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雪》银灯照

50、繁星（5）

　　顾时转过身，看着他。

　　这样看了几秒之后，他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神情。

　　“我对你讲完全的实话，”顾时说道，“不过你可能不相信。”

　　白宣明好奇抬头：“说来听听？”

　　“怎么说呢，实话就是，”他说，“我也不知道。”

　　白宣明：“……？”

　　看到他惊讶的表情，顾时没忍住笑容。他就这样一手插在口袋里，看了白宣明一会儿。

　　“我本来是在上面……工作的，”他对这段还是含糊带过去了，“今天被临时拉下来。说实话，不管是研究所，还是这种宴会，见到的人都差不多，大同小异，而且……”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因为实验室有一定的封闭性要求，所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去过，也没有见过外人了。来宴会厅，本来可以见见外人，但看到的都是这些过家家似的政客商人，还不如留实验室。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非常……”

　　这里他没有说下去。白宣明怔怔地看着他，到了这里接了过来：“……孤独？”

　　顾时看着他，刚刚的笑容变得有些温和。

　　“嗯，”他轻声说，“非常孤独。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还得打开反隐蔽眼镜才能看见——你从那边溜过来，悄悄躲着人群走。偶尔有不怀好意的人，我也见过，但……我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你是个omega。”

　　白宣明顿了一下，没有出声。

　　“在这里omega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你应该比我清楚。”顾时轻声说，“所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后来的话……如果你不是omega的话，刚才那个情况，你不会有麻烦的。”

　　白宣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顾时叹了口气：“所以，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做了。可能是下意识在想，我是个alpha，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而这一切对你并不公平。总之，当时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在楼道里看到你的时候也没想好下一步做什么。这些心态都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到了现在，我也并不清楚我有什么打算，只是觉得做到哪里是哪里，我还感兴趣，所以还想跟着你继续走。”

　　而后，在白宣明说话之前，他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忙开口补充：“我并不是同情你的性别，或者看轻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白宣明轻声说，“谢谢你。”

　　顾时这下子没说出话，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转开了视线。

　　“另外，跟你相处之后，我觉得很开心。”顾时低声说，“可能你不理解，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理解……大概是因为我太少见到能交流的外人了。总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并无意插手你和你爱人的关系。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给你指了路就回去好了。”

　　白宣明低下头，笑了一声。

　　“嗯，没关系，”他就这样藏着自己的表情，低声说，“我也不讨厌跟你相处，而且你还一直帮我，是我应该感谢你。”

　　顾时好像松了口气。

　　他带着白宣明，走到了塔楼后方，停住了脚步。白宣明抬头看去，有些惊讶，看到塔楼后面，隐藏在阴影的角落里，有一列滑轨。

　　在他的视角，只能看到轨道中央的部分，下面延伸直底部的黑暗，上面也看不到尽头。白宣明转脸看向顾时，对方对他耸耸肩。

　　“以前，有些贵重的大型实验器材，电梯放不下的，会用这里滑上去。”他说道，“所以支撑力是够的。而且当时为了防止AI故障，都是做的纯机械动力，所以不会被AI的防御措施所干扰。不过舒适度肯定不如电梯，此外，一路都是悬空环境，如果塔里开启了防御措施，一路上肯定会有危险。”

　　白宣明点点头：“我怎么上去？”

　　顾时往下一指。白宣明从那里看去，在黑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横跨在滑轨上的横梁，光秃秃的，看起来不仅下脚的地方狭窄，而且还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白宣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行吧，我认了，”他说，“这东西能上几层？”

　　“也算个优势吧，”顾时笑道，“它一直上到64，因为以前有些设备就是用它搬上去的。”

　　白宣明点点头。

　　他向顾时讨教了在滑轨上移动的方法，以及判断了万一掉下来，自己能用什么设备暂时撑住自己，随后点点头，转过身，看着顾时。

　　“那……”他低声说，“我们在这里分别？”

　　顾时一顿。

　　“我还可以跟你上去。”他说。

　　白宣明看着他：“……你不认识我，没必要把命也送在这里……”

　　“哦，对了，忘给你说了。”顾时停了下，笑道，“在星之塔里，你不用担心AI防御带来的生命问题。因为他们非常需要知道是谁，为了什么想要入侵塔楼，所以你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立即死，只是会被抓到。”

　　“……我么，被抓到了，也不会有事，反正我本来就……”他没有继续下去，转而说道，“但你如果被抓到，后果有可能会比直接死了更惨。所以就算我跟着你去，危险的也只是你而已。”

　　白宣明因为松了口气，差点笑起来，不过及时克制住了。

　　他更关心顾时的前半句话，但此刻也没有立场问。不过，也是因为这个，白宣明看了他片刻，放弃了说服他回去的念头。

　　他点点头：“那好吧，顾……老师，那就麻烦你送到终点了。”

　　顾时笑笑，向他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请示的手势。白宣明顿了片刻，才伸出手，让他握住。而后对方就像个古时的绅士一样，自己先上了横梁，小心地扶着他，也让他坐了上来，在狭窄的平面上和顾时紧挨在一起。

　　白宣明坐下后，微微闭上了眼睛。

　　靠得这么近，他终于又闻到了对方信息素若隐若现的味道。他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因此装作思考，低下头，浅浅地呼吸，让那人的气息慢慢笼罩在他鼻尖。

　　以前顾雪临拿着书本，给他讲乱七八糟的事的时候，曾经讲过。我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面临的场景，都会延伸出去无数的平行世界，那些世界与我们的过去相同，未来则分歧开，在“未来”没有到来的时候，那些平行世界指向所有的可能。

　　所以，他想。在这个时刻，一定有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这条滑轨是没有尽头的。他会和顾雪临一起坐在这条狭窄的横梁上，沿着滑轨，永远永远地上升下去。

　　在那个世界里，他肯定非常开心，非常非常幸福。

　　“准备好了吗？”顾时问道。

　　白宣明睁开眼睛，看向下方的黑暗，轻轻点了点头。

　　.

　　上升的过程中，一直很安静。

　　两人紧贴着，从塔楼的后侧缓缓升上去。因为角度问题，白宣明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面前只有塔楼一侧的墙壁。

　　因为心情复杂，他也一时没有和顾时说话。在两人的沉默当中，横梁沿着滑轨缓缓上升。

　　过了一会儿，是顾时开口打破了沉默。

　　“茉莉花？”他问。

　　白宣明愣了一下：“什么？”

　　“茉莉花香，”顾时说，笑了笑，“你爱人的信息素。”

　　白宣明：“……嗯。”

　　穆之桥的信息素味道是花香味，这件事他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十分震惊。虽然他没表达过什么，但穆之桥似乎认定他觉得自己的味道好笑，前前后后反复给他解释了好几次。

　　“蛮好闻的。”顾时很中立地说。

　　白宣明没忍住：“你有意见可以说……”

　　“那不是，我当然没有意见。”顾时说，“只是觉得有点少见。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白宣明：“说实话，有的时候太浓，我觉得像杀虫剂的味道。”

　　顾时：“我真的没有意见。”

　　白宣明没说话。安静了几秒，他身边传来“噗”的一声。

　　“好吧，”顾时笑着说，“有一点点像。”

　　白宣明低下头，一边觉得十分对不起穆之桥，一边笑得肩膀发抖，连带整个横梁都开始抖了。顾时就在一旁看着他笑，也忍不住，和他一起笑起来。两个人就这样靠在横梁上，一同笑了一会儿。

　　“说真的，”顾时整了整笑容，这时候也放松些了，抬手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白宣明，“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白宣明问。

　　“好奇嘛，我有好久没接触过外面的人了。”顾时笑着说。

　　白宣明侧过头，在黑暗的光线下看着他的影子。

　　“我可以给你讲，不过你要先给我讲讲你的事。”他犹豫了一刻，说道，“不用那些涉及到机密的，就是……你自己的事。”

　　顾时一怔，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因为我也好奇。”白宣明连忙补充道。顾时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就和你说。”顾时说道。

　　白宣明点点头：“我保证。”

　　顾时笑了笑，对着黑暗，过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低声说，“我嘛……如你所见，是星之塔的一位研究员，在从事一项学院里很机密的研究。”

　　白宣明点点头。顾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在这个研究中，我是实验者，”他说道，“也是实验对象之一。”

　　白宣明睁大了眼睛：“……什么？”

　　“因为是关于人大脑的实验。”顾时说道，“所以……我等于是第一批参与这个实验的人。从小就有佩戴仪器，定期被观察记录数据。所以从小就生活在这里，长大之后的职业路线也没什么选择，就是继续为它工作。对我的体能，各项指标都有要求，因此出门时间被规定，日常活动也被圈定范围，没什么能自主决定的事。像这种安保工作，等于是我的‘娱乐项目’了。”

　　白宣明怔怔地看着他。

　　“你……”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小时候，是主动参与这个项目的吗？为什么要接受这种事？”

　　顾时耸耸肩，笑了一下。

　　“不是，不过，也没法选择。”他说，“我5岁左右的时候，得了一场神经系统的重病，怎么都治不好。当时这个实验刚刚开始，说其中对神经系统的连接，可以通过外界交互，治疗我的疾病。尽管是刚开发的技术，在这之前没有任何案例，但这也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可能，因此我母亲就带我来了。”

　　“签合同的时候，她为了治病，什么都点了同意。”顾时说道，“而我什么都不懂。我和她都不清楚，这条合约其实是一辈子的。大概到十几岁的时候，我的病治好了，但也已经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全部的人生都是在星之塔里度过的。条约明确规定，我长大后也要为该实验继续服务，而很多研究员跟我都已经熟识，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来说，对我的索取其实也并不多。所以我也没有理由走，就这么过下来了。别人也要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说，这里的工作环境，恐怕比很多人的都好些。”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白宣明看着他，一时紧紧握住了横梁上的边缘，抑制自己的心绪起伏。

　　“至于为什么没有逃跑，”顾时想了想，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我到底还是太胆小了。无论如何，这里给我的物质条件绝对丰厚，有求必应，而且也有普通人该有的生活体验——上学，上班，按照规定该去的我都会去。所以，本质上……”

　　白宣明伸出手去，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胆小，不是这样的。”他说。而顾时只是笑了笑。

　　“嗯，有的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偷偷跑出来，”他说，“不过也就只能在塔里到处走走，出去就会被发现。我指的是……”

　　“我知道。”白宣明说。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顾时的侧脸，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

　　在说出真相面前，白宣明卡住了。有千头万绪，太多太多的话积在心里，他嘴唇颤抖，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最后他鼓足勇气，低声问：“……那个实验，是叫做赫尔辛-伽默里实验吗？”

　　顾时猛地向他转过头，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然而在白宣明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他们所坐的横梁突然重重地颠簸了一下。白宣明整个人都被掼到身后，在滑轨上重重磕了一下，让他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去拉住顾时，在朦胧的视线中，也看到顾时向他伸出手来。

　　而他向那里握去，却握了个空。在一片茫然里，白宣明转过头，眼前一片黑暗的塔楼，逐渐变得越来越亮，塔楼的砖墙在消失……

　　过了一会儿，他眨眨眼睛，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而周遭的景物有些眼熟……

　　愣了一会儿，白宣明猛地转过身。

　　他在视线的尽头，果然看到了他知道会在那里的事物。

　　自己和顾雪临，在如月港时居住的公寓，出现在他眼前。窗口窗帘半拉，还亮着一盏微黄的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