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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绝对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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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李璟岱仍是离开了唐家庄园,上午到,傍晚前走。
年底他事情太多了,学校里忙,家族生意忙,和唐晏顷私下弄那些脱离家族的产业更加忙。
管家推餐车进客卧让两位少爷用饭时,沈钰等着李璟岱返港签合作协议,霍全克那边连同“智库”几位操盘精英紧盯美洲市场,电话不断打过来,李璟岱吃个饭都吃不了痛快的。
唐晏顷手里的玉白象牙箸一放,抬起头瞄到李璟岱在看手机,喉咙几滚吞咽掉食物,说:“接吧。”
“不接。”李璟岱闷闷不乐,拿公筷给他分时令鲜蔬。
“还是接了吧。”唐晏顷坚持。
李璟岱见他面带宽慰意味的笑容,只好顺他意。
“我去旁边接。”
那高大的背影走到了窗边,窗外灯光照亮茫茫白雪,男人逆着光,身姿挺拔,好似一座坚韧悍然的山。
唐晏顷默默注视着,听李璟岱低声同人讲电话,交代工作上诸多安排,事无巨细。他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在李璟岱身后轻轻地笑。
“我就受了点儿风寒,怎么,你把我当没断奶的小奶娃啊?赶紧走吧。”
李璟岱挂断的电话复又响起,唐晏顷用这句话催促其离开,对方依旧像亲哥哥那般,不管来电,走近后用手背贴贴他的额头,确认他的确没再发烧,神情松弛几分,对他点了点头。
“那我可走了,你好好儿给养着。”
“嗯呐,快走吧!”
他装作不耐烦,李璟岱没有再多言,真的就走了。
管家把人送出去,唐晏顷盯着李璟岱的背影,很快,那人走没了影,脚步声渐远,不知又过去多久,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到,唐晏顷忽然想起来,忘记叮嘱李璟岱注意保暖,在飞机上一定要补眠。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笑。
李璟岱越长越好,五官线条硬朗,身板越来越厚,裹在塑身版型的厚实羊绒黑大衣里面,衬衣袖口系到最上面一颗,稳重禁欲,充满男性魅力。
可这样的人是不该被玷污的,他配得上最好的前程。
理智和禁忌的拉扯下,唐晏顷感到身体愈发滚烫,好似又发起烧,那燥热的火直冲天灵盖,打得他脑髓一阵酥麻。
羽绒被下面挺立人性劣根,唐晏顷藏在无人发现的黑暗里,毫不犹豫将已经冰凉的手伸入自己的泥潭。
他孤独地行走,走进一场越下越大的雪,心中知道,这场雪困不住李璟岱,而他却要在雪地里失去重心,往后仰倒,浑身被无耻的黑色烈火烧个透彻,然后狠狠砸在柔软、沁凉且雪白的雪地上,迸溅起无数雪花。
他闭眼去看,看到飞机划过的天尽头,朦胧无光,那冰火交叠的滋味让他骨头缝都爽透,半个小时,悄无声息过去,黑火熄灭,他猛地睁开眼睛,视野定格窗外。
雪已落完,其实没有下多大。
石榴树枝丫上并未堆积起小山丘,上天的馈赠正滴滴答答化成连绵不绝的水滴,又湿,又冷,身上的余热顺着每个毛孔急速四散掉。
人去楼空,而他,一无所剩。
再见面是在唐晏顷的十六岁生日宴当天。
再一次借助他生日的名目,唐家大操大办,其实又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利益交际,李璟岱作为与唐晏顷同辈的世交好友,因在欧洲重新聚势且渐渐崭露头角,于邀请名单上名列前茅。
而同一时间,唐晏顷那位入赘唐家的父亲吃到内陆房地产第一笔红利,事业蒸蒸日上,父子久违相见,是在觥筹交错的烛光中,他们就像两个陌生人,那点可怜的血缘关系并不足以让父亲在整个唐氏家族得到尊重,反而是靠白手起家做出的成绩得以立足。
唐晏顷欣赏自己的父亲,尽管他们没有什么情感羁绊,就像他欣赏雷厉风行的母亲却和唐天毓没有多深的情感联接一样。
父亲或母亲,不论有没有陪伴他成长,那份隔绝时代和思想的鸿渠,让他们彼此不能坦荡地贴近,这是一个残酷事实,而他所需要做的,无非是尽为人子的本分,在一众长辈考教为难父亲时,帮着说几句体贴话助其过关,让这个在他眼里早已内部腐朽的古老家族,表面上不那么难看。
那天唐晏顷很不开心。
他依稀记得,同辈出现在邀请名单上的,还有一位H市的贵公子。他刚替父亲解围,等来换好礼服的唐天毓接棒,那贵公子就被长辈领来介绍他认识。
唐晏顷客气地点头,交换名片时,听到贵公子讲李璟岱是不是也要来,说是曾有幸与李璟岱在港岛做过几年同窗,唐晏顷微微一笑,垂眸看到暗金名片上写着秦安之。
秦安之个子比唐晏顷高一点,剃时下流行的飞机头,健康的小麦肤色,身材精瘦,正装搭得随意,唐晏顷稍微抬眸,瞄到他左耳钻石耳钉成色普通,看上去格外俗。
宴会里人太多,唐晏顷很快被大家围住说话,秦安之就被排挤在外了,等主楼大门再打开,他站在旋转楼梯前,看到李璟岱容光焕发,笑容满面走进来。
他想冲过去,像之前相见一样,拥抱李璟岱。
嘈杂音乐声吞没了李璟岱的脚步声,水晶灯光线炫白到致幻。
李璟岱笑着穿过人群,走向窗边。
唐晏顷居高临下,视野里出现李璟岱和秦安之握手、说笑、把着肩低头交谈的画面。
是了,他们年岁相当,是同龄人,有幸同窗,还都是内陆去往港岛就学的少年,话题肯定不会少。
李璟岱和唐晏顷虽说是世交的好友,可李璟岱真正给唐晏顷的时间并不多。
有人不小心撞倒香槟架,瓷器碎裂的清脆声音引起骚动,唐天毓不知何时挽住丈夫的胳膊,听其念叨“不好不好”,尴尬地笑着与一众亲戚解释,再补上一句“碎碎平安”,小顷一定岁岁平安。
唐晏顷偷拿一支刚醒好的红酒,让管家望风,独自一人经右侧通道上楼,离开宴会大厅。
再后来,他醉了。
李璟岱在过道安全门后找到了他,他心里咆哮着——你走!
你到底是来为我庆祝生日的,还是来找你的同窗秦安之叙旧?!
他对秦安之充满恶意,在心里将人看得很低,那么庸俗的耳钉都能戴入今日这样的场合,李璟岱怎么瞧上的?两人关系似乎很好,他只要想到这里,浑身血液直冲脑髓,莫名其妙不满,快要疯掉。
可唐晏顷喊不出口。
李璟岱俯身下来,将他扶回卧室。
他靠在李璟岱的臂弯,又想自己为何如此的小气,也许是大家都利用他的生日,连好友都不甚在意这个特殊日子,他才这般不满,可好友不能有别的好友么?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心高气傲,唐晏顷不允许自己那么蛮横无理。
他回到足够安全的空间,窝在沙发上,口渴得厉害,想要一杯水,恍惚间记起,他变成了一只自由展翅的鸟儿,飞进一座巍峨大山,山巅薄雾笼罩,他看不清那山的样子,凉爽的气息将他包裹,他攀至山巅,狂饮甘泉。
“水……”唐晏顷用力叫嚷。
李璟岱听到他声音沙哑,小狐狸醉酒脱力,红着脸问他要水。
他倒来一杯水,见唐晏顷憨态可掬,捏着水杯却不动作,一时心潮澎湃,无人来打搅,只闻墙上挂钟滴答走针,风筝放线发出“嗦嗦”之声。
“怎么?还要哥哥喂你?”李璟岱笑着戏言。
唐晏顷彻底醉了,蜷缩在沙发里,去拽李璟岱的大拇指,他好委屈,难过得想要掉眼泪,却想早晚要跟李璟岱说清,他不想连累他,再也不想。
“哥哥。”唐晏顷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喊过这声,闭上眼,“对不起,两年前,L市街头那次,我中毒伤胃,脱身后被送进医院疗养,才知晓你代我陷牢狱之灾,可那时候……我丧失了行动力,从住院到出院,错失良机。”
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未变过。
阳春三月,暮色落进了窗,笼罩住大床边的桌案,晚风抚动纱帘,桌上书籍哗啦啦翻页,李璟岱的心狂跳起来,耳中听到楼下池水叮叮咚咚。
他被唐晏顷那声“哥哥”喊得丢失魂魄,怔于原地心如刀割。
为什么要道歉?
唐晏顷为什么要跟他道歉?难道法国一事该道歉的不是他?虽然后来他尽力去弥补,却无法改变连带责任,如果他没有约唐晏顷去法国而是回了国,如果不是要补过那该死的成人礼,悲剧到来得或许不会那么快,甚至是可控的。
他害唐晏顷掉进陷阱,中毒受伤,都是他的罪过……
李璟岱哑口无言,转身去重新倒了温水回来,不敢去看那张覆满内疚的脸。
“喝点吧,今天是值得高兴的日子。”他说,“以后酒要少喝。”
十六年前的今天,老天为李璟岱送来一个唐晏顷,注定让他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与之共谋前程,让缠枝莲并蒂,互相攀绕,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每年的这一天,都让李璟岱想要庆祝,而今,他却与唐晏顷一样满心愧疚,鼻腔酸胀。
唐晏顷扁了扁嘴,卧室里弥散的暖调光线停在睫翼。
该要如何哄?
李璟岱总是愚不可及,放下水杯,蹲下身去握住瘦弱肩膀。
“你瞧,都过去了,我们现在都还好好的。”
唐晏顷忽然摇头,猛然睁眼。
桌上辞典红字烫金,眼前缠枝莲绽放了红瓣。
“你要骗我么?”
红莲含珠欲坠,落在李璟岱眼眸里,他慌慌促促:“没有啦,我为什么骗你,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没有么?”唐晏顷撑坐起来,蓦地抓住李璟岱右手,用力摩挲手背疤痕,“你没有么……”
蝶翼扇动,栖落在那里。
“你说这个啊……”李璟岱无处可逃,怕稍一动作,惊动“它”的停歇,干脆咬牙承认:“这是我荣耀,无上光荣!”
他自认为这道疤痕是某种形式,印在手背,侧面象征着他曾做出弥补,与唐晏顷共过患难,并为此暗中沾沾自喜。
信誓旦旦,他说得坦诚,唐晏顷那双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却忽然润湿,红莲上的水珠终究坠落下来,脱离晶莹剔透的琥珀,坠在那道旧伤疤上,烫得李璟岱心慌意乱。
李璟岱眼珠几转,反握唐晏顷手:“别哭!别哭啊,这都是小事,我刚才说的是真的,划到的时候我都没觉着疼,一点事没有。”
“真心的么?”唐晏顷泪眼汪汪,雪白的脸因哭泣而憋得淡红,活生生一只可怜小幼狐。
他吸吸鼻子,一瞬不瞬凝视李璟岱。
要确认吗?
确认他的真心。
近在咫尺,红酒味混了两人身上的气息,黏腻得发稠。
“我对皇天后土发誓,”李璟岱竖起三指:“在任何人面前我都可以虚情假意,但对你……阿晏,我绝无虚言,绝对真心。”
他想到唐晏顷此刻醉酒,意识不清,大胆剖白自己,恨不得将满腹情意呈给人看,一旦今夜过去,他又要藏进黑暗,恪守本分,倒不如趁此良机,全都交代。
李璟岱半蹲着,而唐晏顷坐于沙发,垂首看他,这姿势好似求爱,他面红耳赤,感觉自己的心脏烫得很厉害,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羞于表白,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最……最大胆的言辞。
他的手被抬高,唐晏顷露出稚子般目光,对着那道疤痕轻轻呼着气,吹着吹着,不知想到什么,他破涕为笑,身子往旁一倒。
李璟岱眼疾手快,托住他的脸,让他缓缓躺下。
“你笑什么呢?”
唐晏顷意味不明的笑,是接受他的表白了吗?还是要拒绝?李璟岱干咽两下,不明所以。
唐晏顷侧躺着,枕住沙发,眼角珍珠断线,连番不断往下滚,他明明在笑,那些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似的,李璟岱伸手去接,掌心凝聚一滴又一滴。
他不明白唐晏顷在想什么,为什么还是要哭,为什么?
唐晏顷在他的注视他,哭着说:“好傻,长好了,我们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