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雪》银灯照

51、繁星（6）

　　白宣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上一秒，他还在星之塔里面，和顾雪临一起坐在危险的滑轨上。而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这里……周围的环境，空气里的气息，声音，都是如假包换的如月港。现在是夜里，但仍没有特别晚，因此还有不少窗口亮着灯。在这当中，他和顾雪临的小公寓，亮起一点并不起眼的，但十分温暖的光点。

　　他站了片刻，而后如同着魔一样，慢慢向那里走了过去。

　　在走向家的路上，更多的记忆显现出来——楼下那片不平整的地面，有个很不明显的小坑，顾雪临第一次去接他回家的时候，在那里绊过；春天的时候，道路两旁的柳树冒出新芽，他走到那里时总会跳起来，看自己能碰到哪，因为到了抽条的年纪，他却一直没有顾雪临高；傍晚偶尔会有阿姨在路旁卖牛奶，他很喜欢牛奶的香味，但是总不好意思说，因为这么大了还喝牛奶显得自己很幼稚，而顾雪临每次看到都会去买一罐，还有……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总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行走在这个环境里时，才发现这些记忆历历在目，十分鲜活，竟然一点都没有被时间磨损。

　　走上楼的时候，那个声控灯还是半亮不亮，在黑暗里闪烁，晃得他眼睛疼。白宣明恍惚地走上二楼，站在自己家门前。

　　他伸出手，茫然地碰到了门锁。手指和冰凉的金属接触的时候，才怔怔地停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如月港，而且还不是现在的如月港。白宣明知道，后来顾雪临走后，他很快也离开了。这个房子换了租客，重新装修了一切，什么都没有剩下。

　　可是眼前这个，分明还是他们自己的大门。

　　他手指用了点力，可能是下意识想要摸索门锁的痕迹。而结果——白宣明看到自己的手，就像在游戏里穿模一样，径直从坚固的大门上穿了过去。

　　他一怔。

　　随后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果然——他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从大门上穿过，就这么进入了自己的家里。

　　白宣明站在玄关，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这样看来，手还是实体的，并没有变成一个透明的影子。可是他试着扶了下身边的墙壁，手从那上面直接穿了过去。

　　他不是鬼魂……但是似乎和鬼魂达成了差不多的效果。白宣明想，他站在这个世界之外，无法和它发生交互。

　　那么……

　　带着十分忐忑的心情，他抬起脚步，慢慢地走向了卧室。现在是晚上十点多，而客厅里灯是黑的，说明他们这天休息得早？

　　不是没有这种时候。有时候他上学，在学校心情不好，回家就卷着被子缩在床上。顾雪临会过来坐在他身边，笑他自闭，小白愤愤地跟他吵架，抱怨，最后总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被他哄睡了。

　　有的时候他们在家，小白会不规律，通宵精力旺盛，上午也有半条红血，中午吃过饭之后躺下，一睡不醒，到了晚上才出来活动。昼伏夜出，顾雪临笑他跟猫一样。

　　而只要他在床上，顾雪临就会在卧室范围内活动。或是在小桌前工作，或是在床上看什么，总不会离开他的视线。小时候他不懂，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在顾雪临走后才慢慢明白，这都是对方在照顾他。

　　他离开下城区很久了，仍然害怕一个人在黑暗中睡觉，所以那人会尽其所能地陪着他。

　　这些琐碎的，平时早已经不会去想的事情，在白宣明脑海中打转。他走得越来越近，走近门口的时候，伸出手，像穿过大门一样，轻手轻脚地穿过了卧室的木门。

　　卧室里也没有亮灯。小桌前的台灯关着，床上的壁灯也没有亮。一片黑暗，只有床上有模糊的影子。

　　都睡了？

　　白宣明在门口站着。呼吸小房间里熟悉的味道，木质的家具混杂着顾雪临信息素的那种，清新冷寂的雪味，让他站在门口，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片刻，他才慢慢走向双人床。自己睡里面，顾雪临睡外侧，这正好，他一点也不想看小时候的自己，只想看看……

　　而逐渐走近床铺时，白宣明微微皱起眉头。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裹着被子，额头抵在两人的枕头之间，睡得正香。看得出来睡前，额头应该是碰着另一个人。而现在……

　　在床的外侧，空荡荡的。被子铺在那里，并没有人。

　　床上只有小白一个人。

　　白宣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一个念头不速之客一般，不由分说地轻轻在他脑子里敲了一下。

　　他睁大了眼睛，后退半步，离开双人床，伸手碰到身后的墙壁。墙壁并不能支撑他此刻的身体，但似乎也需要这样一个形象的作用，才能让他稍微镇定一点。他愣愣地看着双人床，因为紧张焦虑，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不要……”他喃喃道，不知道是说给谁，声音自己都听不清，“……不要，求求你，我不要看……”

　　可是不管他是说给谁听的，对方都没有听他的话。幻觉没有消失，白宣明也无法触碰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无力改变任何事。眼前的场景有种魔力，在逼他睁着眼睛，看下去。他贴在墙上微微发抖，看到小白翻了个身，去够顾雪临，摸了个空，而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小白停了一会儿，慢慢恢复清醒。随后他坐了起来，茫然地看向门口。

　　“雪临？”他轻声叫道。

　　没人回答他，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小白翻身下床，拿终端给自己照亮，向门口走来。

　　“雪临？”他一边走一边问，“你在卫生间吗？”

　　白宣明呼吸急促，全身发抖，站在他身前，徒劳地试图阻止他走出去。然而这没有丝毫作用，小时候的他就这样自然，顺畅地走过来，从他的身影正中穿过，走到了客厅里。

　　小白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终端的照明半垂在地上。他在黑暗中安静伫立，就好像……就好像他才知道顾雪临不在这个家，却在某种意义上，很早就知道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白宣明听到他轻柔，微弱的声音开口，声线中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抖。

　　“……雪临？”小白低声问，就像害怕声音太高了，会打破什么一样，“……你在哪里？”

　　空旷的房间没有回答他。白宣明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仿佛隔着时光，再一次陷入了那时茫然恐惧的心情，只是程度似乎远比小时候更加严重。伤痕在时间的掩映下，根本没有愈合，只是变得太过痛苦，他不得不深深埋藏起来。

　　如今，他闭上眼睛，因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而不敢继续看下去。

　　他知道这是哪天了。

　　7年前那一天，他就是这样醒来，察觉到顾雪临从他身边消失了。

　　.

　　小白独自在客厅站了一会儿。

　　而后他掉头，就往卧室走来。白宣明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发现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他完全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每一个细节。

　　走进卧室，小白拉开衣柜门，随手拉出件能穿的衣服，脱了睡衣就开始往自己头上套。这个时间是初冬，外面还是有点寒冷，但他完全没什么顾忌，根本也没看自己拿出来的是什么衣服。最后他只是给自己套了件长袖T恤和单裤，就冲出卧室，换上鞋——白宣明记得自己当时想穿着拖鞋就跑出去，但生怕这样跑得不够快，所以不断提醒自己要换鞋——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闭上眼睛。

　　根本不用他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还是在小白身边。他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悬在半空中，因为无能为力，而安静沉默地看着发生的每一件事。

　　下楼的时候，小白犹豫了一下。他低下头，在自己的终端上按了几下，然后锁定了某个方向。

　　他和顾雪临关系亲密，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混着用，因此他的终端里面有不少顾雪临的信息和生物记号。白宣明记得，那时自己是临时用了个简单的追踪，找了个最有可能的方向，一边跑，一边暗暗祈祷自己正确。

　　他低下头，一时不敢去看自己那个急切绝望的影子。

　　他猜对了。他非常了解顾雪临，所以最后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

　　只是……

　　跑了一会儿，在冬夜昏黄的路灯下，小白就在前面看到了一个影子。他在原地站定了一下，因为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摇摇欲坠起来。白宣明看着自己踉跄了一下，而后脚步慢下来，近乡情怯一般，靠近那个路灯下的身影。

　　“雪临？”

　　小白低声叫道。路灯下，那人转过头，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白宣明怔怔地看着他。

　　他从来不敢回想这段记忆，因此从来没有回忆过顾雪临那时的表情。可是此刻看来，顾雪临脸上……更深的情绪，并不是惊讶。

　　是……恐惧？

　　顾雪临张开口：“不要过来……”

　　可是小白完全没听他说什么。他上前一步，这样已经可以伸手够到顾雪临了。顾雪临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点点都动弹不得。

　　“你要去哪里？”小白低声问。顾雪临整个人都怔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小白问，声音有点颤抖，“……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你是要回家吗？”

　　顾雪临看了他片刻，这次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他低声说，“我只有一个家。”

　　小白皱起眉头：“那你是想起来过去了？亲人？你……你不要瞒着我悄悄走掉，我……”

　　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我会害怕”。白宣明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小白那时因为有点羞耻和尴尬，没有能把这种示弱的话说出来。

　　因此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在反复后悔折磨自己。如果自己当时说出来了，顾雪临会不会留下来？

　　顾雪临这次看着他，看了很久。小白一时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在寒冷冬夜的昏黄路灯下，对视了很长时间。

　　最后，顾雪临终于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向小白招了招。平时他们在一起，偶尔顾雪临就会这样做，一个邀请的动作。然后小白就会很兴奋，扑到他怀里去，像树袋熊一样缠住他，顾雪临会笑着让他轻点，说自己要窒息了，等等……

　　这一次，小白没有这么做。他还怀着不安，但因为对方的动作又松了口气。他走过去，伸出手，由着顾雪临把他搂进了怀里。

　　顾雪临在他头发上揉了揉。随即——让白宣明有点惊讶的是——他低下头，在小白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太轻了，小时候的他心绪混乱，也看不到，根本没察觉，还以为是对方的头发或者脸颊扫过自己。可是这个时候他看清了。

　　非常轻非常快，但那确实是一个吻。

　　十分认真，认真到显得近乎虔诚。这样吻了一下后，顾雪临抱着小白，低声开口。

　　“好好生活，”他说，“……不要记得我。”

　　小白在他怀里一动。他正要开口反驳，顾雪临一直摸着他头发的手下移了一点，落在他的后颈上。

　　那里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秒钟路灯的光线。小白低低地叫了一声，没说出什么话，在顾雪临怀里软了下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徒劳地伸出手，死死拉住顾雪临的衣襟。抬起眼睛，无数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堆在目光中，而最后隐约发出来的，只是如同耳语般轻细，绝望的声音。

　　“不要走……”小白低声恳求道。

　　随后，他就这样无声地在顾雪临怀里昏了过去，头搭在他的肩上。顾雪临抱着小白，低下头，在路灯下站着，一直在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和小白分开。分开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小白身上，然后握住了他仍然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小白昏迷前，用尽全力攥住那里，就算昏过去了也没有放松。顾雪临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指分开，让他离开自己，而后将他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这之后，他扶着小白，靠着路灯的基座坐了下来。自己坐在旁边，让小白靠在他怀里。

　　而后，白宣明这下看到，在路灯照不亮的阴影中，有五个成年人，都全副武装，此时慢慢走出了阴影，向他们两人围拢过来。

　　他那时候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白宣明目不转睛地看着顾雪临，那个他熟悉的人靠在路灯旁，握着小白的手，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把小白圈起来。

　　“告别结束了吗？”五人中间的一人问。顾雪临低着头，过了半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结束了。”他轻声说，“我不会再出来了，但你们也要遵守约定。”

　　中间那人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人开口：“你自己跑出来，给实验室添麻烦的，我们其实没必要跟你讲条件。”

　　顾雪临看也没看他一眼，仿佛这个动作会浪费为数不多的时间一般。他只是一直低着头，注视着小白的侧脸，目光显得十分温柔。

　　“我当然知道，依靠你们的许诺，是没有用的。”顾雪临安静地说道，一边玩着小白的发梢，“所以，我在我的大脑里装了颗□□。”

　　对面一阵骚动，但顾雪临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仍然像聊天气一样平淡自然地说了下去。

　　“他体内的某个仪器，监控他的健康状态，会持续不断地给我发送信号，每两秒一次。”顾雪临说，“如果他的心脏停跳，或者他受了严重的伤害，生命体征变弱，体温变低，或者仪器离开他的生物信息，等等……那么这个信号就会终止。两秒内，我大脑里的□□收不到信号，就会直接爆炸。试图拆除，也会引发相同的爆炸。我的大脑是星之塔的珍贵资源，一点点伤害都会导致难以挽回的影响。如果不相信，你们可以尝试一下，在两秒钟的时间内，能保留下多少资料。”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中一直僵持，只有顾雪临带着微笑，玩小白的头发，就好像两个人还窝在家里的沙发上一样。

　　“所以，”他继续说道，“你们最好还是期待他健康平安，无病无灾。他越开心，我就活得越好，你们的实验品就越稳定。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中间那人点了点头。

　　“无所谓，他对我们来说也不重要。我也不是什么恶棍，本来也没想把人赶尽杀绝。”他说，顾雪临冷笑了一声。

　　“那么你的事情办完了，现在可以跟我们回去了吗？”对方用一副带着嘲讽的礼貌语气问。

　　顾雪临没说什么。

　　他最后深深看了小白一眼，而后起身，让他靠在路灯旁，把外套的衣襟拉起来，给他裹好。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原地，手插在口袋里，垂下目光，一直看着小白，表情隐藏在阴影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转过身，不再回头，向那几个人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