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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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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黄昏总是来得太快。教室窗外的梧桐树在寒风中摇曳,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夏知挽将最后一本化学笔记放进书包,指尖在封面上停留了片刻。教室里早已空无一人,连值日生都收拾完工具离开了。
"挽挽!"林亦晴突然从后门探进头来,脸颊因为奔跑泛着红晕,"我妈突然来接我,我得先走了。"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条未读消息,"你记得把数学作业带回去啊!"
夏知挽轻轻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教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暖气片偶尔发出的"咔嗒"声。她慢条斯理地系好围巾,藏青色的羊毛布料在脖颈间绕了三圈,像筑起一道小小的堡垒。
走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公告栏时,新贴的月考成绩单被穿堂风吹得轻轻晃动。夏知挽的目光在某个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她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刻度上。
校门口的积雪被踩得发亮,在路灯下泛着冷冽的光。夏知挽站在公交站牌下,呼出的白雾很快被北风吹散。站台上零星几个学生凑在一起说笑,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7路车进站时带起一阵冷风。夏知挽选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玻璃上的霜花正在融化,蜿蜒的水痕像眼泪的轨迹。她盯着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彩色的光斑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却映不出半点温度。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却怎么也驱不散她指尖的寒意。
到站时天已黑透。小区门口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间缠着的彩灯去年圣诞后就再没亮过。电梯里的广告屏闪着刺眼的蓝光,照得人脸发青。钥匙插进锁孔时卡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玄关的感应灯坏了三个月。夏知挽摸黑脱下鞋子。
淋浴器的水温忽冷忽热,夏知挽站在水下,像一尊正在融化的冰雕。镜子上的水雾渐渐散去,露出她苍白的脸,眼下挂着淡青色的阴影。她从不仔细看这张脸,就像从不仔细看自己的人生。
凌晨一点零九分,夏知挽躺在床上数窗外的野猫叫声。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线。她翻了个身,被子里的暖手宝早已凉透,塑料壳上凝着水珠。
……
清晨五点半,夏知挽在闹钟响起前一小时就睁开了眼睛。窗外还笼罩在靛青色的晨雾里,路灯的光晕像被水晕开的黄色颜料。
厨房的灯亮起来时惊飞了窗外的麻雀。夏知挽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蛋壳碰撞在碗沿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脆。平底锅里的油热得很快,她看着透明的蛋清渐渐变成乳白色,边缘泛起细小的气泡。煎蛋的香气混着吐司的焦香,在冰冷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餐桌上的牛奶冒着热气,夏知挽小口啜饮时,看见玻璃杯上印着自己模糊的倒影。她有一张本该很可爱的娃娃脸,圆润的脸颊线条却被过分的消瘦削出了棱角。那双鹿眼本该明亮灵动,此刻却像蒙了层雾气的玻璃珠,映不出半点光彩。最违和的是她抿起的嘴角,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疏离。
晨光透过薄雾,在厨房的瓷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夏知挽机械地咀嚼着吐司,碎屑落在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她盯着那些数字,视线却无法聚焦,昨夜那只野猫叫到凌晨三点才停歇,现在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
出门时天刚蒙蒙亮。街道上只有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扫帚划过地面的痕迹在薄霜上清晰可见。夏知挽把脸埋进围巾里,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公交站台空无一人,长椅上的霜花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车厢里暖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夏知挽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路过中央公园时,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灌木丛中跳跃,啄食着昨夜落下的面包屑。她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驱散挥之不去的困意。
校门口的保安正在打哈欠,看到夏知挽时愣了一下:"这么早?"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教学楼里只有值日生擦黑板的声响,粉笔灰在晨光中飞舞,像细小的雪粒。
"嗯。"她轻声回应保安的问候,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晨光中,她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黑发随意扎成的侧辫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衬得她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娃娃。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暖气片偶尔发出"咔嗒"的轻响。夏知挽把脸埋在臂弯里,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桌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她微微抬头,看见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动。走廊上开始传来零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消失在教室门口。她重新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将自己包裹。
"砰——"教室门被猛地推开,惊得夏知挽肩膀一颤。
"哇!你来得也太早了吧!"林亦晴的大嗓门在耳边炸开,书包"咚"地砸在桌上,"听说今天要重新排座位,许老师让我把座位表贴出来。"
夏知挽缓缓直起身子,揉了揉发麻的手臂。教室里已经陆续来了几个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
林亦晴在公告栏前踮着脚,手里的胶带撕拉作响。她突然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对了!我才知道原来温瑶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美女!"
夏知挽整理书本的手指微微一顿,铅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上学期文艺汇演跳独舞的那个记得吗?"林亦晴激动得胶带都贴歪了,"就是穿着白裙子,黄头发的那个,跳起来像羽毛一样轻的那个!"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没想到她居然是温瑶!"
夏知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聚光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在舞台上跃起,黄褐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当时她坐在礼堂最后一排,只记得她转身时,侧脸在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眼神却格外专注。
"听说她在B班时特别受欢迎,"林亦晴继续说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听B班的人说,上次好像还看见他在小花园里喂流浪猫…”
她低头继续整理书本,余光瞥见林亦晴手忙脚乱地调整着贴歪的座位表。晨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张表格上,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清晰地写着"夏知挽-温瑶"。
夏知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她当然记得。记得温瑶眼尾那抹灵动的弧度,记得她跳舞时眼波流转的模样,更记得她谢幕时那个让夏知挽彻夜难眠的回眸。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夏知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温瑶走了进来,黄褐色的微卷长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当那双带着独特韵味的眼睛扫过教室时,夏知挽迅速低下头,却依然能感觉到自己耳尖有些发烫。
"今天我们班来了三位新同学。"许老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夏知挽用余光看着温瑶走向座位。她已经太熟悉这双眼睛,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好啊,新同桌。"温瑶在夏知挽身旁坐下,声音很温柔,就像她本人一样。
温瑶将书包轻轻放在桌上,黄褐色的微卷发尾扫过木质桌面。她转头看向夏知挽,嘴角微微上扬:"你叫什么名字?"
"夏知挽。"她回答,声音比想象中要轻。
"我叫温瑶。"温瑶笑起来时,脸颊浮现出小小的梨涡。
夏知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我知道。"
空气突然安静了几秒。温瑶眨了眨眼睛,晨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整理起书本。
数学课上,王老师发下昨天的测验卷。夏知挽的141分和温瑶的124分并排放在桌上,两张试卷的边角偶尔随着翻页的动作轻轻相触。
"夏知挽..."温瑶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些许犹豫,"这道题我不太明白,你可以教教我吗?"
夏知挽接过温瑶的试卷,124分的成绩旁边是老师鼓励的评语。她微微怔了怔,然后侧身,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这里要用余弦定理..."
温瑶凑近了些,发丝间淡淡的茉莉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夏知挽耐心地讲解着,指尖在纸上画出辅助线,声音轻得像是在念一首诗。
"原来是这样啊!"温瑶突然抬头,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右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谢谢你啊。"
夏知挽愣了愣。她看到温瑶嘴角浅浅的勾起来,恍惚间她觉得仿佛有一只小猫在挠她的心,直到温瑶又喊了她一声:"夏知挽?"
"...不用谢。"夏知挽仓促地低下头,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长线。她的耳尖微微发烫,像是被午后的阳光晒着了。
一整天的课程里,他们几乎没再说话。课间时分,温瑶偶尔会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知道下节是什么课嘛?"
"能借我用一下你的铅笔吗?"
"这道题是这样解的吗?"
每次都是温瑶先开口,声音总是轻轻的,带着些许犹豫。夏知挽的回答则更简短,常常只是一个点头,或是一声"嗯"。
温瑶时常在想,奇怪,她怎么这么冷漠啊?!
放学铃响时,温瑶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了句"明天见。"夏知挽点点头,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明天见。”看着温瑶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发梢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首未写完的诗。
教室里最后一个人离开时,门锁发出"咔嗒"的轻响。夏知挽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空荡的课桌之间。
她慢慢收拾着书包,指尖抚过温瑶刚才坐过的位置。桌面上还留着一点橡皮擦的碎屑,在斜照的光线里像细小的雪粒。窗外的梧桐树影在课桌上摇曳,枯叶的影子像是无数只挥动的手。
广播里突然响起钢琴声,是放学铃的伴奏。夏知挽抬起头,看见一束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正好落在温瑶的桌面上。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雪花。
她伸手碰了碰那束光,指尖立刻被镀上一层金边。恍惚间又看见温瑶说"谢谢你啊"时嘴角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夏知挽站在黑暗中,手指还停留在开关上。月光从窗外渗进来,将空荡荡的课桌染成青白色。她忽然想,或许自己的人生就该是这样,永远在黄昏时分的空教室里,独自数着尘埃落定的轨迹。
书包带勒在肩上的重量如此熟悉。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在她身后一盏盏熄灭。像被什么驱使着,她回头望向教室的窗户。月光在玻璃上凝结成霜,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个黄褐色头发的背影,在聚光灯下旋转的样子。
广播里的钢琴曲结束了。夏知挽背起书包,锁门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像一颗孤独的星星划过夜空。
校门口的梧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夏知挽把脸埋进围巾里,呼出的白雾很快被北风吹散。路灯次第亮起,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会儿拉得很长,一会儿又缩得很短。
梧桐叶被风卷起,擦着她的脚踝飞过。夏知挽停下脚步,看着那片枯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落进排水沟的缝隙里。她突然想起父亲离开那天,行李箱的轮子也是这样卡在了门缝中。
……
7路车进站时带起一阵冷风。夏知挽选了和早晨相同的位置,玻璃窗上还留着早上她靠过的痕迹。霓虹灯在窗外流动,彩色的光斑掠过她的脸颊,却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眼眸。
便利店的白光刺得眼睛发疼。夏知挽拿起一盒牛奶,突然想起温瑶说"谢谢"时嘴角的弧度。牛奶盒在手中微微变形,冷藏柜的冷气顺着指尖往上爬。结账时收银员多找了她五块钱,她盯着那枚硬币看了很久,最终把它按在了收银台上。
电梯里的广告屏循环播放着圣诞歌。夏知挽看着镜面反射中的自己苍白的脸,苍凉的眼神,眼下淡青色的阴影。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在重复着某个早已写好的剧本:独自醒来,独自上学,独自在黑暗中回家。
钥匙插进锁孔时,隔壁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夏知挽站在玄关的黑暗里,听见暖气管发出"咚"的一声响,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敲了一下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