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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暗香 ...


  •   奈费勒正在读信。

      这本不是适合阅读的场所,炉内暗香流动,催人欲睡,他抿了口咖啡,盯着那封信。

      那是封空信。

      薄如蝉翼的信纸被端方地折叠在金币中,与最初一次洋洋洒洒、恨不得将所有心思与计划都剖白于此的长文不同,其上空无一字,仅包裹着一折蓝白。

      补血草。

      灯影昏黄,正如其面容之晦涩。深重的帷幕隔绝了话语与视线,奈费勒捧着这被空白信纸托举的小花,描摹它因挤压而浸透纸背的花液,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水钟滴落溢满了刻度,三声木质的敲击自门框上传来,奈费勒才醒也似的抬起头,望向帷幕外的剪影。

      “进来吧。”

      帐外的阴影显然等候多时,甫一听见传唤便渗进帷幔,冷风裹着皮革与甜花的气息落入包厢。奈费勒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看着眼前被斗篷包裹着的劲瘦身影。

      “有新的情报,大人。”一双野性的眼睛隐在兜帽之下,“关于欢愉之馆。”

      哦。欢愉之馆。

      他想起今天早朝,那个带着一身纵欲痕迹出现在宫殿里的靛蓝身影。还渗着红的痕迹交错在半裸的麦色田野上,烈如霞云,竟比那地毯上绣着的石榴花还艳。

      “多亏了您赐予臣这宝贵的游戏,臣才得以有机会享到此等欢愉。”

      粘腻的腔调带着事后的餍足与欣喜,向座上的君王形容他是如何在欢愉之馆的房间里,被头牌夏玛带领着、宽慰着、连接着,与妻子打破多年的隔阂,在茉莉与豆蔻的香云中释放,共抵生命之和谐。

      熟悉的谄媚与华丽。甚至三人交换的体位、体感甚至体温的描述都是那样富有画面,引人遐想,没有一丝破绽。奈费勒看着他,在群臣渐显粗重的呼吸声中,听见苏丹带着笑意地宣布阿尔图折卡成功,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兴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种艳俗而有违人伦的丑闻会被标榜为某种功绩,把我们伟大的宫廷搞得乌烟瘴气,”奈费勒犀利的目光刺破空气,直指那欲望溢散的中心,“而这都是因为你,阿尔图。”

      “恳请您收回赐予阿尔图的权柄,他不该因玩一场游戏而被免除通奸的罪行,”他跪在苏丹面前,声音清晰而坚定,“……这是王的特权。”

      未及王座上目光落下,靛蓝色的身影就率先跪了下去。

      “谁能阻止我为您取乐?”

      与六天前在朝上丢掷狼首不同。那时的阿尔图冒失到连苏丹眼中一闪而过的凝重都没抓住,反而接住了自己不赞同眼神。此时的阿尔图自始至终没有看奈费勒一眼,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苏丹,眼中是不容置喙的臣服痴狂,流畅而富有情感地铺陈自己如何十年如一日地为苏丹献上忠诚,反而控诉奈费勒的狼子野心。

      奈费勒看着他,没了争斗的兴致。只是公式化地与之进行木偶剧式的互相攻讦,在苏丹的笑声中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一天的朝会。

      “坐下吧,在这里不必披斗篷,”思绪回笼,奈费勒食指敲着黑檀木的茶桌,推了一杯薄荷茶,“查到了什么。”

      “消息来自‘女王’,”身影顿了顿,解下黑袍,于是一具劲如猎豹的女性身躯便暴露在灯影下,坐在奈费勒对面,“昨晚有一场暗杀,目标是夏玛。”

      暗杀。夏玛。

      有什么必要去杀一个欢愉之女。

      “具体什么时候?”

      “阿尔图丑闻流出之时。”

      “夏玛还活着?”

      “活着。但现在并不在欢愉之馆。”

      奈费勒不再敲击茶桌。尽管不明显,他还是听出了侍卫语气中的锋利。他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真是巧了。

      流出的消息是纵欲的绯闻而不是暗杀的死讯。

      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或者说,什么时候有的联系?

      他开始回忆夏玛。这个人,他是见过的。尽管大多数人,尤其是贵族,并没有把欢愉之女当做人看,但在奈费勒眼中,她们也是民生的一部分,甚至是最沉重的那部分之一。哪怕有些场所他实在不方便介入,也会想办法派合适的人、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保障她们的权益。

      出身底层,他见过的疾苦比寻常贵族要多。当陷入生存的泥潭,他见过的大多数人不是因不知如何自救,就是因命运的引力过于沉重,或主动或被动地沉沦于黑暗,任生活吸取他们的灵魂,只留一具麻木的躯壳。

      夏玛不是这样。这个城市很少有欢愉之女会去书店。也很少有女人,甚至是男人,有她那样的眼界和见识。甚至有流言传说,她是某个大贵族的私生子。

      贵族的私生子。

      如果这是真的……奈费勒的思维一顿。忽然升起一丝别样的情绪。

      他竟对她有些同病相怜。

      几乎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在历尽千辛跻身朝堂之前,都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寻常孤儿,而不是一个流落在外,不被承认的孩子。

      确切的说,是一个因为异族妓女对恩客不切实际的幻想而留下的野种。

      边陲的小省,那些大人们尤其钟爱拥有雪肤的异族女人,而那些女人却并不能拥有选择的权利。于是一个妄想的产物诞生了。他生在阴沟里,不知其母,不闻其父。因生得雪白,被抓去做了奴隶。后来因为领地纠纷,奴隶主死了,他又被纯净教会看中,收入了唱诗班。由于他在文书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被新任的领主欣赏,就这样,那个瘦削而苍白的影子走入了仕途。

      年轻的他有过很多幻想。以为自己哪怕出身不好,却也足够幸运,能一路摆脱荆棘通往高堂,以为自己填饱肚子,也能拉其他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一把。但当他发现领主欣赏他的文书才能是为了让他做假账来掩盖自己的腐败时,他用一根柴火棍终结了自己暂时庇荫的大树。

      他本该被钉在火刑架上,让火焰吞噬他的绝望,净化他的罪行。但他没有。那消失十几年的父亲突然出现,用一枚荒唐的戒指确认了他的血脉。那个疯狂的中年人,在后继有人的狂喜中,把一场激情的犯罪改化为了领土的征服,把一个异族妓子的野种偷换成了贵族的少爷,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瞪凸了双眼,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夺去了生命。

      瞬间巨大的得到与失去将奈费勒冲击得脑袋一片空白,年轻的贵族官员如愿以偿进入了王都,却对这个荒诞的世界产生了无法谱写的迷茫。

      “恕我直言,大人,您在这间茶舍待的太久了,”女侍卫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奈费勒的思绪,“现已临近午夜,这里毕竟是黑街,于您并不安全。”

      奈费勒顿了顿,十指交叉抵着下巴,又思考了起来。

      是了。在这个地方他总是容易沉溺于思考,而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黑曜夜光”。

      这是一座隐在黑街的茶舍。

      没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黑街的,它就在那里,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任何时候都能看见它。他头一次踏入这静谧之所,是在他仍被巨大的迷茫所笼罩的时候。意乱心烦的年轻人慌不择路,误入这一片阴影之地。恍惚中,他好像推开了什么门扉,瞬间庞杂而混乱的思绪被乳香摊开,又在没药的沉郁中重塑,最后沉淀在玫瑰的余韵里。等他回过神来,身上已被罩了一层夜也似的斗篷,融在这仅有水钟低语的密境。

      “嘘,随我来。”

      他听见一个青年似的声音。他看不清那隐在兜帽下的面容,只隐约瞥见一抹麦色。

      “欢迎来到黑曜夜光。”

      他被青年拉入了这墨也似的夜。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再次回到阳光下,脑中蛰人的迷雾不再沸腾,精神更为坚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再寻到那扇门扉,直到他在朝堂上遇到阿尔图。

      他发现只要自己头一天和阿尔图在朝堂上吵到气血上涌大脑缺氧,第二天傍晚准能在黑街的角落发现这一个隐秘的入口。

      这大概是为了那些疲惫与迷茫之人所准备的。他想。这并不是仅从个人角度出发的感觉,而是根源于实践的观察。进入得多了,他便能逐渐保持住清醒,观察周围的环境。在那宁神的香料和催眠的水钟滴落声里,他渐渐辨别出了汗与泪,叹与泣。黑暗中,一个个阴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宁,又一个个黑袍建立起了隐秘的联系。它像一个玻璃罩,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杂音。

      也包括他的幻影。

      于是他便更频繁地出入这片领域。哪怕侍卫百般不赞同这等游走于黑街的冒险行径,他还是硬带着她也成功自由出入这片黑夜。而也正是他的坚持,让他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在静谧之中,声音与面容都被尽力隐去,而气味得以昭彰。尽管那炉中浸染的安宁总是试图掩盖一切,某些与生俱来的敏感却让他准确地剥离出了尘土与汗液,鱼腥与烟草,纸墨与麝香……

      以及豆蔻与茉莉。

      啊。

      是了。

      凌乱的记忆被梳理成线。带着梦幻的甜香交织成网罗,穿透了皮革甜花,越过了炉火暗流,被那抹麦色牵引着,把那在书店流连的娉婷,红场如波的曼妙,夜会缄默的肃穆一一串联收紧。

      他曾在这里。

      她就在这里。

      “你说得没错,”他施施然站了起来,瞥向那沉沉的纱幔,“我们确实该走了。”

      人去楼空。

      水钟倒置刻度,暗香仍自浮动。

      昼与夜在此时交界。

      那匿于帷幕后的银镜,印出一片田野。

      一面红霞满天,一面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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