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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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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清早,C市一中高一十四班的门口,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的倪青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十分自然地瞄了一眼贴在讲台上的座位表,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
她左右看两眼,照着别人的样子把书包挂到桌子侧边的挂钩上,掀开桌板,假装找课本的样子,翻出几张卷子,看见上边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确认坐对了地方。
咚咚——桌板被敲了两下。
倪青放低桌板倾斜的角度,见坐在前边的圆脸女生转身过来,侧对自己低声道:“听说了没,魏智强,就咱那个年级主任,被人打进医院啦!”
倪青眼睛微眯,未等她回应,坐在后座的短发女生就惊呼起来:“啊?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名叫杨问夏的圆脸女生也一脸惊讶:“啊?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吗?学校群里可都传遍了,据说是在家门口被人敲了黑棍。哎呦,下手可真黑,都打成脑震荡了。”
短发女生谈可可唏嘘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有什么仇家吗?”
对此,仇家本家倪青慢条斯理地拿出早读用的英语书,满脸无辜地表示:“不知道啊,魏智强他人不是还挺好的么?”
杨问夏斜看她一眼,嘁了一声:“那可未必,我听我表姐说啊——”
她话没说完,英语老师便踏着上课铃走进了教室。在来自讲台的死亡凝视下,杨问夏悻悻耸肩:“下课再聊。”
她显然是个憋不住话的,英语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门,她便又转了过来:“继续说继续说。”
事实证明,吃瓜是所有年龄段人类的普遍爱好,不一会儿,周围一圈同学就都加入了进来,大家七嘴八舌交流了一通,这故事便逐渐扩展成了:魏智强借了高利贷后企图赖账导致黑.道大哥非常恼火于是就在他回家路上埋伏了一批人给了他个教训。
至于为什么会和原版差距这么大——那就要归功于倪青在其中的风向引导了。
事实上,他们说的也不能算错。那天下午,在确认洛川安全后,倪青又返回了魏智强家中,抹干净自己的痕迹后,把昏迷不醒的人从屋里拖到了家门口,用洛川的画笔在大门上写下“欠债还钱”四个大字,伪装成讨债报复的样子,之后才回到了医院。
洛川的母亲从前欠过不少高利贷,倪青自己后来也接触过这类营生,对这些人的手段,她很熟。
面对父母,倪青也用了这套说法,说自己的朋友洛川被那伙人吓得不轻,想找个地方躲躲。老两口本想直接把洛川接到家里,但洛川婉拒了两人的好意,只住在了倪青三舅家空出来的房子里。
这则八卦在同学间传了一段时间,倪青留意听了一阵,确认没有任何波及到洛川的闲话。
学校里没人知道魏智强和洛川的法定关系,毕竟洛川的母亲……不太一般,好面子的魏智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娶了这样的女人。
这样一来,倒给倪青省了不少麻烦。至少不会有人跑到洛川面前问东问西的,也就没了穿帮的风险。
大课间时,倪青编了个借口翘了跑操,逆着人流爬上五楼,果然看见了一班教室里埋头写卷子的洛川。她体质差,感冒又才刚好,要是这么冷的天还去跑一身汗出来,恐怕又要发烧了。
倪青踮起脚从后门溜进去,满脸坏笑地想要吓一吓洛川,谁知她刚转过桌脚,洛川伸一个懒腰,眼角余光便扫到个蹑手蹑脚的家伙。
“你来啦!”洛川两眼放光,对倪青绽放出单纯的笑容,挥挥手,把身边的椅子拉开示意她过来。
倪青的表情僵了一顺,随即顺坡下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十分自然地走到洛川身边,十分自然地坐下,如果忽略她的顺拐的话。
幸好,洛川没看出来。否则,她这张老脸可挂不住了。
“这个给你。”洛川从抽屉里拿出两个本子递到倪青面前,“数学和物理的笔记,我拿自己以前的笔记修改提炼过了,都是最重要的知识点。”
“你的理解力不差,但理科基础比较弱,需要恶补一下。”
作为交换,倪青从兜里掏出两根棒棒糖:“稿费。”洛川有条不紊地剥开糖纸,一点儿没有破损。
倪青翻了两页笔记,不同于多年后龙飞凤舞的花体字,现在的洛川写的还是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小方块,一看就是乖乖女的那种,和她的长一样讨人喜欢。
倪青把这话在脑子里搁了两秒,忽然觉得有点怪。
说到底,她俩还是同个人,夸自己乖什么的……听上去就怪自恋。
而且,倪青仔细回想,似乎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收到过这种夸奖。别说夸奖了,她上学以来得到过唯一的评价是:这孩子心思很重。
这评价大约来自她的小学或初中老师,至于母亲……自己没有从她的口中得到过除“小杂种”“懒鬼”“贱货”之外的称呼。
“有哪里出错了吗?”桌上的课本被叠成了两幢高楼,是极佳的挡板,洛川将手搭在倪青的肩上,半个身子探出来,方能看清倪青这边的桌面。
洛川柔和的声音近在咫尺,头顶的碎发轻轻擦过耳郭,倪青只觉得自己身上被触碰到的地方都开始发烫,乃至是诡异的战栗。
从洛川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糖果的甜香萦绕在鼻间,令倪青不由地咽了下口水。
“不,没有,你写得很好。”大脑的空白足足持续了五秒,倪青方想起洛川的问题,大梦初醒般回答道。
“诶嘿,”洛川眉眼弯弯,“毕竟是我熬了两天夜做出来的嘛。”
“嗯……嗯?”倪青刚想点头,随口夸赞两句,忽然听出不对,按住洛川的肩膀把人扶正,眼神不善,“你熬了两天夜?几点才睡?”
洛川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弱弱点头,声音越来越低:“也,也就……两三点——”
“两点!没再晚下去了!我发誓!”洛川的嗓音“噌”地拔高,确信道。
倪青上下扫她两眼,也没再质疑,只松开手,“唰”地抽走了洛川桌上的作业本。
洛川呆呆地看着倪青把作业本合上,笔帽盖好,然后通通丢进课桌桌斗里,“啪”地关上桌板。
“看什么看,”倪青夸张地白了她一眼,“就睡了那么点时间,还想着刷题?快给我补觉!”
“可是……”洛川嘟囔道,眉毛下撇,嘴也撅了起来,“糖还没吃完。”
有那么一瞬,倪青想要抢走那根招摇的白棍子,连同这小家伙润湿的唇上沾染的甜香,一起舔进自己的齿间。
倪青被这想法激起一阵恶寒,顷刻间回过神来,透了一身冷汗。
倪青对自己的取向并不关心,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钱性恋。简而言之,管你什么性别,哪怕是沃尔玛购物袋,只要自己能得利,那我就喜欢。
但很显然,这一原则在洛川面前又失灵了。搞什么?对面这个可是自己,还是没成年的自己啊!她哪怕再饥渴,也不能对小孩儿下手吧!
“那,那你快点吃。”倪青欲盖弥彰地拨弄自己耳边的碎发,出于经年累月形成的对危机的本能排斥,她的目光幽然飘向了过道,“我,我就先回去了……”
屁股还没离开凳子,指尖却先传来了暖意。
“再陪我一会儿吧。”洛川攥住倪青手指的动作极轻,声音虽低,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持。
窗外云开雾散,即便背着光,倪青也能望见洛川眼底藏不住的执拗与慌张。
细微的战栗传进肌理,洛川极力地克制,然而指尖仍在颤抖。
好巧,倪青也是。
回到十六岁之后,倪青从未以如此具象的形式意识到:眼前这个沉默少言的少年拥有与自己相同的灵魂。
紧张时颤抖的手指,印出一行牙印的下唇,向左下飘移的视线,不时抚摸耳鬓的手,所有那些那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共同组成了一片清晰的镜像,深刻地烙印在倪青的眼里,使她动容,令她不忍。
人生的秩序骤然崩塌时,却有一个人忽然闯了进来,将她从临门一脚的地狱里带出,替她安顿己身,为她筹谋未来,倪青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也会对其产生难以割舍的依赖感。
可是,自己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重新坐下,用夹烟的姿势捞出第三根棒棒糖,三两下扯掉糖纸,柠檬香精的味道在口中弥漫时,倪青仍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支着手臂,凝望着洛川睡颜的倪青心想,自己的糖,一定没有洛川嘴里的甜。
……
棒棒糖融化的速度很慢,倪青坐在洛川身旁,聆听着少年平稳的呼吸,手里捧着的笔记许久未曾翻页。
倒不是对学习有什么意见,只是那么大一个洛川就睡在旁边,心猿意马的倪青很快就把思绪从物理定律飘到了对洛川未来的打算上。
魏智强伤得并不重,身上都是皮外伤,住上一星期的院也就差不多了。收拾现场时,倪青在放过他和再揍一顿之间摇摆了一阵,最后因为担心闹太大了会引来麻烦,选择了前者。
倪青有点后悔了。
魏智强不会轻易放过洛川,他不仅是洛川法律上的监护人,还是一班的班主任,洛川受限于学生的身份,短时间内想和他斩断关系是不可能的事。
要么干脆找人做掉他吧!倪青恶狠狠想道。
若非洛川在身边,倪青真想仰天长啸一声。俗话说得好,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要是魏智强原地暴毙了,哪里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啊!
可惜世事多无奈,若她真这么做了,以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既然决定不再搅和到那些腌臜事儿里去,倪青就得想个既不脏手又永绝后患的办法,让那个人渣永远安静。
如此思来想去,时间很快走过了半个小时。倪青的计划不能说是毫无头绪,至少也是一团乱麻。
做惯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一朝要从良,难度真不是一般的大。
此时大课间临近尾声,窗外传来了隆隆的脚步声,满身烦躁的倪青只能悄然起身,离开了一班教室。
年轻真好,倒头就睡,什么动静都吵不醒。某位常年依赖安眠药方能入睡的三十六岁女子最后看了一眼洛川,如此想道。
然而,倪青不知道的是,当她的脚步逐渐融入人流时,教室的角落,原本沉睡着的洛川悄然睁开了眼。
洛川的瞳色很浅,因而会给人一种脆弱感,仿佛一块冰,终有融化的时刻。
而此刻,这双惯常灌满柔弱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另一番景致,像一片玻璃,像一面镜子,冷静且从容。
她张开右手,掌心安静地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柠檬糖纸。
“倪青……”她垂眸呢喃着,“倪青……”
“我们——真的是刚认识吗?”
老天真的会如此眷顾我,把你送到我的面前吗?
“洛川!”抱着一堆作业本的语文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讲台上,“我把U盘忘在办公室了,你去帮我找找吧。”
洛川连忙将糖纸攥紧,头一点,眼眸一转,脸上便又带上了毫无心机的浅笑。
“嗯,好的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