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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忘川岸铭 · 救风尘(下) ...

  •   (四)岐山嗣
      仙门纪律委员聂明玦绝不许表弟和朋友继续荒淫下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每个房间敲门,把大家叫到一起——做早课。
      吞吐灵气,吸纳精华,洗筋易髓,厚实丹府……
      金子衡认真打坐,坐着坐着,就歪在金子衔肩上一趴,打起了小呼噜。
      聂明玦:“……”
      金子衔展平肩膀,让弟弟歪得很自在,对大表哥示威性地挑眉,“他自小生理节律就与常人不同,觉多,表哥你也是知道的。”
      聂明玦知道,所以他没打算管,但金子衔接下来也头一歪,舒舒服服地枕在弟弟头侧,闭上了眼睛,“一母同胞,我也困,金麟台的早课可不是这个点儿。”
      他俩这么叠在一起,聂明玦要想暴揍金子衔,难免要惊动金子衡……他只能装没看见。
      别说打瞌睡的双胞胎了,就是日常这个时间做早课的温易和徐见知,甚至包括聂明玦自己,换了个陌生环境,也难免心不在焉。
      毕竟是妓院里做早课,不强求,只要不出去□□就行。

      失败的早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金子衔把熟睡的弟弟搬到软榻上,自己也挤上去——妓院里的软塌,地方绝对够大——非常放心地睡起了回笼觉。聂明玦则掏出了一些红纸,做起了与身形不合衬的手艺活儿。
      “你在干什么?”温易探头过来,“折纸?”
      聂明玦很娴熟地裁纸,取笔勾出一个简单的图案,一本正经地答:“我在做小红蛙。”
      小红蛙倒不是什么陌生东西:在彩纸上一个入门级符箓,加注些许灵力,折好了,就是一只一戳就跳的小青蛙。仙门七八岁的小孩都会做这个,根本不新鲜,但对人间小孩却是个新奇东西。聂明玦刚到学馆的时候不会管学生,学生也怕他,教什么都死气沉沉,后来他试着做青蛙当悬赏,学生在课上明显积极多了。
      但他折纸技术不太好,做出来的小红蛙大小不一,还在学生内部引起了乱子,所以他今天做得很小心,力求只只一样大……有点困难。
      温易和徐见知瞧着有趣(不管是聂明玦做小红蛙,还是聂明玦做出的小红蛙,都非常有趣),也扯了几张红纸一起折。屋里一派睡回笼觉,一派折青蛙,倒是非常安静祥和。
      为掩人耳目,也方便几人验血,昨日被几人高价竞拍的孟诗又被连包三天场。孟诗很敬业,早早来到包房上工。她也知晓自己和这些仙门小公子无甚好谈,对谁都是淡淡的客气,只对聂明玦会笑得热切些,来了便在角落屏风后落座,桌上摆着琴,桌下捏着针线缝衣服,光明正大地带薪摸鱼。只几人说起小红蛙的时候,她才悄悄看去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被儿子放在枕边的大红蛙。
      温易的小红蛙折着折着,就变成了“小红花”,纸片里的符纹也多套了几层,但仍然是简单的。
      这是岐山太初宫新出的符箓,本是某个弟子给家眷做的——简化几种攻击爆破类的符文作嵌套,折在花里,让女眷佩在身上,遇到危险就捏爆,很有杀伤力。这东西落到太初宫虞祭酒手里,又从虞祭酒手里转到温若寒那儿去,很快就进行批量大生产,各种造型都有,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初版小红花——最近有望成为继符箓青蛙之后的第二款大众符箓。
      要是平常,这种散修研究出来的小东西很难入上层眼,更别提爆发出这么大的机制,但落在岐山温二爷手里,却颠倒过来。也就是这件事让温易知道,温宗主总说的“你二叔就是岐山的宝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无论放在什么位置都光可耀世,其眼界,其造化,必然改变时代。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落在哪一家,都是天赐中兴。
      温易毫不怀疑,为了这个“岐山中兴”,他爹是甘心在这一代的岐山本纪中屈居侧席的。这一代温氏顶层的权力格局,就是他二叔领衔走在前,他爹落后一步□□制衡,如此前后相宜,十分稳健。哪怕他爹哪天禅位给二叔,自己去西凉整顿边境,他都不会太奇怪。
      可惜他二叔温若寒看着那左右为难的宗主位,不亚于看一坨臭狗屎,所以他爹整顿边境的镇西将军梦注定只是个梦了。

      孟瑶敲门探头,“聂哥哥!”
      聂明玦起身去接他,孟瑶也不进来,停在外面,“我有朋友受了伤,但这里没有能好好疗伤的地方。聂哥哥,你能让他进来‘侍奉’贵客吗?”
      纪律委员聂明玦一身正气,怜惜弱小,“当然可以。”
      孟瑶眉开眼笑,这才进门来,将身后遮着脸的云泠扶了进来,但门依旧没关,抱着琴的小清倌也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横手阻拦。
      许是昨晚吃得好,睡得也饱,素琴的脸色红扑扑的。见聂明玦阻拦,她脸上又渐复苍白,求助似地往温易那里看。
      “明玦兄,你让素琴姑娘进来吧。”温易缓颊道,“我答应这位姑娘,要照顾她的生意,总不好出尔反尔。本来对外也是说包场听琴,不如……”
      他看向素琴,暗示道:“姑娘之前不是说,有空很想和前辈讨教,精炼琴艺吗?昨天你弹的……那个……咏梅调……”
      素琴小声纠正:“《梅花三弄》。”
      “她想再精练《梅花三弄》。”温易对聂明玦说,“让她去和孟夫人做伴吧。”
      聂明玦这才慢慢放下手,素琴抱琴朝他行了一礼,像只偷溜的小耗子,跑到屏风后,

      徐见知纳罕道:“小哥儿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伤了?”
      云泠被孟瑶扶到角落坐下,扯开遮面的布巾,露出正脸来——虽不是鼻青脸肿,但额角脸侧也有些淤青擦伤,没伤的面颊则烧得潮红,“晚上才上工呀,也是倒霉催的——客人酒品不行,解酒汤喂不进去,还踹我……还好不是在二楼,不然腿也要断几天。”
      和昨晚比起来,他的漂亮脸蛋现在看着实在惨不忍睹,徐见知瞧着都觉得迷糊。但云泠倒是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从怀里取出一条金件络子,朝徐见知递过去,“昨晚问了一圈儿,给公子您找着了,就是这个吧?”
      徐见知一愣,半天才接到手里,托着那小金猪和艾绿穗子细看,“正是——你是叫云泠?”
      云泠点点头,又眼巴巴地瞧他。
      徐见知从怀里拿出一块糖给他,“多谢你。”
      ……
      云泠咬牙切齿地想:果然不能相信穷鬼的“必有重谢”。

      没有哪个被蒙汗药糖豆拐卖的小孩会喜欢吃糖,云泠默默搓着糖纸生闷气,也不敢表露出来——好不容易能在这儿混个工,他不想被赶出去,出去没有轻松活计,只能擦地。
      这里多好呀,安安静静,岁月长宁,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天租子十两金,坐在这里都觉得头顶在哗哗地掉铜钱。
      云泠带薪摸鱼不安心,小心找了个话题给人解闷,“公子,你们都是来给孟瑶找爹的吗?”
      徐见知果然打起精神来,“以前很多人来给他找爹吗?”
      “是啊,上个月有三个,上上个月有两个。”云泠努力扮演陪聊,“不过都穿得都没你们阔气,也没你们出手豪爽。瞧公子们的做派,就知道孟瑶的阿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怎么说?”徐见知向后一靠,“你觉得孟瑶的生父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云泠畅想道:“仙门里的大人物,当然该是个威武的英雄,武艺高超,力大无穷,一剑斩妖魔,气吞山河,没什么能难得倒他,样貌当是仪表堂堂,风流倜傥……”
      他天花乱坠地讲,没过多久,金家的双胞胎都被他从回笼觉里吵醒,听着孩子胡说八道,越听越想笑。温易心里想着温若寒,越听越像,表情就有些复杂,目光闪烁不定。孟瑶则有些害臊——那些话有多少是云泠的瞎话,又有多少是他小时候吹的牛皮,他自己也记不清——又有些兴奋的期待,身边的聂明玦不由摸摸他的脑袋。
      满屋欢乐气氛,屏风后琴声断续。

      “诗姐,”素琴低声问,“这节起头,是摇?还是挑?”
      孟诗温吞地答道:“是摇,就这样。”
      低低的琴音孤零零地响了一声。

      时至日中,温易取回法器,正式给孟瑶与温若寒测血亲。
      温若寒的血样是他从岐山带来的,孟瑶的则要现场取血。
      孟瑶不是第一次以血认爹,针刺取血的架势都不需要人来教。
      “公子,我自幼气血亏,止血不易,若这次不是,还有两次要测。我能否储存些血样?明日再用?”
      这倒是经验之谈,测血缘的血样不求新鲜,保存完好便是,温易说:“可以。”
      一旁的金子衡心软,上前捏过孟瑶的手摸脉,“确实有血虚之症,伤口愈合不易……你年纪如此小,为何早早就有了血虚之症?”
      “阿弟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金子衔在一边说风凉话,“这儿又不是锦衣玉食的金麟台,生在这等地方,吃不饱喝不好,阴气重阳气衰,他不血虚谁血虚?”
      聂明玦默默按刀,金子衔默默闭嘴。

      鉴血亲的法器在孟瑶期待的眼神中嗡嗡作响,片刻后,才归于无声。
      孟瑶的眼神黯淡下来。
      温易默默松了一口气。
      没有血亲的红光,就意味着他和温家无甚关系,是虚惊一场。
      众人无言,金家的两个忧心忡忡地对了个眼神,徐见知目光闪烁,扭头去看屏风后孟诗的剪影。
      孟瑶很快敛去了自己小小的失望,勉强扬起一个乖巧如旧的笑容,对温易行了一礼,“有劳公子奔波,倒是不必您继续费心了。”
      温易确实不必再为此费心,但瞧孟瑶的眼神也不全是舒心,还有微弱的惋惜。
      他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取出一只挂坠,“好孩子,你以后要是到岐山来,可以凭这个来见我。”
      孟瑶接过,举在阳光下细看——那是一颗半掌大的兽类利齿,打磨抛光又穿绳,倒有几分精致了。
      “这是狼牙吗?”
      “比狼厉害些。”温易摸摸他的头,“是一种妖兽的牙齿,在仙门也能卖上个好价格——它的本体是你先生杀的,我借花献佛,你权当是他送你的‘小红蛙’。无论入谁家仙府,都要好好炼气。”
      “谢公子。”孟瑶把这牙齿挂在脖子上,雪白的一颗,倒是很配他的黑衣。
      众人意味不同地默默抽气。
      ——是穷奇。

      明天的法器送到灵气核心去吸纳阴阳灵气,众人又在纪律委员的组织下吃了一顿清汤寡水的饭菜,素琴和云泠也被捎带了一份午饭,但云泠推脱吃不下,只喝了一碗粥。
      来妓院认亲实在算不上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几人进思诗轩大都隐蔽,也不愿透露身份,更不想在妓馆中留宿太久,传出去不好听。温易此行事已毕,吃过午饭,便要打包行李离开。
      门一开,外面候着个白绸裙衫的小美人。
      温易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来逼公子听琴的。”素琴敛衽为礼,促狭一笑,话音清凌凌的,“我是想着,公子清贵,不是该来这里的人,没人见过您进门,那出门的时候,也不好太显眼——我送您从后巷走吧。”
      盛情难却,也确实帮在点子上,温易自然答应。
      两人并肩而行,因素琴裹足,走得格外慢。
      “我来送您,也是想特意和您道声谢谢。”素琴一步一颤,娇喘微微,好像每一步都艰难,但每一步都不停,“除却包房点人的银钱,您私下给我的,都好抵我半年的私房,和以前舒姐的凑一凑,就够我们两个的赎身钱了。”
      温易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就够了?”
      “够的,其实我们这样的人,很便宜。”素琴低声说了一个数字,让温易意外地挑了下眉头,“您瞧着大家在思诗轩花钱如流水,好像我们个个都身价不菲,其实大头都给了东家,能落在我们手里的私房不多,也就是混个饭吃。
      “舒姐上工久些,存下不少,早就攒够赎身钱了,还留在这里,是想带我一起走——我还没挂上牌子,只会弹琴,进项不多,攒不下那么多钱,舒姐就帮我攒……又碰上您这样的好人,这才够了。”
      “好人”温易倒不介意自己被当冤大头坑了多少,那点银钱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反而问:“你们出去以后,想去哪里,又以何为业?”
      “尚没筹谋好,左不过还是乐工一类,我们也只有这一技之长。出去以后,肯定不能留在云萍城,必要走远一点——各地不通籍,走得越远,越没人认得,一切从头再来。”素琴顿了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打算全说了,“我是生在云梦的,舒姐则更远些,她从蜀地来。所以我们想往西去,听说蜀中在大疫后很缺人,关卡也松,月月都有乘船往西走的戏班和乐班,舒姐能和他们搭上的……”
      温易默默放慢了脚步,听她的喘息声渐渐松了些许。
      素琴犹然不觉,不自觉被带得放慢脚步,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这两天实在叨扰公子了,一开始拿您的客气话当真,后来凭您心地好,又……好在您没生气。
      “我就是笨笨的,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刚被卖进来的时候,我什么都学不好,总挨罚,又吃不饱。那时候妈妈跟我说,等我出阁挂上牌子就好了……挂上牌子,就有客人点我过夜,上工多,有钱赚——我就信了。我特别努力地学艺,特别想上工,想有人点我,想挂牌子——我想好好生活,好吃好穿,好物件,好衣裳,好首饰,再攒一点私房,没工上的时候也不会挨饿……”
      她那么年轻,因吃不饱,长不高,甚至看起来是年幼的,清清素素的豆蔻年华,眉目清秀,笑起来只是含蓄地抿唇,满眼天真的向往,只看这张脸,真和很多温易见过的世家姑娘差不多。
      只是她吃不饱,走不稳,才显得格外孱弱。
      虽然走得慢,但这段长路还是让素琴走得很累,好在,很快到头了。
      “我明年才到出阁挂牌的年纪,但前些日子,就有人想点我——摘牌子过夜的那种。我那时候饿了一顿,还蛮高兴,但舒姐突然把凉汤泼在我身上,客人因嫌我腌臜,就换了另一个姐姐。”
      她想起自己当时的恼怒,还和梓舒生气吵架,就觉得又好笑又可悲。
      “结果那个姐姐上工回来,到中午就病了一场,之后断断续续的,没耗过半月,人就没了。妈妈还说是她福薄,倒霉,命不好——可是,公子,我们这里哪有命好的人呢?”
      他们终于走到后门,薄薄一扇木门,连着窄小幽深的后巷。
      ——那个姐姐最后就是走的这条路,几个孩子被龟公赶着,拖着她离开,要送到城外的乱葬地去。那时候她怯怯瑟瑟地躲在门后,看着姐姐被拖走,看着鸨母把姐姐的牌子扔到灶膛里烧……她第一次觉得,那块高高挂着的,能让她上工和赚钱的牌子,就像阎罗殿的催命符一样。
      “所以我这些天很害怕,琴弹得不太好,总走神,总挨罚——所以公子愿意听我弹琴,我才那么……这两天打扰您了,我瞧得出您其实不喜欢听琴,但我实在饿。”
      “没打扰。”温易说,“其实我家里一直想治治我的耳朵,虽听不太懂,但至少听姑娘弹两日琴,我现在能分得清宫商角徵羽了。”
      两人相视一笑。
      “蜀地是个好地方,大疫后急需人口流入,你去那边,确实是个好选择。”温易又说,“只是路途遥远,行人混杂,不明底细,你们是女子,这一路只会比旁人更艰难,自保之事,万万留心。”
      他从隔空一捏,取出乾坤袋里的几朵早间新折的小红花,“是个小法器,你时时戴在身上,若有人要伤害你,把它捏破,也能解一时为难。”
      素琴仔细收下,取了一朵别在发间。
      “再有就是——蜀道难,蜀地路不好走。”温易迟疑少顷,才道,“你把脚放了再去吧。”
      少女愣住了。
      她沦落风尘时已经十一,这个年纪再缠足,苦楚比幼女更甚,如今行动起来总有些弱态。走这么一小段路,也颤颤巍巍,三五步便有痛楚滋生——但客人从没有不喜欢的。
      “能放就放了吧。”温易硬着头皮,对这个颤巍巍的姑娘说,“不好看,这是残疾。”
      久违地,素琴发现,自己竟然还会为了饥饿之外的原因想哭。

      “公子如此待我,我真是无以为报,却还有一事相求。”素琴深深吸了一口气,斟酌道,“我们卖身之人,是不能为自己赎身的,想自赎,免不了要托人周折一番,这个‘人’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只要东家肯信就好。公子连点了两日,我若能假托公子的名义,编些故事出来,再有人从中配合,便能成十之七八。”
      温易不懂下九流恶门道,但对这种扯虎皮成大旗的套路却不陌生,他也不会损什么,便答应下来。
      “那您能告诉我一个姓氏吗?”少女眼角含泪,却在微微地笑,“真假不论。”
      温易没立时回答,他大概看出了这个姑娘曲里拐弯的扭捏心思,反问:“姑娘能先告诉我一个姓氏吗?”
      “当然。”女孩腼腆地笑笑,“我若好运地在别处落了户,当恢复本姓——我姓苏。”
      温易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姓温,是真的。”

      “温公子,一路好走。”
      “苏姑娘……好好生活。”
      皓月当空,满地素白,照亮狭窄小巷,给路上洒了一地银辉。

      推开思诗轩后门,在狭窄小巷中走过几步,温二公子突然对着空荡荡的巷子说:“聂明玦,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好喜欢听墙角。”
      “并非有意,我就是想来送你。”聂明玦从暗处直起身,“我不送你,你知道城门怎么走吗?”
      温易确实不知道,他从来都走官道大路,没走过小巷子。
      “你对这里为什么这么熟?”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聂明玦有问必答,理所当然,“还会送学生回家。”
      “你之前跟我说,你家里给你安排了最后的试炼,不知道是什么……就是来教孩子?”
      聂明玦纠正,“来选门生。”
      “哦,所以你家里还是没放弃给刀灵找出路,这次到南边选适合修习水灵的孩子来改功法?好主意。”温易点点头,“也是好事情。如何?在这儿有找到合适的吗?”
      “有一个,合适也不合适。”
      “孟瑶?”温易顿时了然,“怪不得你待他那么好。”
      “不是因为这个。”
      “知道,你就是这个怜惜弱小的脾性。”温易耸肩,“也没什么不合适,身份虽然尴尬,许是别家公子,但到底尚没着落,若他最后没找到生父,你不妨就当个良家带回去。谁家没个孤儿门生?”
      “可他毕竟不是个孤儿。”聂明玦说,“他应该也不想。”
      温易了然,“的确。”
      如此沉默一段,聂明玦突然问:“你为什么不把苏姑娘带回岐山去?”
      温易不解,“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回岐山去?”
      “你不喜欢她?”
      温易发笑道:“我与她才认识两天,刚刚知道她的真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她?”
      是了,聂明玦也了然。就像温易不奇怪聂明玦待孟瑶很好,聂明玦也不该把温易对素琴的照顾想歪。
      “我就是很可怜她……”温易低声说,“十四五岁,也就比我二妹妹大一点点,又瘦又小,琴艺用来讨饭吃,却连饭也吃不饱,残疾都理所当然——这是人该过的日子吗?让她过这种日子的人,把她当人看吗?!”
      自小,他父亲就教他,要把所有人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去看——有喜怒哀乐,有爱恨嗔痴,有尊严,有欲求——看得越透,看得越明白,就越能预判人的反应,知道该怎样去对待他们,怎么利用,怎么操控,怎么在无数不可控的人心中因势利导,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暂且只学会了前半句,放眼人间,便见到那么多非人的泥沼,嚼吃着无数无辜的骨血残骸。那泥沼是如此多,如此广,如此隐蔽,又无处不在,盘根错节。而想要从这泥沼中救人,哪里只是赎一个女孩回家那么简单。
      “我见到苏姑娘,觉得难过,觉得不忍,觉得她该结束这样的生活——可别的姑娘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吗?我能赎苏姑娘回岐山,难道还能赎整个思诗轩的姑娘回岐山吗?就算我能——又有什么用呢?”温易突然停下来,无奈发笑,“岐山也有妓院啊……”
      聂明玦大概能理解他想说什么,“这不是一两个人的事,不是一家妓院的事,是——”
      ——是什么呢?
      他们从幽深小巷步出,迎面是云萍的僻静街景,与转角那边思诗轩正门处的热闹截然相反,闹市后街上连灯火都少,往来行人只是零星,衣衫并不体面,他们踩着夜色里的淤泥匆匆而过,转眼就没了行迹。地上灯少,就显得天上星星多,却被浓云遮去大半,望也望不清。
      芸芸人间,苍茫天地,两个少年人均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脚步,同时望向天上的浓云,还有浓云后若隐若现的月亮。
      “救风尘,什么叫救风尘?”温易突然笑出声来,“把一个女孩子从风尘中捞出来,这就叫救风尘吗?它就像一片沙尘暴,你救一个出来,它还往里吞吃新的两三个,你明知道它还在那里,不停地刮,不停地剿,你还能攥着一把沙子,就说自己‘救风尘’吗?”
      “救一个也是救。”聂明玦说,“再微薄,再渺小,拎出来都是他的一辈子。”
      “算。”温易顿了顿,“但不够,远远不够,对你我这个位置来说,远远不够。
      “我要救,我就废了它,我就毁了它,我就要让它再无立锥之地,再无滋生之源。我要一个亮亮堂堂的新天下,在那里,天下人都能像人一样地好好生活。”
      ——而不是遮住眼睛,看着一个苦海脱生的幸运儿作自我慰藉,安放自己无能为力的可悲。
      这天下总要有一条出路,一条让所有人都自在的出路,事在人为。
      十五岁的温长松啊,眼睛比星星还亮。

      ……温二这小太子爷又在说屁话了。
      被人间苦难捶打一整年的聂明玦懒得和他较劲。

      孟瑶突然找不到聂明玦了。
      他敲聂明玦的房门,但连徐见知都不在,在思诗轩里绕着圈子转,也不见聂哥哥的影子(他很高,影子很长,很好找),那除去楼里姐姐们的房间(聂哥哥不可能去□□),便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可能……
      “你找表哥?”金子衡摇摇头,“他没来找我们,可能是去送温二公子了吧……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又没任务在身,不必留在此地,今晚也未必会回来。”
      孟瑶抿着嘴唇,他年纪小,又生得好,作什么表情都很可爱,又很可能是自己堂弟,金子衡不由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好声好气地对他讲:“你找表哥干什么?跟我说好吗?”
      孟瑶对金子衡印象不错,记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哥哥,且不见聂明玦,只好和金子衡打探。
      他先是问了几个炼气期的修炼问题——虽然都是聂哥哥课上讲过的,但很适合打开话题,金子衡乐于解答,还把他拎到房间里仔细教导。孟瑶一边应付好为人师的金子衡,一边悄悄扫了一圈,发现那个坏脾气的哥哥不在,更放心了。
      用炼气期的白痴问题问答几个来回,孟瑶觉得气氛差不多了,便接着问:“衡公子,若我真是贵宗血脉,那聂哥哥教的炼气功法,我还能接着学吗?”
      “炼气期的功法大同小异,都是无碍的。到了筑基期才有区别,不过我家仙术向来博采众长,宽和得很,你要是觉得聂家功法适合你,可以一直学——我娘就可以教你,我也会些。”金子衡又捏他的脸,觉得肉感不足,“不过阿弟,你太瘦了,真到了金麟台,旁的先不论,饭一定要好好吃,南方饮食专喂小个子,你这身量到了兰陵,根本不能看……”
      不耐烦的话音从隔间的净房传过来:“子衡你乱叫什么呢?血还没测过,就叫上阿弟了?”
      金子衔散着头发,身上只一件单衣,还升腾着潮热的水汽,显然刚洗过澡。
      “哥你又蛋里挑刺。”金子衡说,“他比我小一轮,就算不是家里血脉,也可以叫声阿弟。”
      金子衔翻了个白眼,“好——我的‘亲’弟,该你去洗澡了,给你打了满桶新的,水还热。”他金刀大马似地在软榻前坐下,也上手向孟瑶脸上掐去,“你去吧,我来陪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亲’的阿弟说话。”
      “你别欺负他。”金子衡警告哥哥,“就算不是阿弟,也是表哥的学生,你小心表哥回来教训你。”
      提到聂明玦,金子衔又翻了个白眼,但确实老实许多,至少掐孟瑶脸没太用力。
      等金子衡转到隔间去洗漱,金子衔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来,俯身俯视孟瑶,“得啦!我们别兜圈子——小弟弟,你是不是想问我家的事情?胡扯那么多也没敢问到点子上,该说你是不够聪明?还是太过聪明?”
      这人好生可恶,简简单单的意思,经他口舌一吐,就凭空长出尖刺来。孟瑶直身背手,作出十分有礼貌的样子,话里也露了刺,“衡公子为人好,我便乐意同他多说些,说多少都开心。”
      ——哪像你一看就是个不好说话的坏蛋!
      金子衔被他嘴尖牙利地一刺,面上也是一愣,倒也没恼羞成怒,反而收了俯视之态,稍稍坐正了,“好,那碰上我这等为人不好的,你就直言相问吧!想知道什么?我大伯家里几个老婆几个孩子?人品好不好?会不会喜欢你?”
      这人显然知道昨晚孟瑶围绕温家问了哪些问题,带着嘲讽的语气重复一遍,反倒激得孟瑶腰背挺得更直,朗朗道:“我都想知道。”
      “倒是爽快。”金子衔被他较劲似的姿态逗笑了,也做得笔直,平心静气地说,“我伯父家只一个老婆,一个儿子,比你大个几岁,但已经结丹,知书达理,修为高深,长子嫡出,是金麟台公认的少宗主。脾气呢——比子衡硬气些,比我好一点,不会喜欢你的。”
      孟瑶的脸色稍稍泛白,却没多沮丧,只是点点头。
      见他这样,金子衔不由稍稍收敛了语气——跟个娃娃较劲也怪丢人——继续说:“瞧,你也知道这很正常,没人会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是一个妈生的,也不是一起长大的,不过你年纪小,要是乖巧些,多跟着他跑,他经不住软磨硬泡,也不会太讨厌你。
      “但是,我伯母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你多乖都不会,你该明白为什么。”
      金夫人对他可能的恶意远比金子轩的更自然更好理解,但孟瑶听了这一句,脸色却切切实实地难看起来。
      “我伯父应该也不会有多喜欢你,他为人风流,但从不带回家里来。无论是妾室还是庶子,对他来说都是麻烦,现在外面传得太多,他这次应该会勉强认下你,但不会有多看重多喜欢。”金子衔耸耸肩,“还是那句话,你要乖,你是个麻烦,但要让自己不太像个麻烦,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会认下我。”孟瑶轻轻地重复,抬眼问,“只是我吗?”
      金子衔挑眉,“你难道还知道其他的兄弟?”
      孟瑶没说话。
      金子衔懂了,“你娘?表哥他们尊称一声‘孟夫人’,你就当真了,你还想——哈?!”
      许是这声笑里的讽刺意味太尖锐,孟瑶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冒出了两团火,屈辱与愤恨都分明,定定凝在金子衔脸上,看得金子衔生生止住了笑,甚至在心里生出些讪讪的后悔。
      “谁也不是坏人,平白喜欢看你们母子分离。”大概是不想再刺激到孟瑶,金子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语气说,“但你娘不会和你一起走,无论你父亲是谁,他都不会把你娘也接走的。世家是要脸面的,即便生子有功,也不会给一个青楼女子名分。更何况你娘声名远播,全仙门都知道南方有个烟花才女给仙门大人物生了个孩子。单独认下你,还能瞒下你的身世,让你有个良家庶出的名分,连你娘也认下,就是认下了个全仙门都晓得的笑话……”
      “谁是笑话?!”
      孟瑶猛地推了半步,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羞愤的泪水在他眼底微微打起转来,但他依旧强撑着反嘲回去,“仙门大世家的公子!遇见亲戚就被吓得直跳窗!好像自己做了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心虚似的!被抓回来绑得像只螃蟹扭半天挣不开!谁是笑话!你才是笑话!”
      说罢,他转身踏步跑开,关门的时候重重一甩,留得屋里金子衔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洗澡的金子衡探头出来,“怎么吵起来了?阿弟呢?”
      “……听了个笑话,笑得太开心,就跑了。”

      孟诗花了两天时间,才将孟瑶打架时扯破的衣服缝补好,针脚干净,不留痕迹,在不得不留痕迹的地方,则绣成了一只花样优美的黑白小鸟。
      孟瑶不太喜欢这只黑白小鸟,“不喜欢燕雀,我要鸿鹄。”
      他才去找云泠玩过,浑身上下都是云泠屋里的药味,眼睛也被药炉烟熏得通红,现在像只兔子一样对衣服上的绣纹发脾气,半点认真样都无,孟诗便随口哄他,“鸿鹄废针线,下次你扯个大些的口子,娘再给你绣。”
      孟瑶这才满意,红着眼跪下去,下颌恰好能搁在孟诗膝盖上,他就这么撒娇放赖似地趴在母亲膝头蹭脑袋,一直把束好的头发都蹭得乱糟糟。孟诗为他梳理,偏又被他不讲理地握住手。
      孟瑶握着母亲的手看,并没有明显的刺绣针眼,却有常年抚琴带来的厚茧,纵贯五指的一道弦痕,细细红红,摸着会微微凹进去。
      他将母亲的手指贴在脸上磨蹭,嗓子里好像卡了一块石头,吞不下,吐不出,塞得他难受得想哭。
      “阿娘,我会出人头地的。”孩子低声喃喃道,“我不会留在这里的,我会长大,我会出去,我会给你争气……我会出人头地……”

      他不要做屋檐下栖息的燕雀,他会成为九天上的鸿鹄。
      他会长大,他会离开这里,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孟诗捏捏儿子的脸,笑得欣慰,又若有轻愁。
      “娘知道。”
      (五)金氏裔
      “富贵人家的,家里又不缺添香红袖,还要来我们这儿的,必然是风流多情种,脾性总有一二软和处。公子要我猜孟瑶阿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越不出这些。孟夫人是我们楼里的才女,平日只是弹琴献艺,待客不假辞色。公子是此间贵客,这几日可见孟夫人对您谄媚逢迎吗?”
      金子衡恍然,“确实没有,孟夫人在此间确实是个难得的清净人。”
      “那不结了?能让孟夫人垂青的人物,自然不同凡俗,温柔多情,贴心知意,那都是最低的,样貌、气度样样好,心地也不能差了去,什么色中饿鬼,粗鲁莽夫,必不能的……”

      正午将至,孟瑶推门而入,包间里众人依旧处在聂明玦“做完早课不许□□全在青楼关禁闭”的管制下,今天素琴不在,只有云泠还厚着脸皮过来蹭上工,和金子衡聊得挺热闹。
      左不过又是“猜猜孟瑶他爹”什么样的话题,昨日孟瑶听了会害臊期待,今天就好像已经麻木了,云泠也不过是寻个话题瞎讲,话里隐约一两句暗讽,瞧见孟瑶,还眨眨眼。
      孟瑶微微笑起来。
      两个小娃娃还没打完眉眼官司,金子衔也收法器回来,正好撞上停在门口的孟瑶,竟然讪讪地让了让。
      孟瑶看也不看他,直接掏出一只小瓷瓶的血样放在桌上,人则跑到聂明玦身边坐好,探头去看先生新做的小红蛙。
      金子衔:……这小娃娃人挺小,脾气是真大!

      孟瑶抛下一瓶血样就走,倒也不耽误鉴亲。但金子衔在金光善血样这一端操纵法器,另一端也需要一人同时动作,金子衡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倒是徐见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拿起了孟瑶装血样的小瓶子要帮忙。
      “我们金家的事,就不劳徐公子了。”金子衔停下手,扭头喊金子衡,“阿弟!你怎么和谁都能聊到一起去?过来帮忙!”
      金子衡挨了兄长一句,但他脾性软和,乖乖过来没还嘴,徐见知也不和金子衔计较,将血样交给金子衡,自己便重新回到透明的角落。
      许是装血样的瓶子有什么异味,他捻捻指头,凑在鼻端嗅了一嗅。

      鉴血亲的法器嗡嗡作响,突然安静下来,没有鉴亲成功的红光发出。
      ——孟瑶竟然真不是金光善的种。
      作为整个仙门最最可能是孟瑶生父的“大人物”,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错愕起来,连云泠瞧见了结果也默默吐舌头,只有孟诗还能平静地缝衣服,随手扶一扶鬓边珠花,仿佛一朵宁静致远的闲云,以及……
      “阿弟,”金子衔远远地问孟瑶,“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失望?”
      “世事无常,宠辱不惊,我失不失望,都不是公子的‘阿弟’了。”孟瑶不咸不淡地回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虽拽了两句文,好像只是心平气和地答话,但九岁的孩子哪里能掩饰好硬邦邦的语气,不知昨晚事故的聂明玦狐疑地看他一眼,好像看见了自家小羊羔长出了一身刺猬皮。
      金子衔默默磨牙,金子衡哭笑不得,不懂哥哥和一个小娃娃闹什么脾气,正要打岔,金子衔又朝孟瑶招手,“你过来,别站那么远说话。”
      孟瑶纹丝不动,聂明玦看他,他只低下头嘀咕:“一样站得远,凭什么要我过去……”
      金子衔竟然真“屈尊”走过去,这下孟瑶没话说,被聂明玦轻轻推了出去,站到金子衔面前,咬牙道:“请公子赐教。”
      金子衔这些天第一次在他面前全蹲下身来,平视着打量他一番,孟瑶则在背后攥着拳,面上则任由他打量。
      金子衔抬手布下一道避音障,另一只手捏孟瑶的脸,“不错,有骨气,难怪聂明玦喜欢你。”
      他提聂明玦也没用,孟瑶扭头就把他的手甩下来。
      “我看得出来,我表哥是真的蛮喜欢你。”金子衔继续说,“他向来不爱招惹与嫖赌相关的,这次我们都是有差事过来办,不得不在此落脚,他则毫无必要,却也一起在妓院连住几天,你知道为什么吗?”
      孟瑶稍稍扭回头,面上也浮现出茫然和好奇。
      “我们这几个人,都是为长辈来认你,若你是家族血脉,自然要带你回去。但究其根本,不是因为你是家族血脉,而是因为这件事满仙门都知道了,再不收拾,拖得越久越是……麻烦。”他到底还是把“笑话”两个字咽下去了,“无论你是谁家的阿弟,带你回去,都是那一家想要解决掉一个麻烦,至于你回去到底能有什么待遇,什么前程——很难说。我们要做的只是悄悄把麻烦收拾掉,最好一个外人都不惊动,谁也不知道思诗轩的仙门遗珠姓甚名谁,不知道他到何处去。”
      金子衔越说语气越沉重,孟瑶听着听着,脸色也渐渐苍白。
      “当然,不至于杀人灭口。”金子衔看出了他的惊慌,立即打断了他的联想,“但带你回家后,你就没那么重要了,可能会给你名分,可能不会;可能好好教养你,可能不会;可能你生活优渥,吃穿不愁,也可能还不如现在——倒也不至于。只要不闹大,只要能捂住,后续如何,都无关紧要。”
      但这个后续,却是要用孟瑶的半生来承担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都要求单独见你娘,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他们搞出一个大包间我会那么生气,这就是为什么我表哥上来的时候我要跳窗跑——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不能闹大,不能多掣肘。”
      孟瑶本还一脸严肃,听到这里,才知道这人竟然还是为了回应昨晚自己骂他的那句话,一时失语。
      “但没跑成功,聂明玦还是知道了,还要掺和进来,盯着我们盯全程,是谁领你回家他都知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孟瑶轻轻扭头,回望聂明玦,许是这个对话的时间过分长,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小红蛙,狐疑地看向被避音障罩住话音的自己和金子衔,满脸严厉和警惕。
      孟瑶不由对他笑了一笑,眨眨眼。
      于是聂明玦也微微弯起唇角。
      “阿弟,你有个好先生。
      “只要有他这双眼睛放在这里,全仙门的公义就都在这里。无论是谁带你回家,都必须给仙门一个光明正大的说法,都必须给你一个正经的出身,都不能随意轻慢你,处置你——有他看着,谁都不敢乱来。
      “所以他留在这里。”
      ——他为你留在这里。

      最后,话题还是绕到了金子衔的“笑话”上。
      “我和我表哥自小不对付,脾性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爱管我的闲事,我又打不过他,只能躲着他,所以我见了他就跑,他见了我就抛捆仙索。”金子衔默默揉胳膊,“所以那天我不是心虚,我就是本能地不想见他。
      “有的人不心虚,且同他处得好,在这儿见面最多尴尬些,所以他好好坐在原处。
      “但还有的人,和我表哥一起长大,论亲厚再没比他们更熟的——为什么也要跳窗跑呢?”
      “阿弟啊——”金子衔捏着孟瑶的脸,笑道,“我这人天性恶劣,不讨喜,你觉得我不好,不敢信,这很正常。但你最好不要看谁性子好,就觉得他善良可亲,万般可信。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

      聂明玦问:“子衔和你说什么了?”
      “说了个笑话。”孟瑶睁着黑白分明的无辜眼睛说瞎话,“但不好笑。”
      许是对金子衔的人品还有一二信心,聂明玦倒也没追问。
      孟瑶左右顾盼,“聂哥哥,那个穿绿衣服的哥哥到哪里去了?”
      “你说徐明?”聂明玦也环顾一周,“没和我打招呼,出去走走,不用管他,他不会出事的。”
      ——原来温易和金子衡金子衔在的时候,聂明玦恨不能把所有人都关在屋子里,不许他们有任何机会出门□□,到了徐见知这里,就是“不用管他”了。
      孟瑶不再问了,想起云泠和徐见知搭过几句话,想问问他……结果云泠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失踪人口齐聚思诗轩一楼拐角,小的被捆仙索捆在梁下,左扭右扭,只把自己挣得像个翻盖的小王八,愈发无力,只能发动语言攻击,“你恩将仇报!”
      徐见知笑笑,“不能因为你偷了东西又还给我,就说你对我有恩啊。”
      “你凭什么说是我偷的?”云泠死不认账,“什么穗子编法不一样,关我什么事?就算不一样,金猪也是一样的!死无对证的事情,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的确,死无对证,那就自由心证。”徐见知恬不知耻地认下了,“你说你没偷,我说你偷了,拎出去,你猜你师父和东家信谁?”
      云泠哑火了。
      ——这还用猜吗?就算他真冤枉,能被客人逮住冤枉,也是他的错,少不了一顿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云泠认怂认得极快,眼泪说掉就掉,“爷——我知道错了,这不是还给你了,想让你看了高兴,还找姐姐给你新打穗子……”
      他本就是个漂亮孩子,掉起眼泪来也是一颗一颗间次从双眼涌出来,在脸上滑得像断线的琉璃珠子,哭音也软,抽噎婉转,闭上眼也听着可怜可爱……徐见知默默望天,转身捏捏鼻梁,整理了一下表情,又摆出一副严厉的恶鬼模样。
      他转身的几息,云泠的哭音也真诚了不少,哭得脸红妆也花,徐见知绷着脸给他擦了一把,摸到一手潮热的药味儿。
      他愣了愣,又摸出块糖给云泠。
      这次云泠不敢不吃,一边抽搭一边乖乖含进去,不知是什么好糖,外层米纸化开后就是一口软绵绵,像是含了一口甜丝丝的云,不用咀就化得彻底,香甜到云泠都忘了继续掉眼泪。
      “我可以不告诉你师父,但你要帮我一个忙,就像你帮你朋友的忙一样。”徐见知摸摸他的脑袋,像只贼兮兮的恶鬼,“你这双手灵巧——借我用一用。”

      徐见知还没进门,隔着窗就听见孟瑶的声音,“聂哥哥,绿衣服哥哥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对于修士而言,依旧听得清晰。徐见知停住脚步,抱臂等着聂明玦的回答——聂明玦给亲舅舅可能的私生子讲家庭概况,可是一场好戏。
      哪知道聂明玦反手推开窗,白了他一眼,“鬼鬼祟祟听什么墙角!进来给他讲。”
      大意了,戏台被聂明玦掀去,他就从看戏的变成唱戏的了。徐见知也无法,干脆从窗翻进去,也在孟瑶旁边落座。
      他生得不错,气质也温和,又活泼又开得起玩笑,生人很难对这样一位少年人生出恶感。孟瑶虽心里有芥蒂,也只是下意识往聂明玦那处避了避,没有多大的排斥。
      “我家临漳徐氏,和你聂哥哥家是姻亲,你聂哥哥的母亲就姓徐,徐宗主是你聂哥哥的亲舅舅。”徐见知扯出前日翻出来的山和纹理图,先点出清河的位置,又挪了短短一截,几乎落在原处,就是临漳的位置,“非常近,你要是会御剑,早上起来,做完早课还能去找你聂哥哥一起吃个早饭。”
      在此之前,别家公子从没对孟瑶讲过这么多“你聂哥哥”,只徐见知口中翻来倒去都是这个,聂明玦虽听着别扭,但也没打断,显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孟瑶听着听着,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露出一二好奇神往。
      云泠悄悄溜达进来,瞧他们说得热闹,也没好往近凑,反倒贴着孟诗坐下,随便翻弄孟诗针线筐里的小布条玩。
      “青城修剑,功法主水木系,同是北境修真门路,和你聂哥哥教的炼气法门属一脉,彼此间有相通之处,你有底子,入门会快些。”徐见知顿了顿,凭空取出自己的佩剑,“青城的铸剑好,给你佩的不会比这个差。”
      聂明玦插嘴道:“清河铸刀也不错。”
      “就他那两条胳膊,你让他学刀?”徐见知笑骂,又恍然道,“哦,说起来,若孟瑶真是徐家血脉,倒也能名正言顺地叫你表哥了。”
      孟瑶双眼一亮。
      聂明玦若有所思,才笑一笑,又很快意识到:这代表自己舅舅真的有个私生子……
      “我之前也就是个不能名正言顺喊你聂哥哥“表哥”的外室子。”徐见知对孟瑶自曝其短,十分光明磊落,“我爹是徐宗主外面的庶兄,因宗内纠葛,一直没能认祖归宗,那纠葛到了我长大才慢慢淡化,此前一直没进族谱,今年才认祖归宗,有个正经身份——但也不耽误我活得挺好,吃穿住用,修炼结丹都没耽误。”
      他又想起了题外话,偏头问聂明玦,“我阿娘病好些了吧?我在这边看到买草药包的,说是能治寒证。”
      “舅母是风寒而已,连绵不久。”聂明玦随口答,“不过要是知道你来妓馆——肯定立即好起来训你。”
      孟瑶若有所思。
      徐见知讪讪一笑,扯开话题,又对孟瑶道:“青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最重视血脉不过,至少是正经认祖归宗,上了族谱,名分就有定,明正则言顺,一切比照规矩来。”
      他话锋又一转,讲得很实在,“当然,往好了说是等级分明,尊卑有序;往坏了说,也有些等级固化,你不是嫡长,用功就要比别人多些,要自己去拼前程。”
      “我会用功的。”孟瑶认真道,“我不怕用功,自己拼就自己拼,好男儿不敢拼怎么出人头地?总比烂在这里好!”
      “啧!”这孩子认真起来实在可爱,徐见知也忍不住捏他的脸,“确实有骨气!”

      那边几人闲聊笑闹,孟诗只默默持着剪刀裁旧衣裳,不知怎么,手一滑,剪尖戳到手掌心,顿时血如泉涌,而她竟没觉出痛似地,吭都没吭一声。
      坐得最近的云泠最先反应过来,拿干净手帕给孟诗按压止血。
      孟瑶几人也过来查看,皮肉伤,都不必上药,血口凝住后稍稍清创便可,只是伤在手上,一两日不好做活了。
      (六)青城属
      云泠又来到孟诗的大包间蹭饭,难得他胃口不好,一碗米粥配几碟碎咸菜,喝了一早上也还剩半碗,最后夹了一块他平常不碰的甜蒜,反倒多喝了一大口。
      “那蒜头是甜的,不是酸的。”孟瑶纳罕道,“阿泠,你什么时候换的口味?”
      云泠温吞吞的喝粥,“我也不是不能吃甜,这个味道还算适口。”
      孟瑶把装糖蒜的碟子推到他近前,仔细挑开蒜衣。
      云泠埋头喝粥,突然含混地问:“阿瑶,你想今天认上亲吗?”
      “这又不是我想就能成的。”孟瑶对朋友眨眨眼,露出一个两人都懂的表情,“尽人事,听天命,要真是我阿爹,那我就认他。”
      云泠吃下最后一块糖蒜,抿抿唇,对孟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那祝你好运。”

      确实很好运,鉴血亲的法器最后一次嗡嗡作响,响声持续得比此前任何一次都短暂,而后,发出耀眼的红光。
      早习惯了它死气沉沉的孟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反而问聂明玦,“这是坏了吗?”
      聂明玦沉浸在“亲舅舅真的有个私生子”的复杂心情中,一时没听清他的文化,徐见知替他答道:“是成了,鉴亲鉴成了,你是我们家的孩子。”
      屏风后调弦声应声而止。
      孟瑶眨眨眼,竟怔了片刻,才低下头捂住脸,才敢放肆笑开,低低的笑音里多少纯粹的期待和喜悦,又有多少复杂的感慨。
      ——所谓苦尽甘来,又是苦楚将近,又是崭新的将来。
      如此命运转折时刻,这个九岁的小娃娃竟然没被冲昏头脑,掌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抿着唇压住过分快乐,对徐见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此后如何做,都请兄长教我。”
      徐见知哑了几息,只笑道:“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教你的,现在去收拾包袱,我带你回徐家,御剑的话,还能赶上晚饭。”
      他说得像是玩笑话,孟瑶却认真道:“怕是赶不及呢,我收拾东西是简单,但给我娘赎身却有些麻烦,要和东家换身契,又要去官府改籍册,今日是来不及的。而且我还想和楼里的伙伴道别,阿泠……”
      云泠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门边,闻言抬头看过来,面上却没有为他高兴的模样,反而有些发怯。
      孟瑶实在快活,不管有没有人听,只是自己认认真真地讲着自己的安排,“我若去仙门,在这里的一些物件就没用了,要分给朋友一些,阿泠、慕语……学馆也有些……聂哥哥,我不能去学馆了,学馆借我的书本是要还?还是能留下来?还有……”
      聂明玦似乎还处在某种玄妙的震惊状态里,虽听到他的询问,但没有立时回答,只眉头紧锁,往屏风后看。
      于是孟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屏风后的母亲,他跑向这个最该和自己分享快乐的人,兴冲冲地隔着裙子抱住了孟诗的腰身,叫道:“阿娘!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们等到爹爹来接我们了!”
      他一边笑一边蹦,没留神蹦到母亲的裙角上,孟诗只好把他抱在怀里摇,跟着他的叫嚷的笑音一起笑,笑得浑身都在抖。孟瑶觉得自己好像太过吵闹,于是努力压低了声调,可这个房间里似乎还是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喋喋不休。
      “孟瑶,你回去收拾东西吧。”他终于听见了别人的声音,是他徐家的兄长,“我们轻装简行,只拿有用的就好,你想留给别人的就放在原处,会有人分掉的。”
      孟瑶道:“可我只有几件衣服,还是娘的东西多一点,阿娘,我们一起收拾包袱!阿娘——”
      他笑着扬起头,还要对母亲撒娇,这才看到孟诗的正脸。
      “……娘,你哭什么?太高兴了吗?”
      “是高兴……”孟诗擦去眼泪,但依旧有更多的泪水从她红彤彤的双眼淌出,“娘为阿瑶高兴……听你兄长的话,去收拾包袱吧。”
      孟瑶被她推离了几步,又茫茫然地转回身,“阿娘今天还有别的事吗?都不要做了,我们就要走了,我陪阿娘收拾东西,等赎身的事办好了,我们带上就走。”
      “是,是,是。”孟诗笑着应,“你先去收拾,要走的时候就方便,仙门有的是好东西,你只带上几件日用的衣裳就好,不想要的就留下来,阿娘会替你分。”
      孟瑶被这蠢话逗笑了,“阿娘怎么替我分?阿娘要和我一起走的。”
      他笑了两声,发现没人和他分享这个有趣的笑话,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阿娘,你要和我一起去找阿爹呀。”
      依旧没有人笑。
      孟瑶好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他的唇角终于落下去。
      他呆怔怔地看向徐见知,“兄长,我阿娘不跟我回家吗?”

      徐见知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你回哪个家?临漳徐家吗?”
      孟瑶茫然地点点头。
      “方才鉴血,已证明你确实徐家的孩子,所以你能回徐家。”徐见知顿了一顿,“但你娘却不是徐家的媳妇,她怎么能跟你回家呢?”
      “可她是我阿娘!”孟瑶没办法理解,哭腔随着他的喊声带出来,“我阿娘为什么不能和我回家?她生了我,为什么不能跟着我在一起?”
      “因为你还是良家。”徐见知残酷地说,“世家可以接纳一个良家的孩子,但不能接受一个——”
      徐见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孟瑶听得很明白,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只是一直妄想。他仍不放弃地揪着徐见知的衣角摇,“可是兄长,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也有阿娘,你阿娘也在……”
      徐见知把他的手推了下去,低声说:“我阿娘不在。”
      “回徐家的只是我。”他对孟瑶笑弯了眼睛,神情却满是麻木和冷静的,目光里水色盈盈,又是残酷,又是痛楚,“我爹娘——无论是阿爹、还是阿娘——都没有跟我回家,只有我能回家,你也一样。”
      孟瑶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一样,急步倒退两步。
      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空气,“我不要和你一样。”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和你一样!我不要回家了。”
      孟诗倒抽了一口气,上前拍他,“你说什么呢?!”
      徐见知却很冷静,像是在对待一句无稽的梦话,“鉴血鉴出了你的生父,你凭什么不回家?这道理告到官府,告到仙门,你都是徐家的孩子!”
      “我不管什么鉴血不鉴血!我不管什么生父还是亲爹!这次不算!明天再来过!明天我就不是什么徐家的孩子了!”孩子哆嗦着退到母亲面前,不顾孟诗往他嘴上捂住的动作,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子不撒开,“我姓孟不姓徐!他不要我娘我就不要他!”
      徐见知游刃有余的姿态骤然迟滞,他的表情变得很诡异,甚至微微苍白,“鉴血不是儿戏,测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别无理取闹!”
      孟诗艰难地把孩子抓在自己裙子上的手指掰开,孟瑶骤然失去重心,直接跌倒在地上,尖声哭道:“不一样!可以不一样!我不要它一样!”
      徐见知孟瑶争吵,云泠慌里慌张地左看右看,刚推开儿子的孟诗浑身发抖泣不成声,一片混乱中,最最抽离喧嚣的聂明玦,突然说了一句话。

      “徐明。”聂明玦喊的是徐见知,“把鉴血法器打开,给我看看你用的血样。”
      徐见知面上彻彻底底褪去了血色。
      聂明玦又说了一遍:“我想看看二舅舅的血样。”
      “不过就是血罢了。”徐见知艰涩道,“放在阴凉的避光容器里可以保存半个月,不会出问题……”
      聂明玦抬手按在霸下刀柄上。
      “大公子……”徐见知叹道,“表哥……你别为难我……”
      聂明玦说:“你要是问心无愧,我绝不为难你。”
      两人还在对峙,孟瑶转身冲过去,一把掀翻了鉴血法器。两端血样同时掉落,而属于徐宗主的那一端——所谓的血样,是一条血淋淋的素绫帕子。
      孟瑶把那帕子捡起,展开,盯着这熟悉的布料和锁边,闻到了熟悉的伤药味儿。
      他突然扭过头,看向靠在门边的,颤巍巍的朋友。
      “云泠!”
      云泠吓得一激灵,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徐见知适时用身体挡住了他,回护道,“他不晓得,是我从他手里哄来的。”
      他自己撞到孟瑶的视线里,孟瑶直接暴起怒骂:

      “王八蛋我操你妈!你还拿我娘的血来鉴我!”
      (七)拖油瓶
      徐见知真正的来意,所谓徐宗主的真相,一样要从十年前的仙门狐朋狗友在思诗轩的大串联说起。

      徐宗主当年也是个年轻风流客,但还算洁身自好,来妓院只吃不睡,睡了也是自己睡,和大家一起搞串联主要是为了拉近和其他宗主的关系,比如兰陵金宗主和岐山温二爷。
      那年思诗轩最当红的有两位,一位乐伎,一位舞女,一横琴奏曲,一随乐起舞,风雅而不失热闹,绝对的视听盛宴。
      而视听盛宴结束后,大家各自为一二美人簇拥下榻,洁身自好的徐宗主没有太丰富的夜间活动,喝了解酒茶后又失眠,便闲来溜达。路过之前举办视听盛宴的露台,露台上已经清扫干净,只剩颇有氛围感的轻纱帷幕仍在随风飘摇。徐宗主踏上露台,想一边吹风一边绕路回去,才走一半,就见露台帷幕之后,若隐若现之间,依稀正上演一幕活色生香的……视听盛宴。
      彼时明月朗朗,露台高阔,重重帷幕中似有异声,徐宗主本以为是楼中豢养的猫与鸟儿,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对风流鸳鸯,狂徒大胆旷野,美人娇怯浪荡,两人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丝毫不知有无辜群众目击——或许是知道的,因为徐宗主听到那狂徒发笑,格外耳熟,必是狐朋狗友之一。
      徐宗主尚没动作,就有狂风大作,露台大门被风吹得振动大阖,原路闭阖难返,前路有碍观瞻,徐宗主一时进退两难,只得掩面避去暗角,听风中异响不休,愈发狂野,愈发漫长……终于,浓云遮去月亮,露台浓黑一片,听得呆怔的徐宗主终于抓住时机,轻身跑过这视听盛宴,回到楼内。
      到了后半夜,徐宗主又鬼使神差地起身,溜达着路过露台,让他又轻松又失望的是,这次的露台空无一人,只原被风吹阖得大门又开半扇,月光下隐约照得之前没有的汗湿指纹和胭脂痕迹,显然狂徒曾掳美人在此出演后半场……而另外半扇没开的门下,压着一方浅蓝丝帕,帕子上绣的是一丛兰草,正是早前那乐伎拭琴所用。

      是以,十年后,当那关于云萍思诗轩的风流笑话传到临漳时,徐宗主当真半点不怀疑这笑话的真实性,甚至还觉得这笑话在谣传中传得太过保守——就当年那场面,那动静,竟然只留下一个孩子?!
      当然,徐宗主已经变老了,也变坏了,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徐宗主,他现在是又老又坏的徐宗主。
      十年前的徐宗主只会在视听盛宴面前夺路而逃,十年后的徐宗主则会想要敲诈那场视听盛宴的主人公一笔,以弥补自己的当年的精神损伤。他随便指派了个无谓小辈,命他将那几个盛宴遗珠带回青城,留待后效!

      聂明玦:“……”
      ——他觉得这个版本还不如“他舅舅有个私生子”。
      徐见知说:“虽然意图不那么正派,但确实是想将他收入门下,说不得后来还会把他送回到生父那里去……倒也不算太过恶劣,总比继续养在这等地界强。”
      聂明玦眉头紧锁,不赞同道:“但这也是在分人骨肉。”
      “他想入哪家仙门,不要经历骨肉分离呢?”徐见知叹道,“终究他这出身,实在太……”
      流干了泪的孟诗突然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急声道:“分便分!只要能带他走就是!”
      聂明玦和徐见知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纷纷侧身避让,徐见知心虚,矮身去扶她,“孟夫人,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是要骗他走……”
      “您骗吧!您大可骗他走!”孟诗反手抓住了他,用力得双臂青筋毕露,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公子!你把他带走吧!你既然费尽心机要骗他,他总是有被你骗的价值,他值得!他有用!你带他走吧!”
      “他骗我!这王八蛋根本不知道谁是我阿爹!”孟瑶一手去扶母亲,一手去推徐见知,喊道,“谁知道她把我骗走去哪里?又做什么?我不去!我不要去!”
      他小小一个孩子,小小的身子,小小的手掌,扶不起母亲,也打不过徐见知。却是孟诗将他拉开,在他胸前狠狠一推,打得儿子趔趄倒退。
      “你的志气呢?你的聪明呢?你的出人头地呢?”孟诗又推他一把,“被骗一骗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哪有万全不败的交易?你搏一搏,拼一拼,富贵险中求!就这么一个机会,十年来就这么一个机会,你还不要去?!”
      “你不要去,那你还能去哪儿?你还留在这里吗?
      “你留在这里会有什么好?会有什么前程?会有什么出息?
      “十年了!你都十岁了!你不是小娃娃了!你越吃越多,你越长越大,东家已经快容不下我养你了!你不跟他走,难道还留在这里吗?你难道还要一辈子留在青楼里吗?”
      “傻孩子!”孟诗越哭越凶,越骂越气,“你这个傻孩子!”
      孟瑶被母亲又推又打,最后只能呆怔怔地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娘你不要我!你嫌我累赘了!你不要我了!”

      这变故突然,吵得又激烈,在场几个外人一时都手足无措,等孟瑶哭喊出声,几人才缓过神来。
      徐见知离得最近(也被孟瑶打得最多),将孟诗强行拉开扶起。他还想扯孟瑶,孟瑶却挣扎得厉害,手脚乱舞,闹腾不亚于“满地打滚”,直到他被聂明玦合手搂进怀里,才不再乱动,只一心一意埋在聂明玦怀里号啕痛哭。
      聂明玦不太熟练地又拍又晃,这才让孩子哭音稍有收敛,但一抽一抽的哽咽依旧令人心碎。
      徐见知则借着这略微的安静问孟诗:“夫人,你也知道他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我若带他走,离了这处,以后他的亲生父亲若来此接他回家,便要麻烦许多了。”
      孟诗经方才那一番爆发,眼也红,妆也花,如今只如枯木古井,无悲无喜,木然喃喃:“他的生父?”
      “……我就早忘了那死鬼什么样子,却一时不小心,生下了他的孩子。”孟诗平静地冷嘲道,“我用十年,养大了他的孩子,耗没了青春,耗尽了心血,曾有多少期许相望,如今也耗空了。让这孩子和你走吧——就当是我卖了他,公子偿我几分青春钱,也帮我甩去这拖油瓶。”
      她红着眼睛,形容枯槁,对徐见知、对聂明玦、对孟瑶,笑了一笑。
      那笑容艰难、干涩、空前平静,如她所言——心血耗尽。
      “他弃我,我弃他——两相好。”
      孟瑶瘫在聂明玦臂弯间,被这话激得浑身发抖,却连哭都忘了哭。

      良久,徐见知才问:“夫人何必出此恶言来凉孩子的心?”
      孟诗漠然无答,孟瑶也不理睬,软软地靠在聂明玦上臂,眼神直勾勾地飘在虚处,只一点儿微弱的抽噎还能证明生机。
      万恶之源徐见知只好继续问:“孟夫人,我敢问一句,孟瑶的父亲,真的是位仙门的大人物吗?孟瑶真的是当年仙首来思诗轩时的遗珠吗?徐宗主当年看到的人,真的是你吗?”
      这三个问题一个一个叠过来,终于惊动了孟诗的眼神,也惊起了孟瑶的脑袋。
      “这几日明明有三家仙门来认孟瑶,但你这几日一直不假辞色,只顾着给孟瑶缝补衣裳。我问过他们,这三个月,许多人来鉴血认亲,您都如此,收拾了许多旧衣裳,好像您知道这些衣裳他会一直穿下去。
      “还有您头上这朵旧珠花,我曾在一个小姑娘总角上见过样式相仿的,只比您这朵少一颗顶心大珠——和孟瑶生父留给您的珍珠扣,非常像。”

      在大家奇异的目光下,孟诗并没作任何反驳,只是平静地弯起唇角,轻声问:“那敢问公子,您见过的那只样式相仿的珠花,是哪里工匠的手艺?”
      徐见知不意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简直像打岔了,但还是老实答道:“不太清楚,但左不过就是乐陵或金筑两地。”
      “乐陵……金筑……”孟诗露出迷惘的神色,“那是在哪里呢?”
      “乐陵在九州东北,临近黄河入海处;金筑在九州西南,约在长江源。”
      孟诗取下头顶珠花,确实是很老旧的首饰,她只有在没有客人时才会自己戴一戴,“这是我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首饰,好像在被卖进来之前,就戴在总角上了,本是一对,另一只在太饿的时候送出去了,换了一只包子。”
      “东北黄河口……”被卖进烟花地二十余年的妓女苦笑出声,“西南长江源……
      “我的家……原来在那么远的地方吗?”

      孟诗喃喃道:“那颗珍珠扣确实是从这珠花上扣下来的……我好可惜的,但没法子,总要让大家看到一二实物,才能取信于人。”
      “阿娘,”孟瑶终于在聂明玦怀里直起身来,气若游丝地出声,“那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你是谁的孩子?”孟诗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而后失笑。
      笑着笑着,她又落下泪来。
      “你当然是我的孩子。”
      (八)娼门子
      孟瑶其实是孟诗的第三个孩子。
      发现他的时候,孟诗刚在一场仙门大人物的视听盛宴上款款退场,面上淡妆浅笑还没卸妆,转头就在角落干呕不能,使劲去抠嗓子眼也吐不出什么。等她缓过来,就知道,这下九流的泥沼里又多了一块无足轻重的血肉。
      ——那是个什么呢?是个上工防护不到位的职业后遗症,是个足以推迟半月工期的工伤,是又一碗堕胎苦药的申请条,是一盆血水里面漂浮的小小血块。
      只是那一刻,她远远听着那些高门贵客觥筹交错时的闲语与笑音,那么高雅闲适,那么慵懒自在,好像生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值得的事情。
      她与他们仅仅只隔着一扇屏风,几丈露台,好像那样的生活对她来说也触手可及,推门便至——而在那样的生活里,她按着自己的下腹,隔着重重柔软血肉,去抚摸那个未必有指甲盖大小的小东西,她昏了头,恍了神……
      她突然就想:这个东西,为什么不能是个孩子呢?
      ——一个只属于她的孩子。

      那时候的孟诗已经不年轻了,二十三岁的年纪,在平民人家也不再是新妇娇客,在妓馆里更是一场快盛极而衰的晚夏。
      妓女到了她这个年纪,还能新鲜几年?还能高价几何?还能有什么展望与盼头?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机会抽身,还没有人赎她,那么以后也不会有人肯收她,甚至不会有什么人愿意多看她。于是鸨母不会喜欢她,东家不会再捧她,她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她本就是苦中作乐的一点可称“生活”的境遇,快到了急转直下的时候了。
      可她还什么都没有,浮华过身,不是她的总要一件一件还回去,远看一两年,她什么都剩不下。
      而现在,她或许还能有一个小东西,她想把这个小东西变成她的孩子。
      ——一个只属于她的孩子。

      于是孟诗拆掉了自己唯一的所有物,拧开那朵陈旧的珠花,拆出最亮的一颗珍珠,拧成一枚高门随处可见的珍珠扣,给她的孩子——也是给她自己,换得一丝生机。
      她捏着这枚珍珠扣,保他留下来,从一个一碗红药就能折腾没的小东西,变成肚腹里沉甸甸的实在肉团;
      她编了一个高门显贵的风月故事,保他活下来,让他从红红丑丑的小怪物,变成白白净净的奶娃娃;
      她扯了张仙门生父的虎皮作大旗,养他长起来,让他从哭了睡睡了哭的小畜生,变成会喊“娘”会说“爱”会张开手来抱他的小儿子;
      ……
      她骗着所有人,养着他长大。
      他越长越大,她也越求越多:想让他吃得更好,长得更壮,想让他读书明理,想让他强身健体,想让他前程光明。
      她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盼着他顺心,盼着他好,盼着他能拥有天底下所有孩子本该拥有的一切。
      可他怎么能有呢?他没有爹爹,没有姓氏,没有宗族。
      他只有一个连存身都不由自主,欢唱卖笑,委身侍人的母亲,一个只会让他蒙羞受辱的母亲。
      于是她一遍一遍地说谎,用虚假的身世换真实的优待,用母亲的谎言构筑孩子的尊严。
      他没有的,她编给他;
      他想要的,她扯给他;
      他该有的,她去偷去抢去骗——她都要给他。

      孟瑶不是金光善的孩子。
      孟瑶也不是温若寒的孩子。
      孟瑶甚至不是那些高门显贵的王八蛋中任何一个人的孩子!
      ——可孟瑶是孟诗的孩子,他可以只是孟诗的孩子!
      孟诗养了孟瑶十年。她知道这个孩子不喜欢青楼妓馆,不喜欢下九流的脏污,不喜欢生母的贱籍与工作,所以她告诉他,他身上流着最最尊贵的血,他生在泥里但和泥里的一切都不同,他不会永远留在泥里,他生来就有出头的一天。
      她想要他这样骄傲着长大,向高处生长,向远处追逐,而不必折身回望淤泥里的跟脚。

      所以——
      “阿瑶你跟他走吧……一样是骗,徐公子至少比娘更有骗你的本钱,有什么不好呢?”孟诗看着儿子,笑得眉眼盈盈,水光荡漾,“你一直想离开,这是个最好的机会了,无论他带你去哪儿,哪里都比这里好,比娘把你生在的这地方更好。
      “娘盼着你更好。”
      ——这世上有些爱是没有条件的,是无论怎么样也想去拥抱你的。

      孟瑶呆怔怔地看着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他不停地摇头,不停地说“不要”。
      “不要,不要……”他不停地说,“我不要……”
      他从聂明玦怀里挣扎出来,腿软得站不住,便往孟诗处膝行着爬过去,扑到母亲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着喊“不要”。
      他抖得太厉害,抖得衣兜里的小东西都掉出来,两只小小瓷瓶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远了。
      孟诗拍着孩子,无奈又埋怨地哄着他,“不能不要——你大了,你可以走了,你终于有机会走了,你不能不要。你怎么能不要啊?”
      聂明玦踩住了那两个滚动的小瓶子,捡起,说:“因为他舍不得你,因为他不想把他娘丢下。”
      徐见知拿过那两只瓶子里的其中一个,“有人来认亲,他会问他们将如何安排你,他会自己选——他想去的,他就用自己的血来认亲,他不想去的,他就用别人的血来糊弄。”
      第一天在温家鉴血,孟瑶的血样是直接从指尖滴出来的,之后他又借口贫血一口气储存了些血样,放在自己的小瓶子里。但到了第二天金家鉴血时,他不想去,便用一样的小瓶子装云泠的血来混淆——所以那天的血样瓶上,有和云泠身上一样的药味儿。第三天徐见知给他鉴血,提前一晚糊弄他,哄得他想去了,他用的才是自己的那瓶血样。
      “这孩子有良心。”徐见知耸肩,自嘲道,“至少比我有良心。”
      孟瑶确实不喜欢青楼妓馆,不喜欢下九流的脏污,不喜欢生母的贱籍与工作,所以他更想要出人头地,想带着母亲离开这方苦海。
      他是想往高处走,却从没想过要放弃母亲。
      小时候,他还是个只会被人爱的小娃娃,他会抱着要去上工卖笑的孟诗不撒手,说阿娘,你不要丢下我。
      长大了,他就是个更会爱人的大娃娃,他会挡在孟诗身前,紧紧揪着孟诗的裙子拒绝分离,说阿娘,我不会丢下你。
      ——生命反哺,爱意向来循环往复。

      嗯……这个场面就很感人。
      孟诗在短暂的静默后突然抱住儿子失声痛哭,而孟瑶则跪在地上站不起来,聂明玦摸摸从后面把孟瑶抱起来,塞到孟诗怀里。
      徐见知觉得自己不适合出现在这个画面里,默默退到门边,和云泠站在一起。
      但云泠不想和他站在一起,跑到另一个角落,并向他投来小可怜的控诉目光。

      就……挺好,孟诗是含辛茹苦的伟大母亲,孟瑶是不忘生恩的反哺孝子,聂明玦是乐于助人的青天大好人,云泠则是知错能改又幡然悔悟的小可怜。
      徐见知:所以就我是个生离人家骨肉的大王八蛋呗?!
      (九)清河生
      聂明玦说:“你别放在心上。”
      徐见知说:“我是王八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聂明玦说,“你干缺德事挨骂还有脸委屈是吗?”
      徐见知默默坐远了些,摊手笑道:“我做的也不是太缺德,是吧?徐家虽不是他亲爹的宗门,但我带他回去也能当个外门弟子,前程还算光明。且这几日你一直看着,我回去跟宗主叔叔一讲,说不定他打落牙齿和血吞,真把孟瑶当自己的外室子记进族谱,那不就是平白捡便宜了?他还要谢我呢!”
      “谢你什么?”他坐得再远,聂明玦也能打到他,“谢你让他母子分离,谢你给他前程惠及不到他母亲?”
      徐见知笑容就淡了些,许是想起了自己在不净世的父母——徐家上一代纠葛多,容得下他认祖归宗,他父母却只能留在姑姑家,虽然聂家的不净世其实是个比徐氏青城更好的去处,但心里计较起来,还是不舒服。
      聂明玦难得有眼色,没再骂他,“本以为你认祖归宗就能顺心些,结果就被派来干这等隐私之事……你在青城过得不容易?”
      “这天底下没人过得容易,下九流不容易,上九天也不容易,你越想往上走,就越是不容易——你出来教娃娃就容易吗?”徐见知看得挺开,“老天爷力有未逮,救不了所有人,人就要自己救自己。”
      聂明玦补充,“也顺手救救别人。”
      “你又不让我带他回徐家,这事儿不该归我管吧?”徐见知摆烂道,“你想招孟瑶进不净世,现成的程序,写上名字提了就走,但你要是连他娘一起……这事不归王八蛋管哈!”
      “……那算你帮帮我。”

      王八蛋溜达到楼下角落,看见云泠跪在角落擦地,因为帮助王八蛋,他被好朋友暴揍了一顿,面上又挂彩,没有客人点他上工,只能到外面擦地。
      徐见知蹲下给他塞糖吃,云泠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接了,“工资还不如给我赏钱,补我的误工费。”
      “你很喜欢上工吗?”
      什么屁话!谁喜欢上工?“可我要吃饭!”
      “你上了工之后能吃饭吗?”徐见知一针见血,“你就只能喝粥。”
      ——不然会加剧屁股疼。
      他虽然说得平常,但云泠还是羞窘得厉害,又羞又气地道:“那您让我怎么办嘛?天生一条贱命,就掉这儿,我什么也不会,要活就活这一张脸!我也想吃饱饭啊!可我没办法啊!”
      他喊得尖锐,有些要哭的委屈相,徐见知实在消受不起,慌忙又塞糖。
      云泠脸上还是挂了泪,抽搭一下接过糖,又给徐见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徐见知问:“你喜欢吃什么?”
      “烧鸡,烧鸭,烧鹅……门口那家烧腊铺子,老板是从潭州来的,我出去帮后厨拎菜时总路过,就想着,若能有一整只给我吃,吃完让我上两天工也值……”云泠喃喃畅想了一会儿,一抹脸,又笑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您说的也是。我不上工没饭吃,我上工了更不能吃——我就是个吃不饱的命!”
      徐见知沉默少顷,摸摸他的头,头发打理得很柔顺,但摸到发尾还是有些一样不亮的枯叉,“那你想不想换个工上?”
      “什么工啊?我也不会什么……我就会端茶倒水洒扫擦地,还有屁股上的活儿——但也不太精。”云泠闷闷道,又笑起来,“随手顺点儿别人的东西,倒还好。您那里有我能干的活儿吗?”
      “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徐见知笑得像个不怀好意的恶鬼,“你帮我个忙,就有了。”
      这对话多熟悉啊!云泠警惕起来,“您上次让我帮忙!我倒死霉了!”
      徐见知平静地看着他,“帮不帮?”
      “……这次要我偷什么?”
      “不算偷。就是等会儿我和东家说话的时候,柜台没人,你去把暗格第三栏那个装身契的小盒子拿出来。”徐见知摸出一张定时的火符给他,“再加点儿料。”

      乐于助人的王八蛋发现,好人果然有好报。
      因为他不能把孟瑶带回去交差,孟诗悄悄告诉了他十年前徐宗主被震惊的那晚,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震惊了徐见知一天,相信也会再震惊徐宗主十年。

      云萍大妓院思诗轩发生了一场小火灾,烧掉了半个大堂,还有一些人。
      什么人呢?有没挂牌的小清倌,有没名气的小倌儿,有正当红的琵琶女,还有过气但没过期的老妓女,以及一个编外的小男孩……据说他们也不是烧死了,而是大火烧掉了卖身契,又烧得妓院乱糟糟,他们就趁机跑了。
      墙倒众人推,悄悄从思诗轩跑掉的打工人越来越多,妓馆生意不善,到了第二年,便真被众人“推”倒了。
      至于这些“众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临漳青城,徐二公子内院,一个小脑袋从窗外探出,是个满嘴油光的漂亮脸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二公子,你吃不吃夜宵?”
      被宗主指使一天才下工的徐见知从软榻上慢悠悠地爬起来,看到云泠手里的烤鸭腿,顿时把黑眼圈都瞪大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云泠歪头,“大厨房啊!他们买多了,留着自己下酒的,贼香!”
      他这双手真要命!
      “才回来你能不能安生些?”徐见知把他脑袋拍下去一截,“老实做人,快还回去!”
      云泠的脑袋下去一截,但手里的烤鸭腿还高高举着,“本来就是他们贪墨的,丢了也不敢放高声——而且我都吃完了,要还回去就是屎了!”
      “……你偷吃了一整只,就留一只腿给我!”
      徐见知接过鸭腿毁尸灭迹,连骨头都要嚼碎,而云泠已经从窗子翻进屋里——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又顶着油光光的漂亮脸蛋给徐见知分享消息,“下个月不净世开演武会,男的女的都会来,我查名单了,前些天给你寄鸭蛋的仙子也在,公子要不要去谢谢人家?我也想去看孟瑶。”
      倒是可以,徐见知一边啃鸭腿一边思考,都想到还什么礼去,突然反应过来,“你从哪里查的名单?”
      云泠笑嘻嘻地邀功:“少宗主那屋的门房最爱打瞌睡!”
      “……”
      ——他怎么就这么不长眼,非把这小崽子带回来?!

      “你要去正经仙门上学了,要乖乖听师长的话,练功不要着急。”孟诗难得对儿子露出一副严母作态,肃容教训孟瑶道,“聂大公子都和我说了,修炼功课最忌急功近利,得陇望蜀,需得好好打牢底子,不然走不远——这是老成之见,先见之明,你要好好听他的话。”
      带孟瑶回不净世,本身很顺利的,聂明玦去南方支教,本就是在仙门边角区找合适的刀修苗子。唯一作难的是如何遮掩孟诗的身份,对外盖过去,对家里还是要写陈情表申请,之后又要在清河给母子俩安新家,林林总总折腾了小一月,才到真正的入学日。
      孟诗拿出聂明玦给的小木刀——是最轻薄的型号,据说和聂二公子的一样,很适合入门的小孩——塞进粗布缝制的刀鞘,挂在孟瑶身上,恰好和书包一左一右。
      “同学们入门早些,肯定会有比你学得好的,都是正常的,你要多和大家交朋友,不许打架!”
      孟瑶被母亲说得脸红,又有些不耐烦,“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他扭过脸,远远隔着窗望见高大的人影,便摆脱了母亲,趴窗喊道:“聂哥哥!”
      孟诗更不放心了,“在学里要叫‘师兄’!叫‘大公子’!”
      正说话,聂明玦已经进来了,只说:“没关系,我家里没有太大的规矩,他心里也有数。”
      果然,孟瑶又乖乖叫了一声,“师兄!”
      聂明玦牵过他的手,同孟诗道别后,便往不净世去。
      他们住的地方就在白云山脚,转过一段长街,便是不净世山门前的百层石阶,第一天去仙门上学的孟瑶蹦蹦跳跳的,在石阶上落下好些泥灰脚印。
      清晨日头好,无遮无挡地照在长长的石阶上,那串脚印一开始还有泥灰的轮廓,渐渐蹭干净了,便只是简单的水汽形状,在阳光下泛着光,灿亮亮。

      后来,被班里功课第一打击到丧气又害臊的聂怀桑问哥哥,孟瑶为什么要来他的小班?
      “他年纪比我小,又是别的姓,家里也不是很富贵,还是从那么远的南方来的——他为什么还要来小班比我功课好?他为什么不能去别的地方上学?”
      聂明玦教训了几句弟弟,又为了和弟弟和好,折了一只很漂亮的小红蛙给他。
      聂怀桑和小红蛙一样叽叽呱呱个不停,“为什么?为什么孟瑶会来我家?”
      “因为我,因为他阿娘。”聂明玦这样告诉他,“孟瑶有个很了不起的阿娘。”

      —THE END—

      【彩蛋】
      乐于助人的王八蛋发现,好人果然有好报。
      因为他不能把孟瑶带回去交差,孟诗悄悄告诉了他十年前徐宗主被震惊的那晚,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那天晚上,她心事重重地在开宴会的露台上感悟人生,和自己进行“能不能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的大论战,不期然地就在露台上多留了一阵子,而她又坐在边角的屏风后,导致有人进来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或许发现了,但并不在意)。
      总之,等她听到奇怪的声音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隔着一架赤色鸳鸯浮水绣屏,令人面红耳赤的异响声不绝于耳,但作为入行十余年的妓女,能让她也面红耳赤的唯一原因,屏风背后的两个声音,都低沉得不似女子。
      她离门太远,一动身必然惊动这对男鸳鸯,一时也不知怎么跑,只贴着屏风后小心挪动,而那声音也愈发激烈,甚至出现了带着哭腔的低骂。她听见一个湿漉漉的声音,又是喘又是急,带着手脚无果的挣动,以及桌上物什落地的脆响,哭得颇为娇嫩,实在是男性少有的婉转。
      她大概记起了,这是今日贵客中最熟风月场的一位,样貌好手腕高说话也逗趣,引了三四姐妹在他身边围坐。他对青楼中风雅妙处如数家珍,只叹思诗轩开在南地,没有西北水果甜,所以自己带了葡萄吃,颇为讲究。
      但这样讲究的贵公子到了这时候也只会骂那些市井话,含混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又哭又喘地骂:“我【过审】操【过审】你——”
      “现在是谁【过审】操【过审】谁?”另一人游刃有余地反问,连气息都不动,他的声音也好听,却不似另一人因情动而来的婉转娇嫩,他更气定神闲,只本音好听,带着泉流般的冷韵,“哭什么哭?好心喂你吃葡萄,那些女子喂你你就笑,到我喂你你就哭,这是什么道理?嗯?”
      随着他一声“嗯”拉出的长长鼻音,又是一阵诡异的黏腻水声,那娇嫩的声音喘得更厉害了。
      在青楼上工十来年的孟诗也被这淫【过审】秽之词震惊了,但那泉流般的好听声音还气定神闲地说话,孟诗的耳朵里很快就塞满了脏东西——还好,他渐渐也不再说了,平静的呼吸声也很快为杂乱的喘息取代,与另一人带着鼻音的吟哦连作一片。
      孟诗终于慢慢挪到了屏风边缘,但声音依然近在耳侧,显然是愈发入巷了,话题也渐渐进入正轨……
      “不成……还是不成……我不是女的,你进……不成……”
      孟诗瑟缩在屏风后,明明没抬头,明明没投眼,她却分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闯过屏风,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她猛地抬头,便从赤色鸳鸯的屏风缝隙后瞥见一只手,半握着桌角,又半摊开,朝她轻轻勾动了一下。
      孟诗汗毛倒竖,鬼使神差地,从屏风暗格摸出一瓶上好的润滑脂膏,颤颤巍巍地塞过屏风缝隙。
      马上她的手空了。
      她听见那个音如泉流的人朗朗笑出了声。
      这笑声一起,她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一直坐在侧席,但就因为他坐侧席,就没人敢居上,一瞧就知道是个狠角色。
      脑筋一转,孟诗提起裙子,飞快冲出屏风,跑过过道——因为踩着软布鞋袜,她跑得又轻又快,几乎就在那人笑出声的瞬息,便冲到了门口。
      黑灯瞎火,她想也没想,冲出露台大门,转手“砰”地关上了两扇门,像极了风吹。

      就……温若寒×金光善。
      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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