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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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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使人昏昏欲睡。
为了赶上进度,放假的那几天倪青卯足了劲地学习,不仅每天和洛川一起学到深夜,自己回家后还要挑灯夜战。
论起熬夜程度,两人其实是不分伯仲的,只不过——狡猾的倪青才不会把这事儿告诉洛川呢。
倪青双手托腮,脑袋还是向着黑板的方向,眼皮则越发沉重,眼前的画面早糊成了一团,只差毫厘便要彻底黑下来。
“倪青?”朦胧中,她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四周不再是课桌和同学,而是一片灿烂的焰火。她傲游在这一片庞大色彩中,不经意间,望见极远处闪过一个人影,像是——她自己。
她向着那人影消失的地方奔去,竭力舞动四肢,然而方才飘飘然的色彩此刻却成了一片泥泞,将她牢牢困锁,动弹不得。她越是想要挣脱,污泥便越快地灌入她的口鼻,使她近乎窒息。
“倪青!”忽然,一个更大的声音出现了,饱含怒气。
“哎呦!”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纸团,正中脑门。倪青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御姿态:“谁?”
下一秒,在同学的憋笑声里,她看清了讲台上英语老师铁青的脸。
倪青站在教室后面,左耳进右耳出地接受了英语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批评,尚未摆脱梦境的影响,内心在惊惧与平缓间来回摇摆。
幸好,只是梦而已。
与此同时,相隔四层楼板的正上方,正在记笔记的洛川莫名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抖,笔下“川”字右边两条竖歪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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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的体育课是分男女上的,十四班恰好跟一班拼在了一起。
太阳只吝啬地出来了一小会儿,很快,天上重又拢起了乌云。冷风很大,体育老师没有为难这群缩在单薄校服里瑟瑟发抖的鹌鹑,连操场都没去,只让热了身,沿着体育馆外围跑了两圈,便宣布自由活动了。
倪青婉拒了自己班女生打羽毛球的邀请,顺着体育馆侧边的楼梯走上了二楼。
相比于一楼的喧闹,二楼要安静得多,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只有从过道尽头隐约传来的喷嚏声。
声音一入耳,倪青脸色一变,登时加快了脚步。
走近后,她看见了一个戴着毛线帽的脑袋,顶上的白色小球随着主人擤鼻涕的动作一前一后地晃动。
洛川揉了揉被纸巾擦红了的鼻子,一手把用过的纸团成团投进草稿纸折成的小盒里,另一手伸向右口袋——
指尖与温热的塑料相触,扭头一看,倪青已坐到了她身边,手里递出一包乳霜纸:“喏,用这个,不会擦破皮。”
“谢——”洛川刚要开口,又是一个喷嚏袭来,接连打了三个,直打得天旋地转,脑浆子都要晃匀了,完全是凭着一股子韧劲才从牙缝里吐出后一个字来,“谢。”
倪青又想笑又替她难受,边摇头边给洛川递纸。感冒才好了多久,吹点冷风就又成这样了,以这种体质,她到底是怎么活到三十六的?
洛川使劲吸了下鼻子,稍稍通气了些,提笔又要继续写题目。
倪青打开自己的保温杯,在杯盖里冲泡感冒药:“先喝药,不然你又忘了。”
洛川乖乖接过杯子,嘴上不大服气:“我也没有这么没谱吧……”
倪青冷笑:“难说。”
有过硬刚阑尾炎三天痛到晕厥才被拉去医院的辉煌记录的家伙,说没谱都算是夸奖了。
“晚上回家跟我一起锻炼吧。”倪青伸手把洛川的帽子下拉,盖住两只耳朵,提议道。
洛川没停笔也不抬头:“不要。”
嗯?倪青挑眉,小家伙居然不听话了?
不多时,她想起了缘由:这时候的洛川很讨厌运动,尤其是跑步。半年前体育中考,因为没吃早饭,导致洛川八百米冲刺时腿突然抽了筋,一个猛子栽到了跑道上,腿上留了两片好大的疤,十年后都还有痕迹,心理阴影当然也小不了。
倪青对此只能哑然。毕竟是少年人才有的微小的烦恼,十六岁的洛川当然想不到,几年后的自己会被人持枪追杀,靠藏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若那时候体力不支了——怕是会被后面的追兵碎尸万段吧。
“放心吧,不是长跑的那种锻炼。”她揉揉洛川的头发,狡黠眨眼,“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洛川滚一圈眼珠,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瞄一眼倪青怀里反盖着的试卷板夹,压根不用对方开口,问道:“哪道不会?”
倪青露出礼貌微笑,默默递给她,白花花的卷子上,五个红叉格外显眼。
洛川眼皮一跳:“都不会?”
倪青委屈撇嘴:“要是会的话,就不会错了嘛……”
她双手“啪”地合十,正襟危坐:“拜托了,我的大学霸!”
洛川大致扫完题干,在几个错题中圈画几笔:“其实这两道题你的思路没错,但公式记错了,这个地方应该是cos,不是sin……”
洛川的声音仍是瓮声瓮气的,每次一停顿,倪青便立刻递上纸,动作之自然流畅,简直像是合为一体了。
讲题目其实是个相当暧昧的距离,尤其在冬天,体育馆的楼梯间虽然比外面暖和,却也时常有几缕冷风灌进来,不知不觉的,两个人便越凑越近,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小猫,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两人的呼吸频率很相近,彼此的手指第六次不慎触碰到对方时,凝滞的不仅有呼吸,还有心跳。
“嗯,总之,你可以找几道同类型的题目多做做,”洛川飞快地坐直了身子,“熟练之后就不会出错了。”
倪青的目光没有挪动,仍旧停留在洛川搭在纸张边缘的手指上:“你的手好冷。”
“唔?”洛川缓缓蜷起手指,没什么所谓道,“好像我从小手脚就比别人冷一点儿,可能是天生的体质问题吧。”
倪青知道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洛川是个相当皮实的孩子,六岁前几乎没生过什么病。后来,到了C市,母亲每次回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小小的洛川不得不学着自己照顾自己。那时的她们住在城中村里,窗户透风,墙壁开裂,只有一个几户人家共用的厕所。没有热水器,冬天煤气又贵,洛川只能尽量节省,一连三个冬天,除了最冷的那一个星期,她洗的都是冷水澡。
水浇到身上,像无数根尖刺扎进骨头。哆哆嗦嗦地钻进被窝,等待体温染进被褥,仿佛煎熬过一整个世纪。
也就是那段时间,洛川的体质开始变差了。她时常感冒,时常发烧,也因此,知道了怎么看病,认识很多种药。
生一次病,要花好多钱。所以,若非万不得已,她更愿意忍着。儿时养成的习惯,被洛川一直带到生命的尽头。
母亲偶尔会带陌生的男人回家过夜,有一次半夜,她听见了洛川的咳嗽声,冲进她的房间,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尖声怒骂。最后,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邻居破门而入,将陷入疯狂的母亲从自己身上拉开。至于母亲带回来的那个男人——洛川再也没见过他。
那是洛川第一次尝到死亡的滋味。
说来奇怪,从前的洛川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多难,那些记忆就好像被包裹在了巨大的冰壳里,她透过厚厚的冰层往里望去,只看见几个朦胧的片段,怎么也无法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情绪。
直到她成为倪青,以另一个个体的视角,窥视全貌。
她方才发现,其实自己从来不麻木,只是因为儿时的洛川没有能力处理那些痛苦。她不愿苛责母亲,母亲并非生来疯狂,她同样有自己的痛苦。可洛川不知道该责怪谁,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所以,她只能用忘却武装自己,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弱小,以自欺欺人的方式蹒跚成长。时间久了,谎言也便成了真。
有些人将经验称作财富,倪青却不这么想。
当记忆复苏,冰层融化,流出的仍是血泪,裸露的还是伤痕。
这些话,倪青没有告诉洛川,也没有资格告诉她。有些事情,只能自己体会,别人无法插足,哪怕是未来的自己。
她只是沉默片刻,从兜里掏出两个暖宝宝,撕开贴到洛川的手背上。
“别贴太久,”倪青叮嘱道,“容易低温烫伤。”
“你怎么什么都有?”洛川双手交握,拢住一些暖意,惊奇道,“你的口袋是从哆啦A梦肚皮上偷来的吗?”
“哎,”倪青摆摆手,“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说偷呢?我借来的。”
“那什么时候还回去?”洛川眯眯笑。
“等——”倪青故作思考,“等我家改行的时候?”
“哇,那还要等好多年呢。”
其实没有多少年,倪青暗自想道,倪家夫妻距离那场无妄之灾,只有十一年了。
“是啊,”她只是笑道,“我还可以做很多年你的哆啦A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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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放学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倪青和洛川并排走出校门,在一片黑白车流里,精准发现了倪家用来给超市运货的小五菱,以及坐在驾驶室里的母亲高芳芳。
不一会儿,高芳芳也看见了她们,闪了两下车灯示意。
“妈,”倪青拉着洛川爬上后座,车后备箱的底板上散着几截剪断的塑料绳,应该是刚运完货没来得及打扫,“不是说好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嘛,你怎么来了?”
“阿姨好。”洛川礼貌而拘谨地对高芳芳点头,双手并用合上车门。
“刚运完货回来,顺路嘛。”高芳芳发动车子,“晚上风大,你和小洛身体都不好,万一冻着了可不好。”
放假的那几天里,洛川到过倪家,但倪青知道十六岁的自己是个究极社恐,一和别人家的长辈接触就智商减半,所以否决了老两口留洛川在家里住的邀请,俩人只吃了一顿晚饭便借口补作业麻利溜走了。
虽然接触不多,但夫妻俩显然很喜欢洛川,哪怕洛川再三推让,她那间小屋子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倪家超市里的各类日用品,洛川的房租也绝对是这一片里最优惠的价格。倪青的口袋之所以变成百宝箱,也是出门前收获了他们轮番补给的结果,简直把她当成了人形自走货架。
“好香啊!”倪青耸耸鼻子,判断香味的来源是副驾驶,定睛一看,副驾驶座上摆着个纸袋,一辆车从对向驶来,刺眼的远光灯照亮了纸袋上的黄色M标志。
“我早上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真去买了啊!”倪青探身拿起袋子,笑吟吟道。
“真是个狗鼻子。”高芳芳大手一挥,“晚上吃油腻的不好,我就买了一点儿,你跟小洛分一分吧。”
倪青心里了然:“还说自己顺路,最近的麦当劳可离这儿有六公里远呢”
高芳芳哼一声:“我自己也想吃,不行啊。”
“行,行。”倪青发自肺腑道,“你是世界上嘴最馋的好妈妈!”
“贫嘴。”高芳芳低声骂一句,嘴角的笑完全压不住。
纸袋里是个小食拼盘,倪青捏了根薯条叼在嘴里,然后把整个食盒端到洛川眼前。
举了一会儿,却没见洛川动手。
“哦哦我忘了,”倪青把食盒搁到坐垫上,从袋子里翻出一包番茄酱,均匀地挤到薯条那一格里,又举了回去,“现在可以了。”
恰在此时,车子驶入了隧道。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洛川的侧脸大半被阴影笼罩,只一瞬,从她眼底折射的光如钻石般闪烁。
“倪青,”洛川掂起一根薯条,却没有立刻吃掉,声音轻得像风,“我好羡慕你啊。”
是啊。倪青拿走一个鸡块,狠狠咬上一口。
我这个洛川,也很羡慕倪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