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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拆迁 ...

  •   灾难总是毫无防备地降临。
      十九年前的初夏,某个烈日当头的时刻,我失去了完整的家庭。
      十九年后,在一个同样阳光炽热的日子里,我失去了赖以栖息的家。
      一纸拆迁令下,这栋84年初建,曾经象征家乡经济腾飞的联排商品住宅楼,随着拆迁工人们紧锣密鼓的敲敲打打,逐渐失去原本坚固美观的外貌,成为一座残旧破败伤痕累累的钢筋怪兽。
      贷款圈地,通过收取预付款空手套白狼的地产开发商,将破坏-兴建-挣钱的罪恶触手伸到我家。旧楼拆迁后,原地将建起新一代的高档住宅楼,供给有能力入住的业主居住。
      政府给出的补偿款不足二十万,但买新房的费用已经超过三十万。
      一边建新楼,一边拆旧楼。旧楼的住户或者拿出大额补贴从旧楼搬去新楼,或者被淘汰,从楼房搬进低矮的贫民区。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劫,但是没有办法,地方腐败多年,经济零增长,为了平衡财政,只好宰宰小民百姓。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爸爸已经签下了购新楼的合同,并交了预付款,欠下十几万的银行贷款。或许在B市,这些钱无足挂齿,但在经济落后的家乡,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
      丢了工作,只能继续做些寻常学生做的兼职,收入极其有限。即使毕业以后工作,能找份月薪2000的差事已经不错。可是在这里,租房吃饭交通等等杂费除去之后,2000大元还剩几何?
      难道也要像夜总会的某些女生,正式工作之后重回夜店坐台挣外快,让人背后冷冷看笑话?
      而且,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消停了一阵后,我爸一定还会再跟我说嫁个大款的事。
      我清楚,“嫁”只是给他给我留个面子,如果我肯妥协,他和我后妈,其实都不介意我“傍”个大款。
      一想到要和一个50几岁的老头子厮混,冷风就嗖嗖地从领子里灌进来。
      我何其悲催。
      “爸,你对得起我?你说买房是为后代负责,可买房的钱谁出,还不是我吗,你忍心我为了房子去干下贱事,我不是你的后代吗?你这还叫为后代负责吗?我从小缺乏母爱,上学了备受虐待,好不容易摆脱她了,又开始受社会上的穷和苦,我辛辛苦苦挣钱就等今年暑假能回家好好休整,房子哗地就没了,三十几万的合同你说签就签了,两万的预付款你说给就给了?我助学贷款还欠着呢,你对得起我?”
      气愤难当的时候,我也想到,他为什么会如此爽快地出钱买新房。曾经的住宅是他辉煌过往的象征,但也充满了日后衰微挣扎的印迹,脱手,仿佛可以告别卑微酸辛的过往,搬进体面的新房,仿佛可以延续曾经的荣耀和辉光。而那个卖房的人,也许刻意忽略他贫穷的着装,极力迎合推销,鼓动他不可抑制地想像未来美好的生活景象,以透支我的人生为代价。他也感到不安内疚,所以在凌晨两点半的深夜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这又是何其地纠结与挣扎。
      怨恨他身为父亲的种种懦弱残忍,早已不是童年印象中那个高大英武神一样全知全能的存在。挂上电话,又想到那两包令人心酸的伊利奶粉,还有小时候,趴在爸爸的后背上大桥散步,手里握着雪糕听他讲故事,听着听着睡着了,握着的雪糕全化掉,奶油沾在他雪白的衬衫上。
      还有转学回家乡的冬天,他背着人晚上出去拉垃圾换回十块钱,却立马给我交了杂费。
      这个出身穷苦的男人,生在政权初建的年代,被红色的理想渲染,半生踏实苦干,被动乱后的政治洗牌拉下位子后,靠拉板车攒下一个车队,创办了家乡的第一个汽车运输公司。
      那是他精明强干苦苦打拼的前半生,成就了一个小城的传奇。
      当他年老,岁月和生活如此残忍。
      我是他的女儿,享受过他无微不至倾尽全力的关爱,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保障,又有多大的保障,也无法绝对确信在有生之年,我会还给他过往的光辉和荣耀。
      在进入一个动荡不安的梦境前,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考试结束,买了去S市的末等火车票。被懊热而污浊的空气包围长达十二个小时之后,踏上传说中曾经十里洋场连缀的城市。
      肮脏而破败的郊区,总比电视中少了点奢华气度的地标性建筑,一样数量庞大的流动人口,为了生活忙忙碌碌,well,没有什么值得惊异和夸耀。
      我隐隐生出失望,又立即感受到另一种补偿。
      太过落魄的我,如果遇到的事物华丽的过了头,岂非会怯场。
      房子是提前联系好的,二房东因为急着迁居,租金硬是少了三百,我捡了个不大不小的便宜。
      “为什么要来S市?”女孩子有着洁白纤长的脖颈和温柔适宜的微笑。
      “见识一下传闻中的金融中心,繁华大都市。”我带着恰如其分的憧憬回答。
      “打份工应付一下日常开销?”她又俏皮地笑一下。
      “是的。我有很丰富的兼职经验。”我中规中矩地说。
      “或者可以去旁边大学的广告宣传栏看看,经常有兼职信息发布。”女孩露出预备道别的微笑。
      “好的,谢谢。”我送她离开,关上门,原本明亮的房间立即陷入一团昏暗。
      在踏入一个并不想涉足的领域前,还能碰到暖意洋洋的微笑,好兆头,看着镜子里年轻的脸,我对自己这么说。

      事实上,就像任何一个装潢高档后台过硬的夜店,我目前“工作”的这家并没有比之前想象的坏到哪里,当然,也没有好到哪里。
      相比之下,S市比B市娱乐场所管制更宽松,对应的,“民风”也更豪放。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坐上老男人的大腿放肆地摸来摸去,引起“座椅”开怀大笑,薄薄一叠红色纸钞被塞进她紫色礼服裙低低的前胸里。
      酒酣耳热,门被推开,对面有人狂放共舞,劲爆的音乐攒了一屋子的糜烂沉醉,扑面而来。拼命想爸爸的无奈和颓丧,却死都找不到半点感觉。
      身边的男人起身,与来人握手寒暄。我想,这一次,我是不是做错了。
      或许情况没有那么悲观,一毕业就能找到月薪四五千的工作,每月往家寄一千五,还100个月,九年也清了,九年并没有那么漫长,月月还贷也没有那么痛苦。
      可是什么都推到以后,以后压力太大撑不住怎么办?
      僵持不下,奇虎两难。
      酒杯被斟满,我机械地接过,酒入愁肠,清醒了。
      我是谁?
      我是背负近二十万贷款的穷学生,我是雪原上的一匹狼,我是家庭的希望,渴望成功的创业者。
      一直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孩子,一个爷们,风里来雨里去,寒假打工,睡过只铺一层纸板的铁架床,在彻骨的寒冷里坚持希望,暑假打工,昏倒在嘈杂纷乱的pub,晕厥前还死死抱着负责看管的铁制钱盒。那些骄傲而坚强的事,一件件,哪一个不能让自己无愧于心地赞一句,你是个纯爷们,纯的。
      左眼司纯真正直,右眼司勤劳坚强。
      现在,生活让我打开了第三只眼。
      男人年纪五十往上,体型富态,面相雍容,左手的钻表价值百万,台面上的手机也有二十几万,不像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创业者,也不太像暴发户,多半有个年龄相当的发妻,养着一到n个不等的情人。对于没有经验的我,象征另一种希望。
      像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款款微笑,从此刻起,我要训练自己,做一个女人。
      趁男人空闲的时候,和他聊聊房市,聊聊政策走向,装装乖巧的小女孩儿,末了唱最拿手的日文歌,滨崎步的《Rainy day》,还有青山黛玛的《忘不了》,这一晚,目的就达成了。
      到手的小费,比预期的均价还多三百。
      可惜过犹不及。
      打算道谢退到一边的时候,手被男人抓住,温热的掌心在冷冷的空调房里丝毫没有让我觉得温暖。男人要求我和他“离开”,说着话的时候,笑容温和,目光坚定。
      这还了得?慌张无措地拒绝之后,众人复杂地看我,那目光让人恨不得从这个世界消失,不留一丝渣滓。
      男人又温和地笑,拍拍我的脑袋,留下一张名片。
      这就算是让步。我感激地跟在他身后,送这队人到店门外。
      他送别其他人,转过身对我微笑,眼角的皱纹绷起,提醒他的年龄。
      街对面停着的一辆Z4小跑疯狂按起喇叭,刺耳的噪音穿过车流阵阵的熙攘和喧闹,引起我们注意。
      “哦,我儿子来了。”男人看看又转回头,“有时间再见面聊聊。”
      等那人离开,我踩着8公分的高跟鞋,觉得喘不过气。扶着电梯脚步虚浮地站立上行,左肩蓦然搭上一只男孩的手。
      措不及防地扭头,那人像是微笑,却毫无喜意。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看见你。”
      我惊慌了一刻,立即镇定,“你认错人了。”
      “江山同学!不要以为别人是傻子。”
      唉,真是死死纠缠。
      “那么,我能请你不要向学校告发么?你要体谅我,我缺钱,很多很多。”话音未落,电梯到顶点,我一不小心向后摔倒,手忙脚乱地去找支撑。
      肩膀和胳膊被人牢牢抓住,淡淡的香水味萦绕鼻端。
      “那你得答应当我的女朋友。”
      “朋友行吗?”
      “行。”
      “那再见。”转身要走,脚已悬空,身体被扛着搬出店门外,刚站定,耳边已响起一个冷漠却动听的声音,“你进去就是为找她?”
      声音的主人面对我站立,逆光的阴影里,有着修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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