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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深夜的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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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野摔门离去的巨响,像投入死水的最后一颗巨石,彻底击碎了自习课虚假的平静。教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谢烁蜷缩在座位上,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喘息。
“谢烁!谢烁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周小雨焦急地蹲在他旁边,声音带着哭腔,却不敢贸然触碰他。
学习委员也慌了神,跑去叫老师。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郁野那只受伤的右手,在他摔门而去的瞬间,因为用力过猛,狠狠撞在了坚硬的门框上!
“嘶——!” 剧烈的、如同烧灼般的疼痛瞬间从手背蔓延至整条手臂!郁野倒抽一口冷气,额角青筋暴跳。
他低头看去,只见原本只是红肿发炎的伤口边缘,被刚才那一下撞击彻底撕裂开!暗红的血混着浑浊的脓液,正顺着指缝汩汩地往外冒!
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红色,疼痛尖锐而持续。
“操!” 郁野低骂一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剧烈的疼痛和手上黏腻湿滑的触感让他烦躁到了极点。他胡乱地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结果只是把脓血抹得到处都是,伤口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他不再停留,带着一身骇人的低气压和不断滴落脓血的手,径直走向校医务室的方向,每一步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狼狈。
医务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校医看着郁野那只惨不忍睹、还在不断渗血冒脓的手,眉头紧锁:“怎么搞成这样?感染这么严重!前几天不是结痂了吗?又打架了?”
郁野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烦躁地把受伤的手伸过去,眼神阴鸷地看向窗外。校医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准备清创工具。
清创的过程并不轻松。
双氧水冲洗伤口时产生的剧烈刺痛和泡沫,让郁野的肌肉瞬间绷紧,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是没哼一声,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眼神更加冰冷。
校医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清理伤口深处的脓液和坏死组织,一边忍不住念叨:“小伙子,这伤口明显是感染后没处理好,又二次创伤!你看看,都肿成这样了,再拖下去搞不好要发烧!最近是不是碰水了?还是又用手打架了?身体是自己的,得爱惜……”
郁野依旧沉默,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只有当校医的镊子不小心碰到深处新鲜的嫩肉时,他才会控制不住地肌肉痉挛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张敏老师带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已勉强恢复平静的谢烁走了进来。显然,自习课的混乱已经惊动了张敏。
“王医生,谢烁同学刚才在自习课……” 张敏的话在看到郁野和他那只正在被处理的、惨不忍睹的手时顿住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随即是更深的担忧。
谢烁的目光也落在了郁野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奏出震撼灵魂乐章的手,此刻肿胀变形,皮开肉绽,脓血混合着消毒药水,看起来触目惊心。
校医镊子下翻开的皮肉和郁野紧咬牙关忍耐剧痛的样子,让谢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张老师。”校医抬头打了声招呼,手上动作没停,“正好,这位同学手伤感染很严重,刚清理完脓液,得包扎好,还得打一针破伤风抗毒素,再开点口服抗生素。这几天绝对不能沾水,也不能用力,得好好休息。”
张敏点点头,目光在郁野和谢烁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郁野身上,语气严肃:“郁野,你的手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自习课,你突然离场,还摔门?”
郁野依旧沉默,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烦躁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眼神阴沉地盯着地面。
“他的手,是上次在实验室……” 谢烁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为了制止李超他们起哄,攥李超衣领时……被拉链划伤的。”
张敏和校医都愣了一下。郁野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谢烁,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被戳破的恼怒,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开口解释。
谢烁感受到那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声音更低:“……后来,可能没处理好,感染了。”
张敏看着郁野,又看看谢烁,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两个孩子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极其复杂的联系。她叹了口气,暂时压下追问:“先处理伤口。郁野,这几天注意点,手别用力。谢烁,你感觉怎么样?需要休息吗?”
“不用了,张老师,我没事了。”谢烁低声回答,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谢烁收拾好书包,独自走出教学楼。
夜晚的空气微凉,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医务室那一幕——郁野那只惨不忍睹的手和强忍疼痛的样子——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他走到自行车棚,刚拿出钥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是郁野。
他右手裹着厚厚的、洁白的纱布,像个笨拙的拳套,被一根绷带吊在胸前,脸色依旧阴沉,但眼神里少了些戾气,多了点复杂难辨的东西。
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地对峙着,空气有些凝滞。
最终,郁野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点别扭的生硬:“喂。”
谢烁抬起眼,看着他。
“那什么……”郁野的目光瞥向别处,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月考。”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语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烦躁和不甘:“……赵老头的威胁,你听到了。”他指的是下次再交白卷就站到高考的警告。“……手,废了。”他晃了晃吊着的右手,纱布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重新看向谢烁,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直白:“画画不行了。选择题……得蒙。”他盯着谢烁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也许是最后的试探?“……公式,那些破公式,怎么蒙对的几率高点?”
谢烁愣住了。他没想到郁野主动找他是为了这个。看着郁野吊在胸前的手,再想到赵明那严厉的警告和对方眼中那混杂着烦躁、不甘和一丝……或许是隐藏极深的求助?他心底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沉默了几秒,就在郁野眼中的光即将熄灭、烦躁重新占据上风时,谢烁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没了之前的疏离:“……去旧琴房。那里安静。”
郁野眼神猛地一凝,探究地看了谢烁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旧音乐器材室。尘埃在透过破窗的月光下飞舞。谢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放在布满灰尘的钢琴盖上,充当临时光源。他拿出纸笔,坐在一张积灰的凳子上。郁野则随意地靠在钢琴边,受伤的手小心地垂着。
“数学选择题,排除法最基础。”谢烁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强迫自己进入“老师”状态,忽略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和环境的诡异。“看选项分布,极端值往往错误。几何题,量角器如果允许,可以辅助……”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将那些在省重点实验中学被反复验证过的、对付选择题的“野路子”技巧,一条条列出来。
郁野起初只是皱着眉听着,眼神带着惯有的不耐烦。但当谢烁讲到一道关于空间几何的题目,用了一个极其巧妙、几乎违背常理但逻辑严密的排除思路时,郁野的眉头猛地一挑!
“等等!”他突然出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他上前一步,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抽走了谢烁手中的笔!
谢烁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后仰。
郁野却根本没看他,目光紧紧盯着纸上谢烁画的简易空间图。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左手拿着笔,极其迅速地在纸上划拉起来!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的线条凌乱却有力,几个关键的辅助线瞬间构建出一个更直观的立体模型!
“你那个方法太绕!”郁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自信和亢奋,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懒散或暴躁,“这里!直接看这个二面角!如果这个点连这里,”他用笔尖重重戳在纸上的一个点,“形成的向量和法向量点乘,符号一正一负,那选项C绝对错!根本不用算!”
他语速极快,逻辑跳跃,但思路却异常清晰,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谢烁方法中一个隐含的冗余步骤,并提出了一个更简洁、更本质的解法!那瞬间迸发出的、对空间结构的敏锐直觉和洞察力,让谢烁都感到了震惊!
谢烁怔怔地看着纸上郁野随手画出的、充满灵性的辅助线和那个简洁有力的判断,又抬眼看向郁野。此刻的郁野,眼神专注锐利,仿佛有光在燃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沉浸在思维挑战中的兴奋感,与他平时那个只知道睡觉打架的“校霸”形象判若两人!
郁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他猛地停下笔,脸上那专注的光芒迅速褪去,重新被一层冰冷的阴郁覆盖。他像是被自己的反应烫到,有些狼狈地将笔扔回给谢烁,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生硬:“……反正,这样更快。爱信不信。” 说完,他别开脸,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谢烁看着纸上那充满灵性的笔迹,又看看郁野别扭的侧影,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个“校霸”同桌体内,竟然藏着如此惊人的理科天赋?只是被深深的厌学和某种无形的枷锁彻底掩埋了?
深夜。307宿舍的喧嚣如同永不落幕的闹剧。
谢烁戴着降噪耳机,但依旧能感受到那穿透耳塞的低频噪音震动和室友们亢奋的声浪。疲惫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就在他神经紧绷到极限,快要再次被拖入深渊时——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极其简短:
【蓝牙。】
谢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摸索着打开手机的蓝牙功能,几乎是立刻就搜索到了一个名称极其随意(可能是一串乱码)的设备。他点击连接。
几秒后,连接成功。
紧接着,那熟悉的、带着点粗糙电子质感的钢琴旋律,不再是微弱的外放,而是直接、清晰地通过蓝牙耳机,流淌进了他的耳蜗!
音质依旧算不上好,但没有了外界噪音的干扰,旋律显得更加纯粹。依旧是那段被简化、放慢、去除了痛苦挣扎的平和乐章,但这一次,节奏似乎更稳了一些,音符的衔接也少了些之前的生涩。
那平缓的、带着安抚频率的琴声,如同清凉的溪流,瞬间冲刷过谢烁紧绷欲裂的神经。耳机隔绝了外界绝大部分的噪音,只留下这唯一的声音。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却有力地按住了他狂跳的心脏和尖叫的感官。
谢烁紧绷的身体,在这熟悉的旋律中,一点点放松下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任由那电子琴声将自己包裹。虽然依旧无法完全驱散心底深处的恐惧阴影,但这声音,在这喧嚣的牢笼里,为他短暂地开辟了一小片珍贵的、相对安宁的空间。他不必再担心被隔壁宿舍的人听见,也不必再忍受外放声音的塑料质感。
这一次的“声疗”,更加私密,也更加……有效。耳机线像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两个各自深陷困境的灵魂。
琴声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然后停止了。蓝牙连接依旧保持着,耳机里只剩下轻微的电流底噪。
谢烁缓缓睁开眼。宿舍里的噪音似乎被推远了一些。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一条同样简短的信息:
空间向量,点乘判角,明天细讲。】
信息发送成功。几秒钟后,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没有任何回复。
但谢烁知道,某种冰冷的壁垒,在酒精、公式和这深夜的蓝牙琴声里,似乎被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月考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而那道裂缝,或许是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