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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浪涌求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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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后知后觉咬了咬唇,嘟囔着往前跑开。
谢覆舟望着阿桃的背影轻笑,却在转头时撞上扶登秦冷凝的目光,如寒潭映月,清冽中藏着锋芒。
扶登秦走过谢覆舟的身侧,阳光透过叶隙在她的肩膀上碎成金斑:
“江小哥对官场倒熟稔。”
“既是萧氏短工,该知道皇商与工部许多地方不对付的,不必在这里和我们套近乎。”
谢覆舟弯腰拨弄脚边的杜若花,指尖掠过叶片上的虫洞:“小娘子这话可就远了。她们喊你秦工,小娘子可是姓秦?”
石岳没好气地替自己家大人回答道:“我们大人姓扶登。”
“扶登氏的巫工。”
谢覆舟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虽然早知道此次太子北至沧江治水带的工匠不凡,大概是那群巫工了。
但是在没想到,定富盛名的扶登氏巫工,竟然是这群二三十出头的女子,更何况,他亲眼所见的首领——扶登秦,也才是个二十样出头的姑娘。
“江小哥既知扶登氏,该听说过‘扶登女子同世家男子同工同待’的规矩。”
扶登秦的眼神再次如刀锋般扫过谢覆舟:
“我们这般年纪的女子,在你的眼里,凭什么只能在绣房描花?”
这番话说的谢覆舟有些自愧。
山风吹拂这女子们的水青色衣角,谢覆舟忽得向后一转,对着后面爬坡的巫工们郑重地鞠了一躬:“鄙人短见,刚刚的话多有冒犯各位工匠。”
巫工们被他煞有介事地道歉还惊了一番。
其实离了朝都,每次到这些教化不富裕的地方,人们都对大楚最厉害的巫工的竟是一群二十出头的女子,充满质疑与偏见。
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难得解释了,也就是扶登桃这样的小巫工会因为这些话而有比较大的情绪起伏罢了。
可世人对巫工是女子的偏见,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改观而发生变化,大家也都打哈哈地笑笑。
随清风吹散本该有的任何回应——因为最有力的回应是她们名流青史的一项项丰功伟绩。
扶登秦垂眸看着他粗麻布敞口出裸露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抓回主动权问道:“江小哥这臂膀,右边显然比左边大上稍许,定是惯用右手射箭吧?”
谢覆舟自然地答道:“猎户之子,善射,百步穿杨,若有机会,我可以向秦工展示一番。”
扶登秦的眉眼一挑,问道:“好啊,传闻谢督政也有一侄儿,亦善射,不知道江小哥同他,谁更胜一筹?”
谢覆舟的睫毛在阴影里颤动,垂眸回避扶登秦的目光:“秦工说笑了,我一介莽夫,如何和谢督政的侄儿比呢?”
言罢谢覆舟看着后头的巫工也跟了上来,起身继续带路,这会他心有点虚,没有再故意找话匣子打听扶登巫工的事情。
其实,谢覆舟感觉到,扶登秦是一个心细的聪明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只是不关心,不在意自己的谎言——她所关心的好像只有治水。
一行人一路埋头赶路,东升的太阳渐渐爬上头顶,蒸尽了密林的湿气,正好风清云淡,万里无云。
谢覆舟拨开密林的最后一道灌木,眼前之景豁然开朗。
不知不觉中,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虎跳峡的崖边......
虎跳峡的崖壁青灰色岩石上布满苔藓,江水在谷底怒吼,震得崖边碎石簌簌滚落。
扶登秦踩在突出的岩石上,水青色袍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她从袖中取出堪舆尺,铜铃轻晃间目光掠过峡间暗礁。
石岳的粗嗓门惊飞几只崖燕:“秦工,测杆绳结已检查完毕!”
石岳将青铜测杆重重插在地上,“可这鬼地方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怎么测?”
扶登秦未答话,指尖轻抚堪舆尺上的水纹刻痕,忽然蹲下身丈量崖边土壤:“表层土壤含水率27%,下方三掌处应有岩层。”
扶登秦抬头望向谢覆舟。
谢覆舟正倚着灌木剥野果,阳光穿过他微湿的发梢,在锁骨处投下细碎阴影。
扶登秦:“江小哥对这里熟稔得很,不如说说,哪处暗礁最适合安置水位标?”
谢覆舟挑眉将野果抛给她,汁水在她掌心染开嫣红:“秦工明知故问。”
谢覆忽然逼近,指尖点在她方才丈量的位置,“此处岩层延伸至江心第三块礁石下方,若用改良版铆钉固定浮筒——”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她腰间晃动的旧手札,“这图纸.....三年前是不是给过萧氏?”
谢覆舟一直感叹何人改良了如今所用的铆钉等工具,心道有机会一定要亲眼见上一见这设计师,如今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扶登秦瞳孔微缩:“萧氏从未采纳过我的方案。”
扶登秦直视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意识到他腰间的兽皮囊纹样是竟和旧手札上的铆钉设计的纹样一模一样。
巫工有自己的习惯,新制的工具由设计者设计新纹样,今后这纹样会配套所装工具的布袋一起存放,这样只用辨识布袋纹样,就可知里面的东西是何物了。
没想到这个习惯已经传出巫工,旁的人也这般使用。
扶登秦眯着眼盯着他腰间的布袋道:“不过有些人,倒是偷偷用过。”
谢覆舟忽然笑出声,笑声混着江风的腥甜:“扶登氏的眼睛果然厉害。”
谢覆舟退后半步,扯开粗麻衣襟,露出心口一道狰狞的旧疤,形如爪痕:
“三年前试你的铆钉,被暗礁划的。”
他又无所谓地摊开手道:“萧氏工,用过你铆钉,很正常吧?”
石岳握紧测杆上前,却被扶登秦伸手拦住。她不理会谢覆舟后半句,只是望着那道疤,想起姨母扶登岚殉职时,堤坝下也有类似的礁石群:“那你可还有改良铆钉?”
谢覆舟指尖摩挲着兽皮囊上的铜铃,那铃声与扶登秦的堪舆尺如出一辙:“多得很。”言罢将整包装着铆钉的兽皮囊丢给扶登秦。
扶登秦觉得心底发苦,自己的改良设计明明是为工部所作,却被谢氏一路往上遏制住采购材料的萧氏的动作,最后都得不到生产。
却在阻止使用的源头——谢氏手上得到了最广泛地使用。
远处忽然传来闷响,似是山石崩塌。
扶登桃指着江心惊喊:“秦工!水......水位好像涨了!还有....浮标被吹跑了!”
扶登秦转身望去,只见江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原本裸露的礁石逐渐被吞没。
扶登秦猛地翻开堪舆日志:“是潮汐!比预计早了半个时辰——”
谢覆舟:“快撤到高处!”
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却见她甩开他的手冲向测杆:“浮筒还没安置!涨水的数据若是不全,堤坝设计会有偏差!”
石岳怒吼着抄起测杆:“我去!你们先走!”
扶登秦:“不行!暗礁群只有熟悉水势的人才能过!”
她扯下腰间的旧手札塞给谢覆舟,“你们谢氏用就把它用好!被辜负了我的心血!”
谢覆舟眼见扶登秦像是托孤一样把旧手札塞给自己,大喊道:“你疯了?!”
他攥紧扶登秦手腕,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茧,和任何女子的手都不一样,是那般有力。
扶登秦抬头看他,目光如刃:“那你为何三年前敢试我的铆钉?我只是相信我自己的设计不会错!用这个铆钉,我定然可以安全测定数据回来的!”
谢覆舟一怔,忽然松手笑了:“果然是扶登氏的疯子。”
谢覆舟朝着石岳大喊:长命锁是空心的!拿给秦工,拿这个当浮标。”
石岳从兜里翻出长命锁,丢给秦工:“要你多事!秦工,接着!”
扶登秦接过长命锁,拿上浮筒,不再多言,将堪舆尺咬在口中,解下官袍叠好塞进石岳怀里,露出中衣下若隐若现的旧疤——那是十四岁随姨母修堤时,被溃坝的木桩划伤的。
她深吸一口气,踩上江边礁石,身形如燕掠过水面,堪舆尺在指尖划出银弧,每一步都精准落在暗礁缝隙间。
谢覆舟望着她的背影,忽觉得扶登秦就像是一朵杜若花,长于险处,根系越深,花香越冽。
“谢郎!快看!”同伴的惊呼打断思绪,只见扶登秦已跃至江心最大的礁石,正将长命锁系在浮筒上。
此时江水已涨至她膝头,暗礁群开始发出闷响,如同巨兽低吼。
谢覆舟忽然冲向江边,从怀中掏出口哨吹出尖锐声响。
江面上突然翻起浪花,竟有一群受过训练的鱼鹰破水而出,叼住浮筒上的绳索,拖着它向岸边游来。
扶登秦看见帮助自己的鱼鹰松了一口气,趁机跃上一块凸起的礁石,紧锣密鼓地测量着。
此时石岳已在半山岩穴架好测杆,扶登桃哭着喊道:“秦工!快上来!大浪要来了!”
扶登秦望着手中湿漉漉的浮筒,数据刻度已完整记录。她正要回撤,却觉脚下礁石突然晃动——大浪正呼啸而来。
“糟了.....”扶登秦话音未落,已被巨大的浪头卷进水中。
谢覆舟几乎是本能地跃入江里,长臂缠住她腰肢,在大浪形成前的瞬间,将她推向岸边礁石缝隙。
“抓住我!”谢覆舟的声音在水中模糊,却清晰传入她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