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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绣房里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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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绵绵,乌篷船缓缓靠岸。
重楼立于乌篷舟头,披风已沾细雨,玄色暗纹随水色而动。镇口无灯,石桥下有溪,雾从水气升起,氤氲不散。
夜化镇——传闻女子频频失踪,尸骨无存,却总有人在半夜听见绣花声,夹着低低的吟唱。朝廷密令调查,他作为镇妖司“黑榜”之首,本不必亲至。但有人说,这事可能牵扯到妖界“魂织一脉”的残孽。
魂织之妖,能以人魂织物,缝缀记忆与执念。一旦织成,生死难分。
他来此并非只是捉妖。
“到了。”船夫打断了他沉思。重楼点了点头,跨步而下,乌篷微晃,他却站得极稳。
镇上灯火昏黄,雨雾交织,如罩面纱。
此时,远处忽传来一阵细碎叮铃声,仿若绣娘落针,夹着女子哼唱——却不像人声,更像梦中呓语。
重楼脚步微顿,正要循声而去,忽然——
“嘘。”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声音。
他转身,一柄伞已在眼前撑开,隔了半空雨丝。伞下之人,一袭浅灰衣裙,身背药篓,怀抱一只白狸猫。眉眼素净,眸子却黑得发亮,宛若夜雨中的丁香树,淡香无声。
“前头不宜靠近。”她轻声道,“那不是你能处理的。”
重楼眉梢一挑:“你是——谁?”
“一个外乡来收妖的人。”她笑得温和,“不归你们镇妖司管。”
重楼看着她手中那只白狸,发现它竟用后爪握着一只小小的铜铃,在他看来的方向摇晃——那就是方才那声。
“你擅自施铃扰灵,妨碍我镇妖司办案?”
“扰的不是灵,是妖。”女子说着,眼角微挑,“再说,我叫它摇的。”
“你唤它何名?”
“镇雪。”
白狸打了个喷嚏,像是应声。
重楼默默看着这对一人一兽,有些诡异。他心中起了警惕,却没有动手。
女子却转头望了望雾气深处:“方才那叮铃,是妖唤魂。你若贸然前去,魂会被它缠上。轻则梦魇,重则入绣魂。”
“你知道它是什么?”
“还不能断定。但能以歌声织魂的妖,非‘绣灵’即‘音妄’,前者残忍,后者痴情。”
“你怎知得这般清楚?”
“我母亲当年就是被绣灵噬魂。”她的语气忽然冷下去,“所以我才四处寻它们的踪迹。”
重楼一怔:“你是……御前旧制捉妖官江槐的——”
“女儿。”她淡淡地接下,眼神坦然。
他不再言语,却在心中将她身份记下。
她转身就走,白狸摇铃如引路灯。
重楼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渐入雾中,隐没在巷尾雨帘后。
雨仍在落,但他忽觉得今晚的夜,不再只是妖魅作祟那般简单。
女子名叫栖兰,如其名,草木为依,似兰如幽。
他本以为这趟只是查一场寻常的妖祸,如今看来,却似踏进了一幅他未曾翻阅的命簿。
重楼凝神片刻,终是迈步跟了上去。
他不喜欢这等不明身份、不报来历的同行者,更不喜欢在命簿之外被牵着鼻子走。但那女子言语条理分明,身上气息并无妖意,反倒是一身淡淡药香,与雨水混合,勾得人心头发涩。
她走得不快,却极稳。雨雾漫巷,白狸蹲肩,铃声不响,只尾巴偶尔一晃,将水气拨成一团团细絮。
“你可有名册?”重楼忽问。
女子脚步未停:“夜花镇历年户口调我已阅完。失踪女子共十一人,皆年芳十五至二十有四,绣工皆为上乘,或供绣坊,或自绣嫁衣。”
“与谁最后见面?”
“多数在夜市归家途中消失,无明显目击者。唯一不同者,是镇东赵绣娘——她失踪前三夜,曾言梦中被人教针,醒来枕边落下一根红线。”
重楼眸色沉了沉:“可见那红线?”
女子微微一笑:“在我这儿。”
她打开衣襟一角,自内衫中小心取出一个封印瓷盒,打开时雾气散出,只见其中平铺一缕红线,纤细如发,却在灯下泛着幽光。
“这线里封魂。”重楼沉声,“你怎不送去镇妖司化解?”
“线中魂魄不全,化之无用。且线出梦境,只能梦解。”女子回道,语气冷静,“我今夜便拟回魂梦引,欲以绣阵引出其影。”
“你一人行此?”他微微挑眉。
女子低头理了理白狸的耳毛:“一人也好,免人碍手。”
重楼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两人穿过一片竹巷,到了镇东旧绣坊旧址。原本已封,栖兰却早已取钥而入。屋内弥漫着潮气,墙上半幅绣作残留,竟是一对鸳鸯,但被剪刀齐颈断裂。
“此乃赵绣娘遗作,”女子轻声道,“她说梦中常有人让她绣这一对,却总绣不完。每断一次梦,鸳鸯便断一段。”
“怨气在断痕。”重楼道。
“你果然看得准。”她看了他一眼,却无夸赞之意,只像一声平静的应证。
她从药篓中取出一只线轴,唤白狸衔来香灰,在屋中央画出阵图。
“你便要入梦?”重楼问。
“我不入梦,梦不显影。”她盘膝坐下,抽针入指,一滴血落入香灰阵中,顿时微光浮起。
“需我护阵?”
“你若愿留,可护;不愿,也无妨。”
他盯着她,忽然笑了:“你这人,一点情面不讲。”
“我讲理,不讲情。”她闭上眼,低声咒起。
阵中烟气升腾,仿佛半空织出一副透明薄幕。白狸静卧一侧,铃声轻颤,仿佛也睡了过去。
重楼站在她身边,手拂衣袖,指间隐现灵符。他望着那女子端坐如眠的身影,忽觉此行兴味渐生。
雾渐浓,梦渐深。
帘外雨声似缓,似急,如同万千细针落入池水。他忽然忆起一桩旧案:也是绣坊女子魂失,但当时断作普通鬼魅,匆匆结案。
如今看来,或许根本不是那么简单。
梦中阵图缓缓转动,一丝若有若无的吟唱又起,音色却不同于方才,更像一段久远的儿歌,带着潮湿的回忆。
重楼侧耳听着,忽然转眸,目光一凝。
——那幅断鸳鸯的绣布上,竟悄然浮出一缕红影,仿佛针线无声动弹。
他低声道:“来了。”
阵中女子睫毛微颤,额上细汗沁出。那红线自绣鸳鸯断处滑出,在空气中盘旋,如同细蛇,缓缓游向她指尖。
“魂线接梦——她成功了。”重楼沉声,却不敢放松。
忽而,一道风起,整个绣坊窗棂骤然炸响,风中似有啼哭。
而那鸳鸯的断口,竟然缓缓合拢,一点点缝住。
可缝得却不是鸳鸯,而是——
两张女人的面孔。
重楼眼神一寒,已抽符欲出手。
“不可。”栖兰忽睁眼,低喝一声。
红线绕指,她指尖反卷,将那红线一缕缠入阵中,锁入香灰符纸。
“若斩此魂,线断人灭。”她声音带喘,“我要留她半魂,引出主凶。”
他定了定神,看着她苍白的脸,终是缓缓收回灵符。
风停了。
香灰冷却,屋内只余潮气和浅浅铃音。白狸醒来,伸了个懒腰。
女子缓缓起身,将红线重新封入瓷盒。
“魂已接,线归梦。”她轻声道,“下一节,我们便可见它真正模样。”
重楼望着她,忽道:“你不怕?”
她看他一眼,眼中毫无波澜:“怕什么?我怕过的东西,早在十年前烧成灰了。”
她走出旧绣坊,背影清瘦笔直,仿佛一支未熄的灯。
重楼望着她,许久才低声一笑。
“你真是个……危险的人。”
风雨又起。他负手而立,长街深巷,却只见那一道影,愈行愈远。
但他知,这一夜之后,她已步入他的命簿,再难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