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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幻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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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奈费勒最近出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雨幕渐熄。昔日的政敌走后,他并没有马上就寝,仍是倚在窗边,望着那轮雨后弥新的弦月。月光微亮,有云来覆。他闭了闭眼,感受着掌心濡湿的汗意以及被制服后骨骼传来的酸痛,才确认这一切并不是最近困扰着他的幻影。
他最近看到了太多的幻影。
有时是在组织施粥的路上。赈济对奈费勒来说是常事。一则从寒门里爬出来,花了十年才抵达权力中心,奈费勒见不得有人吃不饱饭。二则自他有意识起,这个国家还没有哪个能解决贫困的人出生。
就如近期,有边省连年干旱又被战火烧了家业,尽管王都的铁蹄以迅雷之势踏平了硝烟,一时仍是哀鸿遍野,地方管辖系统已然瘫痪,教堂的外廊已被尸体占满,而流民竟排到了王城门外。
那天他照例早早组织了赈济的部队在城外驻扎,但也许是前一天统筹规划至鸡鸣时分,烈日当空下,疲惫指挥着眩晕袭击了他的大脑。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银铃似的笑声在他的耳畔回荡,仿佛有雀跃的孩童自身边跑过。
他用力闭了闭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那树影实在晃目,叫卖与吆喝在斑驳的光点中跳跃,待到他再次睁眼,一个盛世竟在他眼前绽放——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乞丐,没有饿殍,没有麻木与绝望,只有洋溢着的欢笑,与盛满希望与安定的日光。
他怔怔地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如梦似幻的光芒。下一秒,突兀的破裂声却在鼓膜上发出尖啸。
“那些城里的老爷!”愤怒如平地惊雷,“才是罪魁祸首!”
流民在火般的烈阳下暴动。热浪、怒吼、尖叫推搡着乞儿跪倒在他的脚边,无措地拾着一地碎裂的粗陶。
骚乱很快便镇压在黄金的铁蹄下。被士兵层层护在最中心的奈费勒只来得及拉起脚边的孩子,而试图冲入包围的挑事者则被串在矛上,放在太阳下炙烤。
惊恐着。沉默着。压抑着。也许是那双外突着愤怒的眼睛一直烙在他的脑海里,他又产生了幻觉。
挂毯层叠,随风摆动。他抱着最新整理的民生调研报告奔走在宫廷最外处那繁绕的回廊中。阴影交错间,他恍惚看见一具又一具血肉之躯抵在厚重的木门上。好似有什么誓死的执念,一双双微突的眼睛瞪着他,任胸前项链中镶嵌着的细密画染上赤红,也不愿门外的存在踏过自己的尸体闯进来。
他以为这是君王的又一场杀戮游戏。哪怕没有苏丹卡,这宫廷中也不乏荒唐。
这五年他见过太多的人,男人,女人,贵族,平民,不需要理由,仅仅是想让他死了,有的还没来的及喘口气就被套上链子,要么当庭戳死,要么后宫溺死。
他不怕死,他只是在想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压抑着。沉默着。爆发着。
幻象中他麻木地在那些尸堆中翻找着还有一丝气息的人,直到黑袍上的银纹被血染得面目全非,带着血腥的风点燃了他胸膛中的怒火与悲哀。
也许正是泥土的轻贱肮脏,才缔造了宫殿的崇高辉煌。在这轮金色到太阳下,所有人都是被燃烧的草芥。
十年励精图治。
他用自己所有的时间调研民生,分析财政,他尽所有的力气走进权力中心,就是希望自己的研究结果能上达天听,带来一些改善。
但太阳并不在意。祂连在自己身边环绕的候鸟都可随意烧死,又怎会在意群鸟栖息的树?
他仍尽力地在宫廷献上自己的谏言,尽管不再抱任何指望。他更多地奔走在宫门外——这道黄金所筑的门扉,是王都最华丽的外饰,是天命镌刻神圣王权的裱花盘,更是隔绝了一双双还带着未被磨灭希望的眼睛的,最赤裸的贫困线。
他总是带着悲悯行走在那些还在为生活挣扎的人之间。领几分俸禄,便出几分心力。他赈灾布施,救济穷人,置办宅邸收养流浪的孩子。然而,久施善举,衣带渐宽,那些渴慕的目光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着时间越来越多。
干旱瘟疫,苛捐征伐,天灾人祸将太多的人推入了神明的怀抱,而非解决问题的路上。
他改变不了君王,改变不了贵族,改变不了社会。
也改变不了自己。
十年蹉跎。
他差一点就要忍不住转身奔向朝堂,掷出这十年来积压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
当奈费勒真的踏入青金石宫殿的那一刻,刀光剑影在脑中掠过,好像有什么人与自己并肩冲入大厅,只是下一秒就与风中令人作呕的腥味一同陡然消散。夜幕骤合,烛火阑珊。薄荷的清凉与沉香的浓重交织在他的鼻腔,掷针可闻的大殿中,孤立于空荡王座前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奇长——
黑发的男子捧着被翻卷了边角的书,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他看到了他自己。
而苏丹之位暂空。
一瞬间巨大的错乱摄住了他的心脏,他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什么也抓不住。迷惑与谵妄纠缠着他,绞动着他的胃袋,似乎逼迫着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吐出来。
可他除了一肚子腥苦的胃液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强忍着站在月色笼罩的孤殿之上,任冷汗浸透黑袍,看灯影绰绰,在阴郁的夜风中妖娆。
似乎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当他险些要被这多日来层叠的幻影压弯脊梁,跪伏在青金石砖上,他那被蜂鸣侵占的耳膜终于久违地听见了人类的声音——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般。忠诚的劝诫在脑海中隐退,青年的愤怒如裂冰之锥,拉回了一个破碎边缘的灵魂。
白日的宫殿人影攒动,却是那样静默。奈费勒认出了政敌的声音。他稳住了呼吸,看向那被摄住命运的背影。阿尔图半裸的背脊绷得笔直且僵硬,于是他在苏丹宣布由阿尔图代替自己完成苏丹的游戏后,接住了一双无措地眼睛。
他凝望着那双眼睛,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他脑海疯长。那是世间最隐秘,最疯狂,最不可及,最离经叛道,也最直接,最高效,最令人振奋的——
我们的王,在黄金的王座上,坐得太久了。
2.
奈费勒对阿尔图的注视次数显著增多。
朝堂上的目光交汇后,隐秘而疯狂的思想在他心底迅速整合沉淀,编织成一个惊心动魄的计划。这计划大胆而清晰,但缺少一个最重要的,也是决定性的推力。
阿尔图。
这个被苏丹卡嫁接了至高权力的变数。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来审视阿尔图。
他一生的政敌,依然是熟练到滑腻的腔调,谄媚到面部抽搐的表情,黑发蓬松在那颗不知道还能留多久的脑袋,一点尾须扫在半裸的麦色。
奈费勒的思绪开始飘忽。
他们是怎么成为政敌的?
初次觐见的宫廷,他抱着自己整理数个日夜的财政报告于一众新人之中侍立。与这些稚嫩而期待的目光不同,几个久经沉浮的贵族被一条铁链相连,在束缚中绝望地颤抖。
“朕听说,你近日又得了什么好东西?”王座上传来百无聊赖的声音,镶金匕首压在王戒上,猫眼似的红宝石于殿前跪伏之人的头顶晃动,“起来说话,阿尔图卿。”
他永远记得那张自勾勒着血路纹的地毯上抬起来的脸。
墨玉藏星,云淡风清。
“我如旭日般的君王啊,”靛蓝的袍子垂立,年轻的声音滑转如咏叹调,“臣下岂敢对您藏私?只是臣近日偶得一兵,祭司告诉臣,此乃前朝神兵,必以至刚至猛之兽血才可镇压,也只有至纯至阳者方能驾驭。这世上哪里还有猛兽比雄狮更至刚至猛?哪里还有人比陛下您更至纯至阳?我至高无上的苏丹啊,这把剑只有您才有资格拿起!”
激昂的陈词陡然变调,竟开始哀伤。
“臣听闻,近日几个食腐的败类频频惹您不快,臣为此心痛得无法就寝,您何必为这群渣滓忧心?腐败之人注定要腐朽在尘埃里,连血渍都是对您的玷污。依臣看,不听教化的野狗就该投入林中,做那引狮出山的诱饵,更得彰显您的仁慈与威严……”
无感情的视线在阿尔图的面庞上扫过。奈费勒感觉地摊上被铁链束缚、乱七八糟跪趴在一团的贵族仿佛停止了呼吸,直到低沉的笑声自王座上落下,他的冷汗才自后颈隐入衣襟。
“不愧是朕的记事官,知道什么样的东西能取悦朕。”
于是太阳站了起来,肩头站着那说话唱歌似的喜鹊。
那天青金石大厅的地毯破天荒地没有被旧臣的血污浸染,只是林中多了几具身着贵族服饰的尸体被啃咬得面目全非。
当然,还有归来的猎狮之王。
以及一把破剑。
听说是刚卡进狮子的脖子就断了。
“干得不错啊,阿尔图卿,”浴血的战士王没有怪罪一旁差点兜不住的弄臣,只是心情颇好地把猛兽的断首抛给他,在对方半敞的胸膛留下浓重的腥红,“听说你为这柄剑破了不少财,连你老婆的首饰都当了?”
“臣下岂敢藏私啊,”还是那喜鹊似的腔调,只是喉间掩不住的哭丧听起来像乌鸦,“女人的首饰哪有您重要?臣下找人试验了几宿才确定此剑神异,入夜便争鸣不断,鬼哭神嚎,当真以为是神兵利器呢!这才花重金买来想献给陛下,谁想这前朝遗兵也不过如此,竟连陛下您一半英勇也无……”
“你说得没错,”白马上的少年王眯起眼睛,看向中天的太阳,“前朝的刀剑不过破铜烂铁。”
“把这断剑挂在宫门上,告诉所有的臣民,”远去的王者扔下两节破铁,“朕才是世间最利的刃。”
至此,年轻的奈费勒即使远不如五年后那样老辣,却也明白自己初入宫闱的这短短一日,就已目睹了一场权力的清扫与昭彰。狮首是一种勋章,断剑一记警告,而喜鹊——
他看着那苏丹走远后,就开始嬉笑的脸。
操控圣意,欺君释罪,谄妄媚上。
是个祸害。
阿尔图显然不知道自己被个新人视为眼中钉。那之后的某一天他例行公事地向苏丹陛下汇报近日见闻趣事,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面孔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臣有本要参。”
不为别的,只为奈费勒作为从地方提拔起来到中央财政部的书记官,数旬上表民生疾苦财政紧缩无人在意,而阿尔图却几次三番成功用或言语或金钱或玩乐的手段左右王座上镶着猫眼石的刀柄指向何方、国库大门朝哪个方向打开。
年轻的官员忍无可忍,这些天生的贵族从来不会管宴会后放馊了多少肉,门外又有多少孩子到死连口麦饼都吃不上。
他痛斥阿尔图把国库当后花园,把朝堂当游乐场,把民生财政当数字游戏,甚至妄图把自己的私欲塞进苏丹的脑袋,简直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才汇报完的蓝喜鹊先是有一瞬间的错愕,像是听见了一个透明人的指控。之后是不可置信,甚至摆出了一副“啊?我?”的蠢样子。听到最后这个人说自己想左右苏丹的思想,直接大惊失色,瞪大眼睛指着奈费勒。
“你,你,你怎么血口喷人呢!”仿佛有天大的冤屈,蓝喜鹊急得上蹿下跳,“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伟大的苏丹陛下日夜为国操劳,有多殚精竭虑?我一个小小的记事官,只是奉旨搜罗天下趣事乐闻献给陛下,为陛下解忧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你一个…呃,”像是实在想不起来这号人是哪里冒出来领的什么职,咏叹调打了个不太好听的磕巴,看到对方的站位才琢磨出一点头绪,“你个纸上谈兵的书记员,又懂什么呢!”
奈费勒记得自己当时为财政问题熬了几个大夜,听了这话一时气血上涌,暗叹此人不愧是佞幸,如此奸滑之人,真是白瞎了一双星子般纯净的眼睛。
于是奈费勒严厉地指出了阿尔图的行为之荒唐,风格之铺张,动机之叵测,后果严重之不可估量,只差指着鼻子骂对方是亡国凶兆。阿尔图似是从未受到过如此过激的指责,震惊地看着他,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想起反击。只是那委屈到几近垂泪的表情实在恶心,惹人怒火更盛。于是整个朝堂登时成了言语的战场,一时间二人忘却了时空和身份,战得昏天黑地,唾沫横飞,直到无声的侍女往炉中添了第三道香,在场群臣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以及自黄金王座上传来的鼓掌声。
“朕有多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朝廷了?”像得了什么玩具似的,苏丹一时竟笑得仿佛一个孩子,“你们真是令朕惊讶。这也是你准备的礼物吗?阿尔图卿。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人才?竟能给朕带来如此大的乐子。”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君王沉闷的笑声摄住了尚在战斗余韵中的二人,冷汗不约而同爬上了肤色迥异的背脊。直到是早已看不下去的财务大臣出来打圆场,说奈费勒是从边陲小省选拔上来的新人,蛮野粗鄙,不懂规矩,君王才摆了摆手。
“奈费勒卿怎么会是蛮野粗鄙之人,朕刚才数了数,他至少换了十三种不带脏字的方式来骂阿尔图卿呢,”好像想到了开心的事,苏丹又笑出了声,看向阿尔图,“朕看奈费勒卿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只是与你有些误会。”
“不如你们对换职位怎么样?”君王隐在王冠阴影下的双眼泵出光亮,“爱卿们吵架是因为不了解彼此,你们互换工作,让奈费勒卿做朕的记事官,阿尔图卿去财务大臣那边做书记,如此你们便能理解对方了。”
奈费勒一时忘了动作,巨大的荒谬让他停止了思考。阿尔图则直接哭天抢地,直言让他离开陛下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苏丹掏了掏耳朵,扔下一句聒噪让那人噤声。
“朕记得你家是军队出身,阿尔图卿,”苏丹在王座上伸了个腰,懒洋洋地摆弄着指尖的匕首,“你若舍不得这差事,到财务大臣那儿便继续兼着,让奈费勒卿领军事法官吧。”
“毕竟刚才奈费勒卿的引经据典实在令朕印象深刻,”君王定定地看着已凝固的年轻官员,“朕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
那天,财务大臣身心俱疲——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勤勤恳恳的书记员,还要处理办公桌突然长出来一堆扔不出去的杂事,甚至得应付一只吃里扒外只知道天天和军队吵架的傻鸟。
而自此,两条迥异的命运就这么被突兀地打乱,儿戏般地纠缠在了一起。你指责我铺张浪费,我弹劾你不懂军事。民生作筏,君心为戟。深宫重闱,唇枪舌剑,上演着永不停歇的闹剧。
3.
平心而论,与政敌无效攻讦五载,是个人也要累了。但奈费勒自诩优点不多,恒心算是一个。哪怕他的谏言在这场权力的置换中早已褪去它本身的意义,与阿尔图的谗言双双成为一对戏剧中的反音符,他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反对下去。
如果连反对的声音都没有,他不知道还要怎么拯救。
他害怕沉默。沉默能杀死一个王朝。
只是当苏丹的游戏真正揭幕,看着短短十四天,半数缺位的青金石大厅,二十八张被更换过的地毯,七大被凌辱践踏的异邦部族带来的珍宝与质子,他也沉默了。
好在政敌还未沉默。有时候他会庆幸,有阿尔图这么一个敌人在,至少能让有着反对声音的戏剧不会落幕。只是这庆幸还未持续半句话的时间,就消散在了那双被自己接住的,无措地眼睛里。
他看着这个陷入囹圄的政敌,确定了一件事。
这场荒诞如戏剧的王朝,已药石无医。
但他至少拥有了同行的人。
奈费勒摩挲着手中的书,在“自由”这个词上点了点。
他本没有对阿尔图的到来抱有期待。也许是那些幻影频繁造访,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妄。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曾给过什么人和手里一模一样的书,赌那人能否发现里面的纸条,接受自己的邀请。可在那真实到让他透不过气的梦里,他枯坐了两张苏丹卡的最长折卡期限,也没有等来那双仍藏星子的眼睛。
可他确实来了。
这本带着潮意的书就是证据。
但……会是巧合吗?
这本政敌带来的书,标题竟与自己幻梦中日夜捧读的,一字不差。
《虚伪的自由》。
瞥见标题的一瞬间,奈费勒的脑中不断蜂鸣,一个念头催促着他,催促着,握住那双隐隐颤抖的手。
在暴君统治下带着镣铐的敌人啊,会有一天梦到用镣铐勒死太阳吗。
奈费勒凝视着那双逐渐坚定的眼睛,确定了真实。
在那些足够以假乱真的幻象中,他也曾见过他的政敌。
只是梦里那人从不曾用那样的神情看他,或者说,从未真正把目光聚在他身上。
他们还是政敌。但也仅仅是这样罢了。两个分别扮演谏官和权臣的木偶,于翻飞的光影间做着符合各自身份的安排好的戏码,台上针锋相对,台下避之不及。 偶尔会在贵族的聚会上相遇,但那双明亮的眼睛永远只停留在他夫人身上——瞧瞧那天地之间仅容一人的目光,没有哪个贵妇人不会向往这样的感情。而当那位娴静又不失庄重的夫人用充满柔情的眼睛回望着她的丈夫时,无趣如奈费勒也能听见男人们心碎的声音。
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据他与之交锋五年的经验,他认识的阿尔图从未对谁展露过这样温柔的情意,也绝不会对他视而不见,而是像狗闻到骨头一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挑衅他的机会。
感谢政敌的谄媚嘴脸,每当这时奈费勒就会从幻梦中清醒。
只是有一点,奈费勒捏着略微带着潮意的书脊。自从开始看见幻象,他就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他花了更多的时间观察阿尔图。
他确实没见过阿尔图对谁表露出过爱慕。
但他见过孺慕。
而恰恰是落在那夫人身上。
谁会对自己的妻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好像于一团乱麻中抓住了线头,他开始对与阿尔图此人有关的记忆进行梳理,竟发现了许多违和。
割裂。
阿尔图此人非常割裂。
而若非自己与之作对五年,或许永远无法洞见这一点。
自己初入青金石大厅时,同僚曾向他介绍过阿尔图。说那人如何奸诈狡猾,舌灿莲花,又说那人如何稳得圣眷,操控君心。在那浸透着酸涩嫉妒又无比向往的语气中,奈费勒脑海中自然勾勒出一个滴水不漏的祸国妖佞。
但后来的经验却给出了他不太一样的答案。在谄媚苏丹方面对方确实能力卓越,可和自己对阵却又远不及那样精明。若阿尔图能表现得有导演那场猎狮宴时一半圆滑,不太可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政敌——奈费勒或许会被继续忽略在人群中,又或当即被拖去喂狮子,总之不可能还留在这里。
再就是那双眼睛。奈费勒还没有发作,那双眼就先发制人地流出委屈的神采,好似不是阿尔图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奈费勒丧尽天良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孩子。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什么高级的颠倒黑白以退为进,但那张被质问接连砸中只能笨拙狡辩的嘴,硬是花了三年才跟自己斗得有来有回,实在不像一个久驻宦海的老狐狸。
最后,回到那位夫人。这是他最近发现的,但也许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哪怕他们的作派可谓渭泾分明,但同在庙堂,也有交汇的时候。年终新宴总是不可缺席,有家室的官员、贵族常携家眷入宫参加庆典。有权有势者常姬妾环绕,仆役成群,鳏寡孤独者则三两成聚,营苟攀缘。而此时终年独身的奈费勒总是人群中最扎眼的那抹墨色,不免惹得非议轻嘲,蜚语暗讽,其中最明目张胆者,当属那位夫人——
手里牵着的“狗”。
他觉得这时候的阿尔图真的很像一只狗,还是没长大的那种——看见自己就跟闻见骨头似的往自己这奔来,冲自己挑衅地笑,说哎呀怎么奈费勒大人今年又是独自一人呀。未等自己张嘴,小步赶来的女主人便先为自己没有牵好绳子而告罪。
那真是位有涵养的女性。衣着得体,眉清目秀,谈吐如春风化雨,抱着歉意的眸子衬得她额上那抹新月辉纹慈爱而悲悯,好似照耀着世间苦厄。看着这位夫人,纵铁石心肠如奈费勒,也不忍为难下去。只是他瞧着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随女主人远去的幼犬,举手投足间却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心下奇怪——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夫妻?
这疑惑一直持续到阿尔图折断第一张苏丹卡。
配得上金色奢靡的奇观平地而起,满城无不惊叹阿尔图之财力雄厚深不可测——甚至有余力在奈费勒的募捐摊子上丢几个金币,然后指使人在他正对面支个施粥的摊子来“侮辱”他。
是啊,这确实是一种可以称得上谈资的侮辱。他沉默地想着那个往自己摊子丢金币的影子,烈日下全身被黑纱包裹,仅留一双眼睛在外对自己掷出挑衅的笑容。
只是,如果往奈费勒的摊子里丢金币的是阿尔图,那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在梅姬——他家夫人举办的聚会上亲昵地为妻子戴上宝石项链,并与之缠绵亲吻的又是谁?
月色渐深。奈费勒关上窗,躺回了纹饰简易的床榻,任思绪在黑暗中浮沉。
也不知道那位夫人,知道自己的丈夫有二重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