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不鸣时》雨栖客

7、篮球赛

　　午后的旧音乐器材室，光线被蒙尘的高窗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地舞动。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干涸油漆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谢烁坐在一张缺了条腿、用几本旧音乐杂志垫着的凳子上，眉头紧锁，指尖的笔尖几乎要把摊在膝盖上的物理习题册戳穿。
　　旁边，郁野高大的身躯斜倚着那架落满灰尘、琴键泛着陈年象牙黄的旧钢琴，受伤的右手依旧滑稽地吊在胸前那根白色绷带里，左手则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笔帽磕碰着斑驳的钢琴漆面，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哒、哒、哒”。

　　“动能定理，合外力做功等于动能变化量。”谢烁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段枯燥的经文，目光紧紧锁在题目上，“这道题的关键是分析清楚滑块在圆弧轨道最高点的受力，向心力由重力和支持力的合力提供……”

　　“知道！”郁野不耐烦地打断，手里的笔转得更快了，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在敲打某种倒计时，“受力分析，受力分析，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最高点速度最小，重力等于向心力，mg = mv?/r，解出v，再代入能量守恒，初始动能等于最高点动能加摩擦损耗，不就完了？啰嗦！”他语速极快，思路跳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急躁，仿佛复杂的物理过程在他眼里只是几条直来直去的线条。

　　谢烁的笔尖顿住了。他抬起眼，看向郁野。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子早看穿了”的不耐烦表情，吊着的右手还无意识地晃了晃。
　　但谢烁不得不承认，郁野的方法确实更直接，跳过了他准备详细讲解的中间受力分析步骤，直指核心公式。

　　“你的方法忽略了轨道可能存在的摩擦力方向判断，”谢烁冷静地反驳，试图维持“老师”的权威，“题目只说‘粗糙轨道’，并未指明摩擦力方向是否始终沿切线。如果最高点摩擦力方向……”

　　“啧！”郁野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钻牛角尖！‘粗糙轨道’，滑块往上走，摩擦力当然是阻碍运动，方向沿斜面向下！这还用特意说？脑子转个弯会死？”他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顺手用笔杆重重敲了一下钢琴盖，“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谢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突然的声响像根小针扎了他一下。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点不适，也忽略了郁野的嘲讽，重新低下头，声音更冷：“解题需要严谨。你的思路存在隐含假设。下次月考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

　　“幸运？”郁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烁，“老子是靠实力蒙对的！运气？那玩意儿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他晃了晃吊着的右手，“要不是这爪子废了，画个鬼脸都能比某些人考得高。”这话意有所指，火药味十足。

　　“靠实力蒙对？”谢烁终于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地盯着郁野，“你指的是上次周测选择题，你完美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成功拿到零分的‘实力’？还是指你空间感不错，但连基本向量点积公式都能记反的‘实力’？”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郁野虚张声势的伪装。

　　郁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谢学霸，你找茬是吧？”他向前逼近一步，受伤的手臂似乎都忘了疼，周身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老子是不爱学这些狗屁玩意儿！不是学不会！真当老子是弱智？”他左手握拳，指节捏得发白，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在谢烁面前的习题册上。

　　空气瞬间凝固，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两个少年，一个苍白清冷，一个桀骜暴躁，在尘埃飞舞的光柱里无声对峙，像两头竖起尖刺的幼兽。

　　“砰！”

　　就在这紧绷的时刻，旧琴房虚掩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周小雨抱着几本刚收上来的英语作业，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小脸通红。她显然没料到里面的气氛如此紧张，被郁野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谢、谢烁？郁野？你们……还在补习啊？张老师让我问问，下午课外活动，班里组织跟二班打场友谊篮球赛，缺替补，你们……去不去？”

　　篮球赛？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敌意。郁野眼中那冰冷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野性的光芒。
　　他猛地转头看向周小雨，连珠炮似的问：“篮球赛？跟二班？什么时候？在哪打？谁组织的？”那急切的样子，和他刚才对物理题的深恶痛绝判若两人。

　　谢烁则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推了下眼镜：“篮球赛？我不参加。” 语气冷淡，带着明确的拒绝。他对任何可能产生巨大噪音和身体冲撞的集体活动都敬而远之。

　　“就在学校篮球场！体育老师当裁判！马上就开始了！”周小雨看到郁野感兴趣，松了口气，语速也快了起来，“李超他们几个主力都上，但二班有个体育特长生，身高体壮的，咱们班人手不够，王磊脚崴了，刘洋肚子疼请假了，张老师让我来问问能不能凑个人头……”她说着，目光带着期待看向郁野。

　　“凑人头？”郁野像是被侮辱了，眉毛一挑，受伤的右手都激动地抬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但脸上的兴奋丝毫不减，“老子是去carry全场的！等着！”他看也没看谢烁，转身就往外冲，动作快得像一阵风，连吊着的胳膊都忘了，差点被门框绊倒。

　　“哎！郁野！你的手！”周小雨急忙喊道。

　　“死不了！”郁野的声音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只留下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周小雨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还坐在凳子上的谢烁：“谢烁，你真的不去看看吗？就当……散散心？郁野他手那样……”她脸上露出担忧。

　　谢烁看着门口郁野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膝盖上摊开的、布满复杂公式的物理习题册。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郁野那句“靠实力蒙对”和那刺耳的“咚”声。他沉默了几秒，合上了习题册，站起身，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走吧。”

　　当谢烁和周小雨走到篮球场边时，比赛已经开始了。不大的场地周围围满了两个班的学生，加油声、呼喊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尖啸声、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

　　谢烁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眉头紧锁。那巨大的声浪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他的神经，让他本能地想后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不适，目光投向场内。

　　高二（3）班果然处于下风。李超虽然拼抢积极，但在二班那个身高接近一米九、像座铁塔般的体育特长生面前，显得格外吃力。其他几个队员也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比分差距在拉大。

　　“操！防住他啊！”
　　“传球！传出来！”
　　“篮板！抢篮板！”
　　李超急得在场内大吼，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一道蓝色的身影猛地从场边冲进了场内！

　　是郁野！他甚至没来得及换球衣，只脱了碍事的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那条吊着右臂的白色绷带在他快速奔跑中格外显眼，像个滑稽又悲壮的勋章。他冲到裁判（体育老师）面前，语速飞快地说了几句，又指了指自己吊着的胳膊。
　　体育老师皱着眉头，显然有些犹豫，但看了看场上一边倒的局势和郁野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做了个换人的手势。

　　“野哥！你行不行啊？”李超看到郁野上场，又惊又喜，更多的是担忧，“你手……”

　　“废什么话！把球给我！”郁野根本没看他，目光像鹰隼一样锁定了对方那个高大的中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直接跑向对方篮下，虽然吊着一条胳膊，但那奔跑的姿态，充满了野性的爆发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场边的议论声瞬间大了几分。
　　“卧槽？郁野真上了？还吊着胳膊？”
　　“他行吗？别添乱就不错了……”
　　“就是，二班那个大个子，一个能顶他两个！”
　　“野哥加油！”也有零星几个三班男生喊了起来，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

　　郁野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
　　他上场后并没有立刻要球，而是像幽灵一样在对方高大中锋附近游弋。他的跑位极其刁钻，吊着的右臂反而成了一种迷惑性的掩护。
　　当李超一个高抛传球试图越过防守时，二班的中锋果然轻敌，以为吊着胳膊的郁野毫无威胁，只是象征性地伸了下手。

　　就在篮球即将落入对方中锋手中的刹那！

　　郁野动了！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蹬地！受伤的右臂虽然无法抬起，但他强大的腰腹力量和左臂的爆发力在这一刻完美结合！他整个人如同装了弹簧般高高跃起！那弹跳高度，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对方那个一米九的大个子！

　　“我的！”郁野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左臂在空中如同铁钳般精准地伸出，硬生生在对方中锋头顶上方，将那个眼看就要被摘下的篮板球，狠狠地点拨了出来！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

　　篮球改变了方向，朝着无人防守的底线飞去！

　　“好球！”体育老师都忍不住喊了一声。

　　场边瞬间炸了锅！
　　“卧槽！！！”
　　“这弹跳！野哥牛逼！”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吊着胳膊抢的板！”

　　三班的替补席和围观同学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惊叹。李超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冲向落点捡球。周小雨激动地抓住旁边女生的胳膊：“天啊！他跳得好高！”

　　谢烁站在人群边缘，镜片后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他看着场内那个吊着胳膊，却如同战神般高高跃起的身影，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光芒，看着他落地时一个趔趄却又迅速稳住身形、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吊着的右臂继续投入防守的狠劲……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悄然掠过心头。
　　这和他解题时展现的锐利直觉一样，都是深埋在桀骜不驯表象下的、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比赛，因为郁野的加入，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虽然只有一只手能自由活动，运球和投篮都受到极大限制，但他那恐怖的弹跳、鬼魅般的跑位和精准的预判，让他成了一个巨大的搅局者。
　　他无法得分，却成了三班最坚固的防守屏障和最有效的篮板机器。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或拍、或点、或捅，一次次破坏二班的传球和进攻节奏，将抢下的篮板精准地送到李超等得分手手中。

　　“回防！快回防！”郁野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强大的指挥力，在场上不断响起。他吊着胳膊，却跑动最积极，像一道不知疲倦的蓝色闪电。

　　“野哥！这边！”李超拿到郁野拼死点出来的篮板，一个长传，助攻队友上篮得分！

　　“耶！”三班的士气被彻底点燃了！比分在一点点迫近。

　　场边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二班那个大个子中锋被郁野这种不要命的拼抢搞得心烦意乱，动作也开始变形。在一次激烈的篮下卡位时，他仗着身高体重，狠狠撞了郁野一下！

　　“唔！”郁野闷哼一声，被撞得一个趔趄，吊着的右臂狠狠甩在旁边的篮球架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额角冷汗涔涔。

　　“犯规！”体育老师立刻吹哨。

　　“你他妈故意的！”李超冲上去就要理论，被队友死死拉住。

　　郁野却只是咬着牙，用左手撑了一下膝盖，深吸几口气，硬生生挺直了腰背。他看也没看那个撞他的大个子，只是朝裁判摆了摆左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目光如炬地扫过队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继续！防下来！”

　　他的狠劲感染了所有人。三班的防守如同打了鸡血，密不透风。二班进攻再次受阻，仓促传球。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飞向三分线外一个无人盯防的二班队员。

　　“糟了！”李超心道不好。

　　就在这时，一道蓝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再次从斜刺里杀出！是郁野！他完全不顾自己吊着的胳膊和刚才的撞击，用尽全身力气高高跃起！他的目标不是断球，而是干扰！

　　他跳得极高，伸展的左臂如同遮天蔽日的翅膀，完全笼罩了对方球员的投篮视线！

　　“喝！”一声短促的发力声！

　　对方球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干扰弄得手一抖，投篮动作完全变形。篮球划出一道离谱的弧线，连篮筐都没沾到，直接飞向了场外！

　　“好防！”体育老师再次赞叹。

　　“野哥！！！”三班的替补席彻底沸腾了！连之前质疑他的同学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篮球朝着场边谢烁和周小雨所站的方向高速飞来！人群一阵惊呼骚动，下意识地躲避。

　　周小雨吓得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谢烁瞳孔微缩！那高速飞来的篮球在他眼中仿佛被放慢，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砸向周小雨的面门！他来不及多想，身体在恐惧本能和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下，猛地向前一步，伸手去挡！

　　“砰！”

　　一声闷响！

　　篮球没有砸中周小雨，却狠狠砸在了谢烁仓促抬起格挡的手臂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手臂一阵剧痛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谢烁！”周小雨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谢烁和他被砸得发红的手臂，又惊又急，“你没事吧？”

　　“没事。”谢烁稳住身体，扶正眼镜，声音有些发颤，手臂火辣辣的疼。他甩了甩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场内。

　　比赛因为这个小插曲暂停。郁野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发，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看着谢烁被砸红的手臂，又看看惊魂未定的周小雨，眉头拧紧，语气带着点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喂，你俩杵这儿当靶子呢？没事吧？”

　　“没、没事，谢谢谢烁……”周小雨连忙道谢。

　　谢烁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活动着发麻的手臂。

　　郁野的目光在谢烁有些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烦躁地抓了把汗湿的头发，转身冲着场内还在发懵的李超吼道：“李超！你他妈瞎啊！篮板抢下来不会抱稳了？！差点砸死人知不知道！”

　　李超被吼得一哆嗦，自知理亏，没敢吭声。

　　比赛继续。最终，尽管郁野拼尽全力，三班还是以几分之差输掉了比赛。但没有人沮丧，所有人都沉浸在郁野那单臂搅动风云的震撼表现里。他下场时，迎接他的是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和欢呼，连二班的一些队员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野哥！牛逼！”李超激动地冲上来想拍郁野的肩膀，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手怎么样？”体育老师也走过来关切地问。
　　“死不了。”郁野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浸透了背心，吊着的右臂绷带上也沾满了灰尘和汗渍，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后的疲惫和隐隐的亢奋。他随手拿起场边一瓶没开的水，用牙咬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

　　谢烁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被簇拥着的郁野。夕阳的金辉洒在那个桀骜的少年身上，汗水在他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吊着的胳膊像个另类的勋章。
　　这一刻，他身上那种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冲破一切束缚喷薄而出。谢烁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有些发麻的手臂，又想起刚才自己下意识挡球的举动，心底掠过一丝陌生的波澜。

　　人群渐渐散去，准备回教室。郁野用左手抹了把脸，拿起地上的校服外套甩在肩上，转身准备离开。
　　路过谢烁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看谢烁，只是用那略带沙哑的、还带着剧烈运动后喘息的声音，丢下硬邦邦的一句：

　　“喂，物理题。”
　　“那个滑块摩擦力的方向，你说得对。”
　　“明天……接着讲。”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吊着的右臂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谢烁站在原地，看着郁野消失在夕阳里的背影。篮球场上的喧嚣还未完全散去，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
　　他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那里被篮球砸中的地方，红痕未消，隐隐作痛。
　　他想起郁野最后那句别扭的认可，想起他在球场上不顾一切的拼抢，想起他解题时偶尔迸发的惊人直觉……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混杂着震撼、困惑、一丝微妙的认同感，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联结感，在谢烁沉寂的心湖里，悄然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沉默地转过身，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明天……旧琴房的公式战场，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抗拒了。
　　而那个吊着胳膊、在球场上和题海里都横冲直撞的同桌，也仿佛不再是单纯的危险噪音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