪。
      【15】
      秦愫紧紧闭着眼睛,手指无声地拉扯幔帐,纱帘坠了满身,又轻又沉,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可还是拦不住——拦不住那一晚深刻于心的画面在脑海中幕幕回放……拦不住金光瑶如珍似宝地捧着她的脸,说他会待她好……拦不住她蜷在他怀里,绕着他的发丝,喃喃说瑶哥哥你真好……
      拦不住母亲的旧仆,跪在地上,拉扯着她的裙角衣袖,说……
      ——“金光瑶他就是个畜生……”
      那一晚的莲枝灯亮了一宿,他从背后静静地抱着她,劲瘦的小臂横于胸口,掌心拢在她眼前,两个人像是蜷缩在母亲腹中的胎儿般一同缱绻入眠。
      到了后半夜,她在迷蒙中被雷声惊醒,被枕边人亲吻着发顶拢入怀中……
      “阿愫,没事的。”她的良人喃喃哄着她,带着点爱怜的疼惜,“只是下雨了。”
      ——“他明知道你是他亲妹妹,还同你成婚生子。”碧草说,“他亲手掐死了小公子!”
      秦愫猛地从床上弹起半身,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用力得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成碎片吐出来,最终却只呕出一滩酸苦的胃液。
      【16】
      连枝灯合着夜明珠,将暗夜中的芳菲殿照得亮如白昼。
      秦愫倚着门,发呆半晌,才扶着墙壁慢慢向桌边走去,她望着玛瑙镇纸压着的那封信,想拿起它,却又缩回手。灯火之下,她嘴唇不住颤抖,端庄秀丽的脸已然扭曲如妖鬼。
      突然,她发出了一声失控的尖叫,凄惨得近乎哀嚎,一把抓起那封信扔到地上,另一只手则痉挛着抓紧了胸前的衣衫。
      忽然,一个声音在寝殿中突兀地响起:“阿愫,你在干什么?”
      秦愫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几步之外。
      她眼中蓄满了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只有男人挺拔的身形晃动着,恍如旧年射日战场上初见,身着艳阳烈焰袍的青年把扑在她身上的温家修士一剑刺死,将她从尸堆中抱起来,包好伤口,塞给她一纸密信,再推到一条小路上。
      ——初逢惊心动魄,缄默无言,所能记起的,只有凛冽风声。
      而今,她的丈夫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视线渐渐清明,她看着金光瑶那张微笑着的脸,还是觉得他五官端正,面容明秀和煦。
      ——她少时喜欢这个人,爱意直白而汹涌,原因不过是他生得好,人也好。
      ——叫她怎么能不喜欢?
      她的丈夫又问:“你神色不太对劲,怎么啦?”
      ——可后来,被她痴缠得忍无可忍的境地里,金光瑶也曾对她说,他救她不过随手而为,能看出什么贵重人品?
      能看出什么?
      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17】
      秦愫坐在铁床上,贴着陈年的血迹,周身大穴被封,只能静静地看着金光瑶将一颗画满符箓的人头从多宝格中抱出来,连开了几个匣子层层封存,塞进了自己贴身的乾坤袋里。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良人、她的丈夫、她的哥哥——露出麻木而阴狠的神情。
      “阿愫,刚刚你也看见了,那张纸片,激出了夷陵老祖的剑。”金光瑶握住了她的手,这样紧迫的时刻,他还能不紧不慢地哄她,“这件事并不简单,那个人在这个时候寄过来这封信,又有一张附着人魂的纸片偷窥,你今天见到玄羽了,他不对劲……”
      他自己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解释难免也乱了,最终只是苦笑着说:“阿愫,你我多年夫妻,合该同舟共济。”
      ——他在骗她,当年处理那所谓的“杀害阿松”的小家族时,他就这样抱着她,哄着她,借她的手杀人,在百家面前立威。
      “阿愫,觉得我脏,觉得我恶心,这都没什么,可是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了……”金光瑶叹了口气,面上恳切之色更甚一重,“你也不想这件事暴露出去,对不对?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阿愫,你想过吗?”
      ——他在逼她,拿那些闲言碎语,那些颜面,逼她沉默,陪他将真相封于厚土。
      秦愫从来没这样清醒过,她看着金光瑶的目光里,也从未这样冰冷过。
      “阿愫,”金光瑶一直保持着从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急,“你不要跟我闹脾气了,你好好想想……你答应我,一会儿你一句话都不要说——答应我你就点点头。”
      秦愫麻木地望着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18】
      秦愫被解开穴道,慢慢整理自己和金光瑶扭打间扯乱的衣衫,之后垂下头,借着昏黄的灯火,用手帕用力擦净铁桌上陈年的血迹,把金光瑶无意间打乱的藏品一一推回原位。
      她麻木地弯起唇角,喃喃地重复自己刚刚所言,“我答应你……我帮你……”
      ——不为可笑的夫妻一体,不为恶毒人言,不为那些年心怀隐秘的相敬如宾。
      她站在密室中,听着门外人声渐起,等一场好戏开演,陪着她的丈夫愚弄世人。
      她举起手来,凑在昏黄光源处,静静地看着手心掌纹,神情肃穆,目光悠远,像是在回望这半生的命运。
      ——她帮他圆这最后一局,只为了自己多年执念,甘为心上人赴汤蹈火的,那一寸真心。
      秦愫终究还是爱那个人,哪怕被愚弄,被欺辱,被逼迫……
      ——可她爱那个人。
      多可笑呢?
      ——秦愫啊,你就是个笑话。
      【19】
      秦愫永远记得,旧年射日刚结,多年卧底的死士在殿前反水斩杀温若寒,以孟瑶之名传遍百家时,她不顾父亲的禁令,偷偷跑出家门,从乐陵御剑一路向西,见到那个男人。
      她所思所念的那个人,先是茫然地盯着她看了几许,而后忽地笑了,桃花样的眼睛弯如弦月,明秀的眉眼像是浸在柔光里的一幅画,好看得够她用一生去描摹。
      他就这样笑着,恍然道:“是你啊。”
      若说执念起于初见,那么秦愫此生情之所衷,便始于自己同他再遇时,那人离开战场喧嚣纷扰后,终于能舒心弯起的笑眼。
      一眼就沦陷。
      【20】
      都说命数半点不由人,秦愫遇见金光瑶便信了,她追着他,从战场到世家,执着六年,终得归宿——却不曾想到,原来不由人的,不仅是乍然的相遇和绵延的感情,还有镌刻在血缘中的命运底纹。
      秦愫微微抬起眼睛,麻木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面带微笑,把玩着那把曾被自己亲手刺进无辜者心口的匕首,胸有成竹地解释,“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杀人无数,锋利无比。看这把匕首的刀锋,仔细看,会发现里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时候是男人,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老人。每一个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阴气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帘子,把它封住了。”
      蓝曦臣拧着眉头道:“这个莫非是……”
      “不错。”她的哥哥神情从容,双眸似星子般明亮,亦如当年那个卧底多年,一朝名扬天下的年轻人,“这是温若寒的东西。”
      她曾于迷蒙中反反复复地梦见这双眼,似明月星辰。
      她曾以为宿命因缘际会,让她的良人不远万里,叩入她心门。
      ——未曾想到,结局却是错付终身。
      【21】
      秦愫于无人防备之时,猛地扑上去,抢过那把匕首,倒退三步,对金光瑶露出了一个恍惚的笑来。
      金光瑶笑容一僵,失声道:“阿愫?”
      她手上动作毫无停顿,用这把曾亲手刺向“杀子仇人”的匕首,刺入曾为兄长诞育子嗣的小腹。
      终究还是有一件事是金光瑶没有骗她的——这匕首阴毒,顷刻便能毙命,让人死得毫无痛苦。
      生命的最后一息,她看见金光瑶扑过来,紧紧将自己搂在怀里,渐渐黑暗的视野中,只剩下他惶急带痛色的神情——无辨真假。
      “阿愫!”
      她回以一个来不及扬起的笑容。
      ——夫君,若说救命之恩是缘起,那么此身薄命悉数归还。
      ——六道轮回,切莫相遇。
      ——哥哥。
      【22】
      骤变忽起,众人皆愣在了原地,只能僵硬地看着金仙督抛去所有的风度仪态跪伏在地,紧紧抱着妻子的尸身,凄切地叫了几声“阿愫”。金光瑶睁大着眼,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女子的脸,泪水不断打落在她染血的面颊上,冲开淡淡红痕——这场面悲惨无比,不少女修已经压抑着哭音落下泪来。
      蓝曦臣道:“阿瑶,金夫人……你节哀吧。”
      金光瑶抬起头来,向来温和的神情终于带了一丝厉色,急问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啊?阿愫为什么会突然自杀?还有,你们为什么忽然聚在芳菲殿前,要让我打开藏宝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众人纷纷表示疑惑,一时间逼问的对象就换了人,蓝曦臣只得道:“前段时间,我姑苏蓝氏数名子弟夜猎,路过莫家庄,遭受了一只分尸左手的侵袭。这只左手怨气杀气都极重,忘机受它指引,一路追查。然而,待将这些被五马分尸的躯体收集完毕之后,我们发现这具凶尸是……大哥。”
      刚刚醒酒的聂怀桑怀疑自己听错了,拨开人群冲到前面来,语无伦次道:“大哥?曦臣哥?你是说我大哥?也是你大哥?!”
      蓝曦臣沉重点头,聂怀桑两眼发白,“咚”的一声,仰面栽倒了,一圈人慌忙喊道:“聂宗主!聂宗主!”“医师快来!”
      金光瑶没顾上聂怀桑,整个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目光尚且含泪,却像是气得眼眶都红了,五指握紧成拳,悲愤道:“五马分尸……五马分尸啊!什么人敢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昏倒在地的聂怀桑指尖一颤,正巧孟圆在他的人中穴上狠狠一掐,他又悠悠转醒,睁大了眼睛,半是迷茫半是惊恐,双眼圆睁,眸光亮得惊人,不知道是对无名凶手的恨,还是对未能察觉到兄长尸身惨状的愧。
      蓝曦臣摇头道:“不知。找到头颅这一步时,线索便断了。”
      金光瑶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线索断了……所以,就上我这里找?”
      蓝曦臣默然不语,金光瑶似是不可置信,又急声问道:“方才你们要我打开藏宝室,就是在怀疑……大哥的头颅在我这里?”
      无数人的目光都聚在蓝曦臣、蓝忘机和莫玄羽身上,但姑苏双壁名声向来好,一时间却无人出声讥笑质疑,都雕塑一般地静止不动。只有聂怀桑在死寂中茫然地左顾右盼,又懵又怒,突然爬起来,推开围拢在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到金光瑶身侧,神情愤慨地盯着蓝曦臣看,嘴唇微微颤抖,像是要问,又像是骂。
      金光瑶抱着秦愫的尸体沉默着,轻拍聂怀桑肩头一记,哑声道:“……也罢,不提。”
      【23】
      将把“仙督当作可疑凶手”的话头略去,金光瑶又问:“可二哥,含光君是如何得知,我寝殿之中有这间藏宝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头颅就在我的密室里面?”
      听着他的质问,蓝曦臣竟一时答不上来,正沉默着,金光瑶叹了口气,转向莫玄羽道:“玄羽,是你这么对我二哥他们说的吗?撒这种一拆就会穿的谎,有什么用?”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纷纷看向莫玄羽,待看清了他藏在阴影中的脸,不少人面露恍然,一时间又起一阵窃窃私语。
      在众人的私语声中,金光瑶放下秦愫的尸体,缓缓站起,手放在恨生剑柄之上,向莫玄羽逼近一步,问:“过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请你据实交代,阿愫莫名自尽,这里面——”他对着这张熟悉的脸,阴沉地问,“你有没有做什么手脚?”
      莫玄羽垂下眼睛,沉默着,像是在思考对策,而在这样的场合里,无疑是默认。
      “这么些年她待你如何你都忘了吗?”金光瑶怒极,恨生铮然出鞘,蕴着灵力抖开一抹雪亮的剑光,“她是你嫂嫂!”
      蓝忘机挡在莫玄羽身前,以避尘挡下了这一击。
      其余修士见状,纷纷拔剑,蓝忘机只能护住一面,而两把剑从另一侧探来,莫玄羽手中无兵刃,不得格挡,回头一望,恰好见到一把雪白的灵剑正躺在木格之上,当即将它抓在手里,拔剑出鞘!
      金光瑶目光一凝,失声道:“夷陵老祖!”
      忽然之间,兰陵金氏所有人的剑锋都掉转了方向,对准了莫玄羽。
      金光瑶眸中含恨,哑声道:“不知夷陵老祖重归于世,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聂怀桑晕晕乎乎地站在一边,像是接受不来又一个巨大的反转,“三哥?你刚才叫什么?他不是……”
      “阿凌,怀桑,你们都过来。”金光瑶将恨生对准魏无羡,沉声道:“诸君千万小心,他把他的剑拔出来了,他绝对就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话音未落,几十道剑芒便齐齐朝魏无羡刺去。
      【24】
      一场混乱自芳菲殿而起,诸多修士追着魏无羡和蓝忘机冲出去,剩下的也道了告辞离开,金麟台门生随着金光瑶的挥手退守门外。
      料理好了这些事,金光瑶像是支撑不住,无声地滑坐到地上,再次将秦愫的尸身抱起,以袖口擦拭她面上的血色,眸中哀色渐渐浓重。
      聂怀桑被变化的事态惊得呆呆愣愣,当蓝曦臣将封恶乾坤袋交到他手里时,他只呆呆地攥着,想看,又哆嗦着不敢看,面色变化莫测,却俱是以惨淡作底色。傻了一会儿,他茫然四顾,看看蓝曦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转身扑到金光瑶背上,哭着说:“三、三哥——”
      金光瑶还在为秦愫打理衣衫,被聂怀桑这一扑压弯了腰,却沉默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聂怀桑哭哭啼啼道:“我大哥怎么会,怎么变成这样,被装进这个袋子里……三哥,是谁,是谁啊……”
      “怀桑……”金光瑶的声音很弱,“你先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玄羽不是回家去了吗,为什么就献舍了,他现在在哪儿?死了吗?!”
      “怀桑。”金光瑶终于直起腰来,压着嗓子勉强道,“你安静些,我带阿愫……”
      “还有三嫂啊!三嫂遭了谁的骗?!为什么要……”
      “怀桑!”金光瑶声音骤然一厉,但因中气不足,并不显得凶狠。他顿了一顿,看聂怀桑半张着嘴,缩脖子,眼中还有泪花闪动,轻轻叹了口气,又安抚道,“……没事了。”
      聂怀桑抽了一声,擦擦眼泪,半天才“嗯”了一声。
      “这件事我会追查到底的。”他的语气毫无起伏,甚至有些麻木,“阿愫的后事还要处理,你守着大哥……等我的消息。”
      聂怀桑好像终于发现了他面上的疲态,不敢扑他,只是轻轻托着他的胳膊,颤声说;“三哥,三哥你受伤了吗?还是累了?三哥你不难能倒啊,你倒了我可怎么……”
      他还在嘟囔着,就被蓝曦臣一手拉起,强行拖走了。
      【25】
      这下,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了。
      金光瑶将低下头去,将唇压落在秦愫余温尚存的眉心,同无数个寂然无声的夜晚一样,将妻子拢在怀里,珍而重之。
      “阿愫……”
      ——这是他随手救下的小姑娘、他的烦人精、他的海棠花、他的家人、他的妻子……
      ——这是他傻儿子的母亲、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这是他深埋于心的隐秘、无可原谅的罪恶、不能触碰的温软。
      还是痛彻心扉。
      【26】
      怀中人终究渐渐冰凉,金光瑶将脸从她的颈窝缓缓抬起,擦去流到下颌的泪滴。
      他抱着秦愫走出密室,看向桌上的九盏莲枝灯,以及灯光照映着的,桌下的一小捧灰烬。
      他轻轻地弯起了唇角,目光里又是凄惨悲色,又是冰凉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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