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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回 ...


  •   嗯……
      实在是太过尴尬。

      伸手飞快把头缩回去,过了会,又探出去,向上看。明祺仍兀自坐在屋顶,只是把叶子捻在手中,不吹了,低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什么时候再从窗子里探出头。

      伸手当即扒着窗,向上方喊道:“对不住!明大人!”

      明褀:“……无妨。”

      明祺暂且放下叶子,被伸手这样一搅,许是不打算再吹了。伸手一看,连忙继续解释。

      “小的是说……您吹得很好听!就是……就是我自己总睡不着,迁怒您的乐声了!”她自觉不够真诚,补充道,“若有机会,小的也想学这吹叶笛的本事呢!”

      “真的!我说真的!”

      明褀顿了顿,道:“那便上来。”

      “上……好啊!”
      伸手说完“好啊”,还在原地,和他对视。

      他这样,应该不是要趁机杀了自己。
      既然他真不计较,还要教她,再叫他等下去,就显得太不真诚了。

      “您等下!这就来了!”

      这客栈简陋,搭得不算结实,赶上盛夏暴雨,屋顶必然有损坏,得架梯子上去修。伸手溜进后院,墙角处果然有条梯子,她把梯子架好,手脚并用爬上去。

      一棵好大的歪脖子樟树长在客栈旁,恰好伸过来一段枝丫,郁郁葱葱,遮掩住半个屋顶,还丝毫不见落叶之势。

      屋檐铺了黑瓦片,或腐蚀或破损,高低不平,踩上去当当作响。

      一上屋顶,再往下看,才发现这小客栈的屋顶其实很高,下面一片灰雾蒙蒙,全看不清晰,倒像雾中行船,有种无根无据的飘摇之感。

      伸手小心翼翼,走到了那漆黑的身影边,自是不敢挨着他,想了想,便在相隔一人处坐下了。

      明褀无言抬手,取了一片桑叶子递给她,枝丫颤动,影影绰绰,抖下几点晶莹的露水。

      她道声谢,点头接过,把叶片边缘含在嘴里,用力一吹,没发出半点声响。

      “应将此处卷起。”

      明褀双手捧起叶片,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在淡无血色的唇边,卷起一点边缘,抵住上唇,轻吐一口气,登时便蹦出一个极清脆的音。

      伸手照猫画虎,卷起手中叶片,先深呼吸,一用力,就又把叶片卷回口中,牙跟着咬下去。

      咔滋一声,叶片沿着一个牙印的形状被咬成两半。
      伸手:“呃……”

      明褀一抬手,又摘了一片圆润的叶子,无言递给她。

      伸手感激道:“谢谢大人。”

      金瞳紧盯着她的双手,静静看叶片贴上她的上唇,位置恰当,没什么错处。

      却又是咔滋一声。叶片一分为二。

      伸手立刻抬手:“我自己来。”

      她狠狠拽了一片叶子下来,心头叹气,琢磨着,可不能再学不会了。再这么咬下去,树上的叶子就全没了!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吹出一个音来看看。

      凝住心神,刚要吹气,左手却一抖,她心中讶异,张开了嘴,不小心将叶片囫囵吞进口中。
      动了动喉咙,咽了下去。

      明褀沉吟片刻:“……你饿了?”

      伸手羞愧:“不,小的不饿……就是学不会。”

      她这左手,偷东西倒是没问题,只是除了偷东西,似乎做什么都不太灵巧。

      伸手稍有失落,却也不甚在意,便道:“我看,就学到这里好了……”

      一阵极细微的扑簌声,自被树冠遮蔽的远方传来。树梢一颤,一只黑鸽子打繁密枝叶中轻巧穿来,口中衔着一片绿叶。

      它往日话多,此时却全然不叫,哑巴一般。

      它不去找明褀,倒落在伸手的面前,把叶片放在她狰狞的左手手心。一片片黑羽,被冰凉的秋露打湿了,在月色下显出斑斓的五色之光。

      她的手早已没了感觉,却觉得那黄色尖鸟喙硬邦邦的,软绵绵戳了她一下。

      “呼风?”

      伸手试着叫它一声,谁料,它分毫不理,转头就飞远了。
      怎地这样冷淡……

      “它不是呼风。”明褀道。

      “可它和呼风长得一模一样。”伸手对鸟没什么研究,但是纯黑色的鸽子很少见,“那它是什么,唤雨?”

      “没错。”明褀不觉得她这随口猜测轻佻冒犯,只点头肯定。

      原来还真是这样,成双成对的名字……

      “这是它给你找的。”

      “哦!”伸手更新奇了,“没想到鸽子也会帮人找叶片,这样聪明,我还以为得是您叫它帮忙找的。”

      明褀只道:“不是。”

      这片叶子不同凡响,硬得出奇,一摸就能摸出来。伸手估摸着轻易咬不断,但也就不试着咬了。她调好姿势动作,轻轻一吹。

      呼的一声——

      好响!
      和夜里破屋顶漏风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伸手一惊,看向明褀:“这算成了?”

      “不算。”

      “那也是有进展了!”

      “不算。”

      “总之,今天就学这么多了。”

      “……”明褀拿她没办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声音太轻,让人疑心是听错了。

      伸手把叶子转了转,清清嗓子,开口道:“明大人,小的听说……”

      明褀道:“称‘我’便好。”

      月色之下,铁面冰冷雪亮,似乎能自己发光一般夺目。也只有这样的铁面,使他剔透的双目显出些许幽深之意。

      伸手点点头:“我听说,是您让我跟着明光堂,一起回汴京。”

      “嗯。”

      “这次我没帮上什么忙。”

      “是你说出那尸首的身份,又逼唐宝获招供。”

      “可这些事,就算我不说,您也总会查到的!”伸手连连摆手。她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天大的忙,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又赶上些巧合。

      明褀同她四目相对,淡声道:“如若一个人便能查清世上所有的事,那么,明光堂也不会有五个人了。”

      伸手轻轻哦一声,若有所思,挠挠头。
      这算亲口承认她帮上了忙。她没料到,倒有些无所适从。

      明褀沉吟片刻,像在留给她些思考的时间,天边月色愈发明亮,鸟兽声渐渐淡了,不知是不是也睡着了。

      “我听李芒说,你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了她。”

      “哦……是。”
      这小芒,怎么什么都往外面说。

      “为何一点不为自己留下。”

      伸手:“我看到穷人就想帮助……”

      明褀:“……”

      “嗯,其实是因为,那也是唐宝获身上偷的,我怕您知道了,要怪罪我。”

      伸手盼着明褀能说一句,不怪罪你,就像方才说她立了功一样。但偏偏,明褀却不说话了。

      还是要怪罪啊。
      伸手战战兢兢。

      半晌,明褀终于道:“你有通天本事,却只做小偷。”

      通天本事?这怎么敢当。伸手连忙推辞:“我没有什么本事,我——”

      “你有。”

      伸手叹一口气,放弃反驳。她再反驳,他一定也只是说,你有。

      “没必要做什么别的,做小偷挺好的,我也不会做别的。当然,以后不做了!”

      “为什么?”

      “嗯……”

      许是神捕语气虽冷,举止间却待她很好,伸手想了想,终于道,“其实,银子原本不是银子吧。”

      明褀静静听着。

      “银子是地上长的,和石头没什么不一样,是本来就有的,并不是被人吹一口气,凭空变出来的。就算我偷到了,其实也不是我的,别人偷到了,也不是别人的。”

      要按她的说法,岂不是全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人偷来的?人要吃饭,就要抓飞禽走兽,采五谷杂粮,或许稻谷青菜是人种的,但是种子呢,难道是有一天忽然从人的咯吱窝里掉出来的吗?

      那么,全天下的人,竟没有一个不是小偷了。

      当然,伸手也知道,这偷不偷的道理是对于人内部说的,人偷别的东西,就不叫偷。人偷了人所占有的东西,“有主”的东西,那才叫偷,才会被捕快抓起来——就像她一样。

      但是,那些东西又是什么时候被那些人所占有的?难道就因为,那些人偷得更早一些?

      “总之,我没觉得银子是我的,只要能活下去,就足够了。我不偷穷人,只偷有钱人。”

      这真是实话。伸手心里不想偷穷人,穷人也没东西让她偷。

      “为何会这样想?”

      “就是……就是这样想了。”

      “谁曾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没有谁!”

      “是教你偷东西的人?”

      “不是不是!啊……”伸手反应过来,她已说漏嘴了,双手抱着双腿,把头倚在膝盖上道,“我总说漏嘴,但这一件事,是真不能说的。求您别问了……”

      她已经答应过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切莫再说曾见过他。绝对不能提起他,也不能找他,最好想也不要想一下!

      因为他是绝不能出那座深山,也不能见到任何人的。

      “自己活下去。”
      她对小芒说的那句话,正是他对她说过的。

      伸手刚离开时,认定已与他日夜相处一年,为他所救,同他交心,她怎么可能不想呢?其实,只过了七天,她就不再总想他了,只想着吃什么,玩什么,偷什么……

      过了一年,她又发现,自己似乎变了,甚至于和以前全然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她才一下子想起他,方知道,忘记他也是不可能的——她已从他身上偷走了活下去的法子,就是这“天下皆贼”的,莫名其妙的道理。

      这些道理,谁听了都要说荒谬!但是,用那些不荒谬的道理活下去的人,难道活得很不错吗?

      明褀不置可否,目光移向天上圆月,道:“只是,做死人和做捕快,你总要选一个。”

      “死人?”伸手打了个寒颤。

      神捕看似通情达理,实际上还是要自己死吗?不能为他所用,那便尽数除去?

      “嗯。你此后改名换姓,一生变作旁人。”

      那不就是隐姓埋名,换个身份。不论怎么改名换姓,不都还是她自己吗?
      她当然愿意!

      伸手压下心中喜悦,长长嗯一声,道:“我想想。”

      明褀颔首:“夜里天寒,我送你回房。”

      “不必啦!我从来的地方回去就是。”她拍拍身上的土,爬下长梯。

      -

      转日晨起时,楼下停了一辆好大的新马车。

      洛厌说,他是一早出去找车夫,换了一辆最大的大马车来,两匹马拉车,足够坐下八人。之后往汴京城走,都是宽阔大道,正该这样骈马出行。

      四个人坐在马车内,两两对坐。

      休花和伸手凑在一起,花香熏得她头疼。洛厌坐在伸手对面,怀中抱着那把包好的大刀,一直阴恻恻盯着她。

      快要进京时,马车停下。

      明褀问:“昨日问你之事,你可想好?”

      洛厌、休花均看向她,已知道这事,便是她是否留在明光堂之事。

      伸手坦然道:“我当然愿意,只怕明光堂的诸位不愿意。”

      说话时,嘴边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他们已同意了。”明褀淡淡道。

      “啊?”
      伸手一连眨了五下眼,眼皮几乎不听使唤了,还想继续眨下去,被她硬生生停住。

      怎么可能呢……?

      她先看洛厌,问:“洛厌,你同意了?”

      洛厌咬牙切齿,骂道:“呵!小偷,你实在太可恨了!等你去了明光堂,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伸手:“你——”

      原来洛厌被她惹急了,要报复她啊!

      她转头去看休花,拿食指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是个很勤勉的人?”

      休花懒懒摇头:“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同意?”

      “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我既然很懒,也就没法帮到你们啊。”

      “怎么会,”休花笑吟吟道,“我本来就懒,来个勤人,可就显得我更懒了。你若来了,我便不是最懒的啦!”

      ——啊?
      “所以——你其实是想要个比你更懒的人?”

      休花轻嗯一声:“是呢。”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还是两个!

      伸手看向明褀,像是看到最后一丁点被拒绝的希望,期盼道:“明大人,那您呢?”

      明褀只一颔首,便是同意。
      目光郑重,唇角轻抿,全无玩笑的意味。他本就是个不爱开玩笑的人。

      “可是我昨天还——无意间冒犯了大人您啊。”

      明褀片刻不语,方道:“你可是说,我该记恨你?”

      伸手忙道:“不,也不是……”

      伸手急得想转圈,终于,断断续续道:“可是……我是小偷,是罪犯,名声不好,进明光堂,终究还是不合适,不合规矩的……”

      明褀终于沉默不语。洛厌的神情也怪里怪气的,眉毛嘴巴都不自然,眼珠子往边上瞟。

      伸手心中连连点头。
      很好!这果然是个好理由。

      “呵……”
      一片静寂中,休花忽然笑了。

      伸手不知所措,问:“怎么了?”

      “小偷啊,原来你还不知道,”愉快的笑意流溢在她的话语里,一字一句,极清晰地钻进耳中,“我们四个,过去全是重案犯人。”

      “什、么?”
      伸手如遭雷击。

      “怪力”“异香”“书生”“哑巴”……全是重案犯人?

      头脑中,忽想起和洛厌走在桓州街上时,他走在自己身前,无意间说出的一句。

      ——“又不是做强盗的时候了……”

      又不是,做强盗的时候,了。

      “你是强盗?”伸手极震惊地看向洛厌。

      “我不是!”洛厌很不乐意,立刻反驳,声音又忽闷下去,“但是那时他们一般这么叫我……”

      伸手下意识问:“他们是谁?”

      洛厌更不乐意:“被我杀了的人啊!”

      “……”

      完了啊。

      伸手沉默。
      她发现了一件很忧伤的事。

      那就是,她和明光堂,简直是绝配。
      她找的每一个理由,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会不断地把她越推越近。

      “伸手。”

      迷惘之时,明褀唤她一声。伸手抬起头,双目可怜兮兮的,含着些不知所措的泪水。

      明褀道:“此事总归还是要看你自己,无人能左右你的意见。”

      洛厌叹气道:“你就来吧,大不了你刚来那几天,我不揍你了。”

      休花不说话,只笑眼看着她。

      伸手与三人对视过后,站起身,向他们分别一拜,坚定道:“我不愿意。”

      洛厌愣住了,上身不倚在车壁上,忽直起来,休花仍含着笑。

      她虽对这三人有些好感,也知道进明光堂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但是对她而言,依旧如很多东西一样,没有必要。

      明褀分毫不犹疑,颔首道:“那便走吧,之后无论何时何地,切莫再说曾见过我们。”

      “好!我……我记住了。”

      本该欣喜的同意,说出口时,却多了些迟疑。

      这话她曾经听过的。

      伸手已经转过身,手已挑着大红车帘,却心神一颤,飞快回头看了一眼。明褀正望向她,他的双瞳不论何时,都是不含一丝杂质的纯金色,胜过松脂琥珀。

      不,这双眼睛做不了假。

      她拉好身上行囊,俯身走出马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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