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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渡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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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浓重,尧若溪看不见少年表情,只听到淡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可以制造梦魇。”她的语气几乎是绝对。
方才黑雾割裂空间的一幕,与梦境中出现的战场画面如出一辙。那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果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尧若溪咬住下唇,喉咙微微发涩:“所以是你,让我亲眼经历一次母后被杀的画面,好让我愈加复仇心切。如此,你的出现,便是顺理成章。”
她像是被人设计了一套,头微微后仰,由衷叹出一句:“你很聪明。”
转而睁开眼睛,神色沉静:“其实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即便没有那个梦,我最后也会跟你走。你,是我眼下最明智的选择。”只是,他不应该拿母后的苦难来刺激她。
少年终于开口:“倒是我小瞧了你。”
尧若溪追问:“所以,你大费周章,为何救我?”
她清楚的知道,世间万事万物不过靠利益驱使,此人身怀异术,不可能没有目的。
此时黑雾渐散,但光亮似乎仍未透入,还是有些黑。尧若溪看见眼前少年转身,同样黑沉的眸子望了过来:“我和你,做个交易。”
“和我做交易?”
此话着实让尧若溪面色一愣,她原以为是:我既然救了你,你便应该报答于我,替我去……类似这种原因,但为何会是“交易”?
交易乃契约一属,是较为平等的利益置换。可如今二人身份完全不对等,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才对。
尧若溪摇了摇头:“落魄公主,我没什么可与你交易的。除了这条命。”
少年道:“可以。”
此二字不带犹豫,他像是在等着她说出来一样。
尧若溪笑了:“怎地遇见你,是我命中该有?你好像赌定我会同你交易一样。”这种被人次次拿捏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
冷宫三年,虽遭受欺凌数百次,但其实没有人能真正拿捏她。而眼前这个危险少年,相遇之时,便是利用了她复仇心切之心理,迫使她那一瞬间没有丝毫犹豫就将自己交了出去。
就像是两军对峙,但凡有一人看出你求胜心切,这就已成大忌。不攻自破。
听此,少年双手抱胸,一副不打算走了的模样,语气却是不带一丝感情:“你现在还有其他选择吗?不愿意,那我送你回去。”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尧若溪左拳砸右手,露出和善微笑。
她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个少年需取她性命,但不能直接取……
“你拿什么同我交易?”
少年道:“我说过,我可助你复仇。”
说到“复仇”二字,他的尾调微微上扬,好听的声线伴随着他漫不经心的神情,莫名勾人心魂。
少年走近一步,与她对望:“告诉我,你如今心愿为何?”
尧若溪透过少年略带侵略性的目光,看见了母妃苍白的脸,兄长战死的画面,还有丫鬟小橘在她面前被践踏……
尧若溪面色染上深深寒意,语气骤沉,一字一句:“我要尧帝自食恶果,我要关姒失去她最重要的一切,我要——”
“血洗冬青!”
最后一语毕,她望向少年:“你若帮我,感激不尽,定当全力报答。但你若阻我,我也定会拼个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血洗冬青必然死伤无数,她不确定此少年听完还会不会帮她。
然而,眼前少年的幽绿色眸中似乎掺了点兴奋,他弯下腰,凑近了几分,道:
“我定不会阻你。”
尧若溪看见眼前少年一贯平静的情绪竟被刺激活了起来,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眼中的情绪:
不甘,仇恨,顽强和疯狂
尧若溪心中忽然出现一句:【他们或许就是一路人。】
“走吧。”
“等等,我该怎么称呼你?既然是交易伙伴,总不能连你姓名也不知道吧。”
“玄千瞳。”他丢下三个字,便伸出了手,抓出尧若溪小臂,将她带了出来。
尧若溪这才看见了眼前真正所处之环境!
天空墨黑,无一丝亮光,旁边有一片长河,看不见边际。河水泛着时而幽蓝、时而幽绿的光,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的白色生物,如孩童般追逐打闹。空气中,似乎还有血色花瓣和异香飘来。
一切都很诡异。
尧若溪停步:“这里不是尧国,是哪里?”
玄千瞳道:“鬼界。”
“难怪我从未见……”
等等,什么?
鬼,鬼界??
尧若溪只心中震惊片刻,面色不变道:“尧帝他们,是否在鬼界。”
“嗯,尧国已破,你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尧若溪心轻轻颤了一下:离开人界时,她只看见冬青士兵已攻破王宫,尧帝在哪里,怎么样了,她却是一概不知。如今却是来了鬼界,当真是。
“无能君王。”
她眼神寒凉:“走,先帮我找到他。”
“走不了。”
尧若溪回头,疑惑道:“为何?”她瞄了一眼四周,退到少年身侧平齐的地方,又瞄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
“布噜~”
“布噜布噜?”
几只漂浮的白色生物从河面上而来,朝尧若溪靠近。
尧若溪微微偏过身,嫌弃般伸手拨开面前一只,明明力道也不大,小东西却翻滚着被甩好远。
接着又涌来好几小只。尧若溪指了指它们:“因为它?”
玄千瞳却正常自若地朝前走去,尧若溪这才发现,竟没有一只漂浮物靠近他。“怎地只粘着我?”她心存疑惑,快步追了上去。
不远处,河上划来一艘木船,停了下来。那船上的黑袍老者在看见少年后顿了一下,随后慢慢转身,弯腰点灯,慢慢的,船尾的青铜灯盏中一个小小的烛火便亮了起来,泛着的是人间明晃晃的火光。
少年亲眼望着火光点起,这才转身去寻人。
“不必走,坐船……”
“啪叽。”
尧若溪放下右手,望着那只被弹飞的小东西从玄千瞳胸口处慢慢滑落,掉落在地眼冒金星,心里咽了口口水,二人相顾无言。
玄千瞳望了她身后一眼,瞬间,那白色生物便躲得一干二净,在一棵枯树树干后面颤抖着悄悄探头,芝麻大的眼睛眨啊眨,又快速缩回。
尧若溪心道:看来它们很怕他啊。要么,他经常来过这里,要么,他就是这里的人……
“还不走?”
少年唤了一声,转身跨进木船,坐在了船尾。
还真是话不了几句。
尧若溪望着眼前这只木船,空间不大,通体乌黑,刚刚好可以容纳一两个人,再多便不能了。只是,去鬼界,为何只能坐船?
心存疑虑,她跟着跨上木船,正找位置安坐,平静的水面忽而骤然翻起滔天巨浪,漂浮的白色生物瞬间不见,河水将船甩起一丈高,又重重落下!
“啪——唰——”
“轰——”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浪花狠狠冲击着木船,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有意识要冲进来一样。余光中,她瞥见船尾的灯盏中随之升起熊熊大火,如吞人的妖魔一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三殿下,她,她是活人啊?!”
那老者宽大的黑袍里只原本露出一双鬼火般的眼睛,此刻惊慌无比,正伸手指着她。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随着浪花拍击木船显得更加沉重,老者望向了少年,在等他说话。
只见他挥手,剧烈晃动的木船渐渐平稳起来,船尾的火焰也恢复如初,他抬眼,幽绿色瞳孔望着老者:“无妨,你开船便是。”
“好,好。”老者咽下一口气。
木船终于悠悠划离岸边。
尧若溪忍下腰间撞击疼痛,面色有些发白。
船体悠悠前行,水声平和。
她再次认真看向眼前的少年——皮肤苍白,鬼青花纹,还有时而出现的幽绿瞳孔,她早该想到非人间之物的。但可能是他的模样太过清冷,与人间的少年无异:乌眉,薄唇,不染波澜的双眸。即便尧若溪现在就带他去城中转一圈,拍拍胸脯说他是京城的世家少年郎也没有人会怀疑,不过背后人会议论他脾气古怪了些罢了。
撇开行为,单看他的模样,总让人联想不到太过邪恶的事物。
“原来,你也是鬼界中人。对吧。”尧若溪虽是询问,但眼前种种,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那船夫刚刚喊他“三殿下”,已然证实。
但玄千瞳没有正面回应。
“此乃忘川,灵魂摆渡,连通鬼界。你也不必担忧,他是这里的摆渡人之一。”玄千瞳不带感情地解释了几句,示意那个黑袍老者便是摆渡人。
尧若溪听后微微惊讶,“担忧”二字说明她现在脸色定是不好。脑中思绪划过,方才船体腾空坠落之际,她看的分明,黑袍老者斗篷下的眼睛,是寄宿在白色骷髅里的两团鬼火。
骷髅啊,这才是真正的鬼冥之景。如今就连这少年也是鬼……她即将离最熟悉的人间越来越远了,不害怕是假的。
但即便内心再如何翻天覆地,她也不应该暴露于表面。于是她收敛情绪,不再说话。
这时,一旁默默划船的老者忽然颤颤巍巍小声开口:“殿下,鬼王若是知道了……”
“无妨。”
“好,好。”
小木船晃晃悠悠,驶在无边无际的忘川河上。实在是太空旷了,除了大片白色生物嬉戏打闹,这忘川之上,竟只有他们这一只木船。
尧若溪探头,忽而瞥见水中倒影,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究竟怎样一张脸啊。
右侧眉骨处血痕还未痊愈,长长一道,贯穿了那原本的雾眉。左眼下的淤青,如今变得浅了一些,但还是有些痕迹。除去这些外伤,她的脸也没比鬼好到哪里去,玄千瞳脸色苍白是情有可原,而她却是……她忽然想到梦境中的那个少女,明眸皓齿,如尧国盛开的桃花,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盈盈笑意和磨不灭的光。
尧若溪失神想到,“明月高悬”一词,不该形容在她身上的。
如今的她,只是名为“尧泽”的复仇者罢了。
看了良久,尧若溪问道:“这船在这里很久了吗?”
回头一看,发现玄千瞳正在闭目休憩,她只好望向了那个船夫。
“真是晦气,在职百余年,渡过无数魂魄,可从来没有拉过活人啊……也不知道这要是被鬼王知道了,我这鬼身还能不能修成,哎呦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莫看我,莫看我……”黑袍老者自顾自地,一边奋力划船,一边嘀嘀咕咕。
零星听见几个字眼,尧若溪也没恼,反而被逗笑了起来,她觉得这船夫还挺好玩的。一只鬼,身上还保留着人界的习惯,也不知道鬼念“阿弥陀佛”,还灵不灵。
笑过,尧若溪自言自语道:“这河看起来真大,居然就我们一只船。”
她倒是曾经在皇室藏经阁翻过一册,上面记载:“北望诸毗,槐鬼离仑居之,东望恒山四成,有穷鬼居之”。而二山之间,民间曾掘出一泉,其水阴冷幽闭,夜间常有阴风呼啸,游魂穿梭,水色随之蓝绿变幻……
如今再回想这描写,与当前忘川已有七分相似。若同为鬼界流通之河,不应该只有他们一只船才对。
“灯。”
忽闻有人开口,尧若溪扭头望去,看见那老者匆忙低下头,却继续道:“是这青铜灯盏,遮盖了一船气息,所以你才看不见。”
“多谢解答。”
话音刚落,一冰凉气息便突然钻入她的眉心,随后眼睛疼痛异常,像是被浸泡在冬日冰水中一般,刺痛和肿胀。尧若溪有些痛苦地捂住眼睛。
“没事,你放心睁开眼睛就行。”
犹豫了片刻,她开始放松呼吸,复而睁眼,怎料瞳孔骤缩!
眼前的忘川河,竟如此热闹。
上空不再是墨色浓重,而是一道一道或幽蓝或幽绿的极光之景,碎碎点点,又流淌贯穿着整片天空。
而那偌大的忘川河上,浮着数以万计的木船,有的木船尾巴上缀着一朵水晶兰,泛着萤火幽蓝之光,一女童趴在船尾逗弄嬉戏,兰花似通了灵气,躲着不让那孩童触碰,逗得小女孩咯咯笑。
另一边,有两只木船靠得极近,一边坐着一个穿戴整齐的白发阿嬷,另一边坐着一个睡着的阿公。
不久,尧若溪惊奇地发现,这术法还能让她听见摆渡人的声音。
摆渡人乙:“见鬼,这船怎么自己往右偏?”
摆渡人甲:“…见什么鬼,你自己不就是鬼吗!不对,去去去,你划直了些,挡我航线了。我和你说,可莫坏了我今年考核啊,我是要拿前五的。”
摆渡人乙:“哦好吧。不是老哥,你你你,你看,它真的自己在往你那边动。”
摆渡人甲:“咦?真的见了鬼了。”
摆渡人乙:“你不也是…”
摆渡人甲:“呸呸呸,别拿这眼神看我。我是说,我今晚渡的这个人,他见了鬼了。”
摆渡人乙:“不对,他快死了!”
尧若溪顺着二人对话仔细看了过去,发现那睡着的阿公,透明的魂魄正在慢慢消散,一点一点,随风扬去。
而此时,另一只船上的阿嬷,情绪激动起来。
“老杨头,老杨头。你去哪里了!”她站了起来,伸手用力够着对面的空气,方向分毫不差像是能看见一样。尧若溪也跟着站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是摆渡人甲:“不行了,魂魄残损严重,今夜怕是渡不过了。”
二人收起了玩笑,皆是严肃的口气。
摆渡人乙:“怎么回事?魂魄不是看不见彼此的吗?”
摆渡人甲:“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摆渡人乙又道:“怪哉怪哉,这种情况我只知道,一为心灰意冷,无念轮回;二为罪孽深重,不渡忘川。他两种都不是吧?那为何魂魄破损呢?”
摆渡人甲:“是献祭。这老头将魂魄献祭了,你看,它飘去的方向,是不是——”
“幽罗渊!”二人竟是异口同声。
就在这时,法术瞬间抽离,落回那船头的青铜灯盏之中。烛火微颤了一下。
紧接着,她听见玄千瞳的声音,低沉而又危险,几乎在压抑着怒火:“辛十九,你竟是这般有能耐吗?”
“殿,殿下恕罪,恕罪啊!”老者顿时跪在了地上,颤抖着不敢起身。
“你可知你次次排行‘辛’位,皆是因为你这不长记性的脑袋!若是无用,废了也罢。”玄千瞳的声音愈加寒冷,黑沉瞳孔陡然转为幽绿之色,竟忽然与之前判若两人。
尧若溪看着眼前一幕,明白这甲乙二人对话中,有她不能听到的秘辛。
她深吸一口气,道:“是我询问的。”
玄千瞳目光转了过来,冷声道:“你这是为他求情?你有什么资格替我鬼界之人求情?”
尧若溪与之对视:“鬼界有自己的规矩,我非求情,只是实话实说。若论先后,你不如先责问我。”
玄千瞳眯起眼睛,手指一点一点敲击腰侧一青玉挂件,半晌没有说话。
气氛一度比刚刚那滔天大浪时更为沉重。
“继续划。”
凝滞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老者连忙爬起,木船继续晃晃悠悠向前行驶。
“你有什么问题,问我即可。回不回答,看我。”
本来还想着他怎么突然又变好了,听到后半句,尧若溪不禁在心里又狠狠吐槽一通。但不问白不问。
她坐了回去,想到刚刚所见的阿公模样,道:“渡不过去,最后会怎样?”
玄千瞳的目光撇向来时路:“变成这河上碎灵。”
“这样啊,那对我来说挺好的。”
黑袍老者突然又接话:“好什么,永困忘川,意义何在啊!”
尧若溪没想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愣了一下。
“意义吗?若能大仇得报,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山河广阔,却孑然一人。变成碎灵后无忧无虑,何尝不好?
那边的老者哼了一声,正准备开口,却撞见玄千瞳的冰凉视线,背脊一抖,闷头划船去了。
尧若溪道:“还能再问吗?”
“倦了。不能。”
玄千瞳慵懒地支起脑袋,一副你敢再问的样子。
尧若溪偷偷撇了下嘴,转去看四周风景。此时川上无风,只一叶扁舟,潺潺之声,孤寂空洞。
玄千瞳循声看了过来,眼前这个少女,悠悠哼着歌,碎发随着船行微微散乱,乌眉红唇,在极光之景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美好。
他仿佛呼吸都滞了一瞬:太像她了。
“怎么了?”察觉到视线,尧若溪奇怪问了一句。这人怎么一下子阴,一下子阳的。
“没什么,像一位故人。”
听见“故人“二字,尧若溪轻轻摇了摇头,撇头望向平静的川水,将碎发扶到耳后,道:“这里幽暗,你定是看错了。”
她的故人,早就不存于世了,这世间,她不相信还有人会眉眼似她。
话题终止于此,没人再说话。
玄千瞳收敛情绪,撇开目光,淡淡地望着即将抵达的鬼界之门。
是的,天快亮了。
鬼界之门,复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