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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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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镜子很老,裹着木铜色的边框,镜面斑驳,有细细裂纹盘绕其中,像蛛丝结网。那裂纹深处,有一双眼——一双被困在镜中的眼。
镜中的男子,身着幽青色长衣,素发如雪。他被困在镜中,岁岁年年,日日夜夜,只能望着外界那口古井。
她初来时尚且年幼,不过五六岁。那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后山井边,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莫名的熟悉,仿佛她并非第一次来。
“这口井……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日春深,井边的桃花落了满地,小女孩蹦蹦跳跳,手腕的一枚小铃铛随之发出声响,惊得镜中人也睁开眼。
他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却看不见他。
他的目光紧随她一举一动。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能用眼神呼唤,如同濒死之人试图伸出手握住那道光。
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镜子,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满是疑惑。
“娘说,不能靠近这面镜子。”她喃喃自语道,“说里面封着个……妖怪。”
“可我不怕。”
男子在镜中垂下眼眸,胸腔里泛起熟悉又遥远的痛。
女孩的手轻轻拂过镜面,冰凉的触感令女孩缩回了指尖,而他却抬起头,将掌心贴向她刚刚触碰的位置。
他们之间,隔着镜子。
他触碰不到女孩。
女孩也看不见他。
岁月悄然流逝,小女孩也慢慢长大。她再不似儿时那般蹦跳着来,也不再会在井边撒娇或者哭闹。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抱膝看着假山,或者抚摸着那枚铃铛,眉心间似乎藏着别人看不出的愁绪。
镜中男子看着她长大,仿佛在看一株梅树在寒冬腊月抽枝发芽。他知道她应该有个名字,却不知如何去唤。他见她被家中人排斥,只因她母亲非正室之身;也见曾她几次被赶出家门,雨夜中蜷在井边的小身影。
她说:
“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里。”
“我娘说,我是她在雪夜里捡到的,襁褓里还绑着个铃铛。”
“那时候,她也听见了琴声。”
她望向镜子,语气轻得像风:
“你说……我是不是梦里走出来的?”
他在镜中怔了很久。
他记得有一次,她突然向镜子伸出手,试探般碰了碰那裂缝。
“这镜子,好奇怪啊。”她轻声说,“里面,好像有人在看我。”
他屏住呼吸。
她指尖贴在镜面,而他的手掌也贴在那一处。倘若有一纸命令,他便能穿越千万重梦境,将她握住。
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撤回手,喃喃道自己眼花了。
那一日,他在镜中跪坐了许久,手还留在她刚才触碰的地方,似乎还残存一丝温度,又似乎只是他自欺的幻觉。
「梦境有的时候很残忍。
尤其当你知道你终会醒来,却依旧一再沉溺。」
他也曾愤怒过,试图挣脱这镜中桎梏。
他狂吼,拍打,裂缝开始蔓延,如蛛网般扩展至四周。但无论他如何挣扎,他始终无法真正走出去镜子。
有一次,他拼尽力气向外伸手,镜面忽然泛起剧烈波澜,仿佛世界都为之倾斜——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触碰到她的影子。
不是她的人。
只是她影子在水中映出的倒影,落在镜中。
短短一瞬,却让他心中雷鸣。
也是那一次,他见到镜面深处的那道裂缝中,映出一幅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梅花纷飞,血落如雨。
他站在梅林中,看着眼前早已气绝的女子。
那女子的脚腕,戴着一枚小铃铛。
——是她。
那不是未来。
是过往。
是被忘却的、曾经的、沉沦的记忆。
而她,从来都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终于明白:
为何她弹出的琴音会牵动他心弦。
为何铃铛会似曾相识。
为何她的笑、她的泪,会让他痛入骨髓,却又不知其因。
是那一世,他未能护住的她。
而这一世,她以镜像之形再度归来,血未凝,命未了。
但她……依旧看不见他。
他想唤她,想冲破这镜狱,想将她从命定的悲剧中救出。
可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几年过去,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镜前的时光也从嬉戏打闹,变作沉静长坐。她会带来纸笔,坐在镜前画画;会将山中落花捧来,一朵一朵贴在镜前,自问自答“你喜欢这朵花吗?”,“我今日看见一只白狐,好想摸摸……”她对镜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无人回应,可她却从未灰心。
她困惑、无措,却又从未后退。她始终觉得,她与这面镜子,有着某种道不明的关系。
直到她第一次梦见那场雪。
梦醒时,枕边湿透,她奔向镜前。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知,镜中他的存在——一个苍老的面容。
镜中人仍静静看着她,只是随着岁月流转,眉间的悲意愈浓,似在忍耐,似在告别。
她有时会倚着镜面轻声问他: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镜中男子不言,只在铃铛声微起之时,眼眶微红。
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无声相伴。
古镜前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泛黄的古琴,琴声总在女孩伸手触弦的一瞬自动响起,不是女孩弹奏,总带着一种微凉的哀意,仿佛是他在弹琴,用女孩的手为媒介。
女孩试过自己弹奏,却始终无法发出声响。每当女孩想为他奏一曲时,那琴便如沉寂之石,无声无息。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了无数遍。
镜中人始终沉默,只有琴声响起时,那铃音深处,似有她听不懂的古语,如叹息,又如执念。
她试图模仿琴音中的旋律,仔细描摹那流转的乐曲,想要用笔墨书写一个名字,却发现每当落笔之时,纸面总会自燃成灰。她梦见过一个字,似乎叫“泽”,却不知是否为他的名字。
某日,她再次站在镜前,凝视镜子许久许久,才轻声问: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一瞬,琴声戛然而止。
镜中男子望向她的眼中,涌出无穷的哀意。他微微点头,却像用了千万年的力气。随后,镜面泛起涟漪,仿佛水波荡漾,映出一幅模糊画面——
她看见镜中浮现出自己跌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怀中抱着一张古琴。远处,是那个男子的背影,正缓缓离开。
她心中一震,猛地后退两步。
“那是……我?”她低语。
镜中人仍静静看她,眼中写满痛苦,却无能为力。
她瘫坐在镜前,泪流满面。
“我是不是……死了?你是不是……一直都在为我哭?”
那琴声再次响起,铃音碎落,回荡在山谷之间,似在肯定,又似在低泣。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家中传言她疯了。可她不在意,她只是每日来镜前,为他写诗,为他画画。她想尽一切办法,为他寻找名字,却从未成功过。
渐渐,她终于明白——他只能以琴声回应,永远不能跨出镜子。他早已不属人间,唯有她,尚在人世,尚有挣脱命运的可能。
可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为何总觉得心中的那份牵念,不只是今生的喜欢,更像是前世的遗恨。
某夜,琴声骤止,琴弦断了一根。
她惊恐望去,发现镜中人变得虚幻如烟。
“不……不要走!”她哀求着跪伏在镜前。
那男子却终于开口了,声音极轻,仿佛跨越了千万年:
“若有一日你记起我……请呼唤我的名字。”
“我如何知晓你名?”她痛哭。
男子平静道:“它藏在你的梦里,在你画过的每一笔……”
她呆呆望着那逐渐模糊的身影,颤抖着唤了一声:“……泽……”
可那声音终究被夜色吞没。
她趴倒在镜前,无声啜泣。而那古镜,终陷入死寂,再无影、再无声。
镜子内铃声再度响起。镜面泛起一圈圈水波,像是要将回忆扯碎,却又无法真正湮灭。
他的手抵上镜面,那里本应是冰冷的碎片,却在此刻泛出淡淡红光,隐约浮现一行字——
“镜渊碎影,封魂不渡。”
他不是死去,而是被困。被困在这镜渊碎片所化的镜子中,目睹一切,却无法触及。他不是旁观者,是囚徒,是那段宿命中,为她挡下劫命的牺牲者。
那时,镜阙将裂,阴阳混乱。她为了破命而行,命格之线将断。他以命作舟,逆行而上,将自己的魂魄塞入镜渊碎影,只为换她一线生机。
——她是那破命之人,是镜渊唯一可能渡过命运之锁的人。
他是她的守护者,从始至终。
然而她忘了他,或许是命运安排,或许是镜阙从中作祟。
“你忘了我,我却不能忘你。”
他在镜中轻声低语,眼中映着她的身影。
那少女,正坐在镜前,练习着那一首始终弹不完整的琴曲。她不知道曲名,却感觉这旋律能让她心神宁静。
而每一次指尖轻拨,那铃铛便会随之响起。
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铃铛,是她前世随身之物。他亲手为她所制,以梅枝炼壳,以镜渊碎片为引,制成一枚护命铃。
那时她笑着说:“你若不在,我便跟随铃声找你。”
可如今,她再听铃声,却再也想不起来任何。
铃声继续回荡,少女合上琴,抬眸看向镜面。
良久,少女突然后退一步,轻轻捂住那枚铃铛。
“我梦见你了。”她坚定道,“在雪夜,在梅林,在一场婚礼……你站在红盖头前,却不是新郎。”
男子眉眼微颤,镜面泛出一道道碎光。
她继续道:“你在梦中替我挡剑,你的血流在我手上……可是梦醒,我不记得你是谁。”
男子眼中已有泪水,那泪落入镜面,便成破碎光影,飞溅四方。
铃声骤然一响。
镜面浮现一幅幅残片画面:狐尾少女伏于他怀中、画室女子泣血挥毫、黄泉孤魂踏浪回头……那些曾经的命运,全被封存于镜渊。
“你是……谁?你是谁啊?”
她已泪流满面,却始终喊不出那个名字。
镜中男子伸出手,轻轻点向自己眉心,那处浮现一抹血色残痕,宛若命格断印。
他在镜中,缓缓写下两个字——陆泽。
那一刻,铃声断,琴弦碎。
少女扑向镜面,泪眼朦胧,伸手去触那名字。却只触碰到冰冷。
男子微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他缓缓闭上眼,低语道:
“你终于……快想起我了。”
------梦起
风自回廊尽头吹来,裹挟着微凉的夜色,撩起她耳边的碎发,也吹动她手中那枚铃铛。
铃声未响。
但她分明听见了它的回音,在心中,在所有被命运轻描淡写遗落的过往中,一点点回荡。
少女站在镜前,久久未动。
那裂痕已如蛛网般蔓延在古镜表面,仿佛有一道尘封已久的门,即将打开。她的手贴在镜面,冰冷刺骨,仿佛能感受到镜子内那道熟悉又遥远的目光。
“陆泽……”她轻声唤出那两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竟已渐渐将他拼合成形。
她曾梦见他很多次。
梦见他披甲立于风雪之中,长枪横斜如霜月落地;梦见他眼神如炬,剑锋指天,挡在她身前;梦见他沉默不语,倚在梅树下,为她酿一壶叫“长安无雪”的酒。
她哭醒无数次,手中握着的铃铛早已破损,那是她前世之铃,在尘世漂泊太久。
而她终于记起,他的名字。
陆泽。
那个曾为她挡剑、为她逆命、为她献身的名字,终于如光一般照亮了她那些支离破碎的梦。
镜面再度泛起波纹,男子的身影浮现其中。
他依旧沉默,依旧站在那镜中一角,只是比往常更加透明,仿佛镜内之人正随那裂痕一点点被剥离。
“你……还记得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穿过万世风雪。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颤声道:“我不只是记得你,我想起来了前世的事,我都记得了。”
镜中男子闭了闭眼睛。
“那就够了。”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她几乎带着哭腔问,“你看着我从小长大,看我哭,看我笑,为何始终不让我知道你是谁?”
男子轻轻摇头:“若我唤你,你命即碎。”
“为何?”
“你是破命之人,若你早知我名,命运会提前发动……你会死,我也护不得你。”
她怔在原地,眼泪再度落下。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自己想起来?”
“是。”他笑了,笑容里满是沉静,“因为只有你自己记起,我才能真正守护。”
她看着镜面上的裂痕越来越深,那银色光芒似在撕开一个时空的通道。镜中陆泽的身影已变得模糊,像是正在溶解。
“不,不要走!”她冲上前。
陆泽伸手,镜中那只手也贴上镜面。
“我会回来。”他说。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缓缓摇头:“我不是死,是镜阙把我藏了起来。”
原来,那镜中的魂魄,是他以命换来的残影。
而现在,镜已碎,咒已解,他将真正归来。
只是……
“若我归来,你便必须选择。”他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你要继续走破命之路,还是……”
“还是?”她问。
“还是与我走向镜渊,永不再问世事。”
少女怔然。
镜渊是禁地,是宿命终点。若她随他而去,她将不再是那位有机会改命之人。而整个命运之网,将继续如常,万千生灵沉浮其中。
“你是唯一能改变这结局的人。”陆泽说,“若你愿,我会护你至最后一刻,不论天道如何。”
镜面猛然一震,一道裂缝贯穿中央。
他要归来了。
少女望着他,眼中不再是迷惘,而是决然。她拿起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动。
铃声破空。
镜面碎裂。
他从银光中一步步走出,身披残甲,眉眼如昔,血色封印在他额上化为光芒。
她扑进他怀中。
“这一次,我不会再忘记你。”
他拥住她。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
镜破,魂归。
名字,不再只是梦中之音。
而是,活生生,写在人心。
------梦醒
雷鸣乍响,夜色骤然撕裂。
老宅深处,一盏长明的烛火被狂风吹灭,烛泪飞溅,染红了陈旧的地面。
少女站在那面镜前。
镜已蒙尘,镜中却依旧映着那人的影。
“你……还在。”她轻声呢喃。
声音微颤,如水滴轻敲铜铃,荡起浅浅回响。可这一次,镜中的他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眉头微皱,眼底的光仿佛被夜色压碎,只剩薄薄一缕,像是风中残火。
“今天是……”她努力回想,却发现脑中像被什么人硬生生掏空了最重要的部分。
她不知道。只觉得今天这场雷雨,像极了梦中那一幕——她站在雪中,他在岸边,伸出手来,却始终够不着。
风灌进窗棂,铃声随之而响。
她蓦地抬头。
镜中男子的眼神变了。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他一步步走近镜面,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脸上,不再游离,不再模糊。
那一刻,她的心被狠狠揪紧。
她看见他的唇动了,像是在唤她的名字。
可她听不见。
她将耳朵贴近镜面,却只听得雨水冲刷屋瓦,雷声滚滚,万物皆动,唯独他无声。
“你到底是谁?”她颤抖着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镜中男子缓缓抬手,抵在镜面。
他在说:“我不是在看你,我在等你。”
那唇形清晰如刻,每一个字都扎进她心里。
“我等你……等了很久。”
她伸手去碰镜面,与他掌心相对。
雷再一次响起,比先前更加震耳欲聋。
古宅的一角,在这雷声中猛然崩塌。墙砖断裂,尘埃飞扬中,镜面骤然震颤!
“不要!”她惊叫出声。
她想将镜从墙上抱下,却晚了一瞬——一块横梁在雷击下砸落,直直击向那面古镜。
“——不!!!”
她扑过去,双臂抱住镜面,只觉整个人仿佛被利刃穿身。
清脆如冰的碎裂声,划破了雷声过后的沉寂。
镜中那男子,却在这一刻动了。
他的手,穿过了碎镜,抵上了她的脸颊。
她泪如雨下。
“你……终于……”
她话未说完,他的指尖便在触到她的瞬间——湮灭。
如风中碎雪,如月下微尘。他的身影从镜中剥离,被无形的力量吞噬、撕碎。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声告别,甚至连那双望了他千万次的眼睛,也来不及再多看一眼。
他走了。
她扑在那面只剩下残片的镜子上,发出压抑至极的哽咽。
镜后浮现一行血字——
“镜渊之下,影不可存,情不容破。”
她怔怔看着那字,一笔一划,用性命书就。
那枚铃铛,竟也在她怀中慢慢裂成两半,化作碎屑,被风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抱着那片碎镜,坐在一地残骸中,衣裙湿透,发丝凌乱,眼泪早已流干。
她终于明白,那人为何从未走出镜来。他不是不能走出,而是早已与镜一体。
镜若碎,他便消逝。
她曾以为他是梦中生出的幻影,却在此刻明白,他是前生魂魄的寄主,是千劫轮回的守命人,是终不可归的——镜中人。
她闭上眼。
再睁眼时,镜已不在。
只有地上那碎如花瓣的残片,映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
她轻轻将它们拾起,一片一片,用细麻缠绕,将它们绑在她最常抱着的画册中。
画册封面,只有四字——
“镜中不归”
夜深如墨,烛火再未燃起。
她坐在旧屋中,抱着那本画册,听最后一滴雨落在瓦上。
镜碎了,镜中人不再照影。
她仍活着,或许,也不过是另一个镜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