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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东溟之海,自古多雾。
      在陆地之外的三百里水域,有一处常年被迷雾笼罩的海域,名为“忘潮”。传言此海藏有幽灵之船,不是尘世亦非鬼域,凡是被风浪卷入其中者,皆无归期。
      谢阙是个商人,或者说,他是个被命运逼迫、不得不出海谋生的商贩。
      他原是江南布庄谢家的次子,生性疏懒不善生意之道,唯独喜欢修补星图与观天象。某年秋冬,父兄在一场瘟疫中全数罹难,母亲又病重垂危,家族生意群龙无首,只能由他接手。可他毫无经营之才,布庄入不敷出,债台高筑。
      走投无路之下,他抵押家产,雇船出海,欲往西洋购回可高价倒卖的香料与琉璃。邻里皆劝他此时季风来临,海面暗涌频发,不宜远航。他却执意而行,只因他自信对天象星辰的判断。
      然而风暴来得毫无征兆。
      商船行至忘潮之上,一道突如其来的巨浪将整艘商船掀翻。谢阙只记得船体断裂,耳中尽是木板碎裂与同伴呼救的声音。他拼命抓住漂浮的箱子,海水灌入口鼻,意识迅速模糊……
      再睁眼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海面寂静无声,波澜不兴,似镜面铺展至天际。天穹星辰密布,似夜空倒悬入海。谢阙趴在一艘无帆无灯的长舟之上,舟体漆黑,纹有繁杂的图腾。
      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觉得寒意浸骨,四周无岸、无风、无声。
      他试着喊过几次,无人应答。
      这艘长舟仿佛自有意志,无需风帆,也可缓缓破开星光凝结的水面前行。谢阙想要翻身,却发现船上似有无形之力束缚身体。
      他开始做梦,或者说那并不是梦,而是某种记忆回溯。
      他梦见一片星辰大海中有一女子身披银纱踏水而来。
      她不说话,只静静望着他,眼中似有千年寂寥。谢阙想要靠近,却每次都被汹涌潮水推回。
      船身每前行一段,便有星辰坠落水面,激起涟漪。他在船上拾起一块甲板碎片,背面竟刻有数行篆文:
      “此舟名‘忘返’,渡离世之人,载遗忘之梦。”
      “舟若载满,便沉于星渊。”
      她端坐船头,白衣胜雪,鬓边点缀碎星,神色安然,似早已在此守候千年。
      “你终于来了。”她说,声音若夜风拂铃,清泠动人。
      谢阙呆呆望着她,只觉心中有一根弦被触动。
      “我……认得你吗?”他问。
      女子轻轻点头,眼底浮现一抹悲意:“你曾答应我,带我看尽人间星火。”
      “可你失约了,一次又一次。”
      她伸出手,指向水面。
      谢阙低头望去,只见海水倒映出他不曾见过的画面:
      ——他于灯火集市中,将一盏莲灯递给她。
      ——他在山崖雪地中,为她挡下飞箭。
      ——他亲手斩断一根红绳。
      ......
      谢阙痛苦:“这不是我……不,这些,我不记得了。”
      女子不语,只轻抚琴弦,一曲无名之音自舟中响起。
      星光骤黯,船身震颤。
      她轻声道:“你欠我的,不是一句记得。”
      谢阙想再追问,忽然周围星辰齐坠,小船剧烈摇晃,似要被撕裂。
      女子凝视着他,露出极淡的笑意:“梦尽之时,你便会知道你是谁。”
      谢阙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而船,继续前行,驶入那无尽的星沉之海……

      谢阙几度沉睡,又几度惊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幽船之上漂泊了天日几夜,只记得每次睁眼,船只仍旧在死海一般的水面飘荡,无风、无浪、无声,仿佛天地都已死去。
      他曾尝试放出船桨,但这船依旧不为人力所动,只顺着某种无形的潮流,悠悠向前。更奇异的是,无论他何时闭上双眼,总会梦见那片落星如雨的夜空,一道模糊的身影立于船头,似等他归来。
      直到某一夜。
      他从船舱中走出,眼前的整片海域不再昏暗沉寂,而是星辉浮动,海水如镜,倒映着漫天星火。那一刻,他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一位女子正立于船头。
      白衣似雪,长发如墨。她未回头,只是静静望着星沉大海的尽头,那些坠落的繁星仿佛皆因她而起,亦因她而止。
      他屏息站立,许久后才问出声:“你是……谁?”
      女子缓缓转身。
      她的五官仿佛雕刻于寒玉之上,眉眼精致而遥远。那双眼中似映万古星辰,又似深不见底的海渊,他看见一座雪夜梅林、一道红伞长廊,还有一抹溅血的白纱身影。
      “你终于醒了。”她的声音柔中带寒,却直直穿透人心。
      他一愣,喉头哽住,想再问,却不知说些什么。
      她走近几步,目光温和:“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心头紧张,问道:“这里是哪?”
      女子伸手一指,海面随即浮现一道虚光,如梦如幻,一方巨大图腾缓缓浮现于船头。那是由星辉与波光交织而成的印记——“染血的白色断尾”。
      那一刻,他心中莫名泛起剧痛,仿佛胸膛被刀划开。他跪下,捂住心口,冷汗直流,脑中浮现不知名的画面——琴声中的少女,风雪下的身影,握剑的自己,跪倒的她……
      “你……你是谁?”他低声呻吟。
      女子不答,只缓缓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刹那间,一股灼热光流涌入脑海,记忆如潮水倒灌。
      雪夜之下,狐耳少女踽踽而行;边关之上,将军一剑刺入她心口;画室之中,女子泣血作画;回廊雨夜,他从她身边走过 ......
      “够了——!”他猛地倒退几步,满脸苍白。
      女子却温柔一笑:“你仍记得她。”
      他摇头:“不……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心好痛……”
      女子道:“痛,是你仍有记忆。”
      他抬起头,泪光未干:“你说我仍记得?那......她……是谁?”
      “她为你坠入凡尘三世,为逆转命运。而你,每一世皆未等她归来。”
      “我为何在此?”
      “因为你最后一次落入了镜渊。”
      她轻轻一挥衣袖,前方大雾缓缓散开,出现一座浮空的大门。
      “你须独自沉入深海之底,唤回她所失之名。”
      “你要离开?”他心生不舍。
      她微笑:“我本非人,只为守此舟千年。你若愿,我可替你引渡。”
      “若我去,是否能记起她?”
      “若你愿,宿火终将回应。”
      “你是谁?”
      她转过身:“我是镜阙记忆的守护者。你们都曾唤我:‘她’。”
      她步入大雾中,声音越来越远:“来世路途遥远,愿你莫再忘。”
      他望着那逐渐合拢的大门,心中仿佛重新点燃一簇火焰。
      那一夜,他不再闭眼沉眠。

      海风不动,星沉如水。
      小船依旧浮于虚无之海,四方无岸,仿佛天地俱亡。自那女子消失后,他便每日在船上踽踽独行,耳边仿佛仍有她那句“你须为她走一遭沉海”的低语。

      某夜,他独坐船头,望着星光在水面倒映。
      忽有一点火光,从天而降。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星光,坠入水中溅不起丝毫波澜。可下一瞬,那点光竟缓缓浮起,点亮船头的“狐尾”印记之上。火光明明很温和,浮雕却微微震动,产生了一丝裂纹。
      他怔怔望着那印记,心中生出莫名熟悉感。
      “你曾画下这浮雕。”
      有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那位女子的声音,是一道冷漠空灵的男声,从水中传来。
      他茫然四顾:“谁?”
      “你曾画下此舟、此渊。”声音依旧淡漠,“可你亲手将她的名字从画上抹去。”
      他心头骤紧:“她是谁?”
      “她的名姓不可言。”声音如风,慢慢远去,“言之,梦碎。画之,人亡。”
      他踉跄后退,想要逃离,脚下忽然一空——整艘船被火光点燃,船板化作虚影。他惊恐之时,发现自己并未坠落,而是立于一道光桥之上。
      那是星辰凝成的阶梯,通往海面深处——而海,不再是水,而是镜子。
      银白色的水面像一方巨大无边的明镜,平滑得令人发寒,映出他的影子,也映出浮沉的往生。
      一只手,从镜中探出。
      那是一只细白的女子之手,指尖隐隐泛着光,掌心写着一个模糊的字。
      他不知为何,眼泪便流了下来。那字分明看不清,他却觉得自己曾握过那只手千百次,只是每次都没能握紧。
      手缓缓向他伸来。
      “来吧。”那声音终于再次出现,正是那位女子——守护者,“你要知她是谁,便深入镜渊。”
      他迈步走入。
      一入其内,天地全失。
      四周不再是海,而是一片星火密布的梦境长廊。每一道光影,都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那些记忆浮游于空。
      他看见——
      第一道记忆:一位画师少女,在破庙里画下漫天梅花,画角注着“雪夜初见”四字。她怀中抱着一把旧琴,脸上有疤,眉目却极温柔。
      第二道记忆: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军,在大雪之夜踏入小镇。他在酒馆中饮下一杯“梅花酿”,回头看见那少女坐在角落,眸中藏着雪中星光。
      第三道记忆:画室中,少女泪流满面,疯狂地撕毁画稿,每一幅画上都有那将军的身影。她低声咒骂:“为何你永远不记得我……”
      第四道——
      他不敢再看。
      可那些记忆却蜂拥而至,不断涌入他脑海。每一幅画、每一句诗、每一个眼神,皆带着极致的哀愁,仿佛千年的宿命重演。
      “她不是凡人。”女子声音再次响起,“她是镜渊之灵,数次为你堕入人间,每一次皆为改命。”
      “那我呢?”他痛苦问,“我为何……为何会遗忘她?”
      女子低声道,“你每一世皆在镜渊深处为她破舟而行,却从不踏岸。”
      原来他不是忘记,是被命运刻意抹去。为了保护她,每一次转世,他的记忆便被封于渊底,封于此处。
      而这艘船——
      是他造的。
      “她已坠入凡尘,终不会靠岸。”女子轻声道,“而你,是否愿为她再度沉入镜渊?”
      他抬起头,泪中带光。
      “我愿。”
      女子伸出手:“记忆既启,魂可再锻。踏入深海,你将再遇她一面。”
      他握住她的手,眼前再度昏暗。

      他的身影没入最后一道记忆之门。那门上,隐隐浮现一行字——
      “第九舟·深海无归。”
      而女子在他消失之后,静立原地,叹息一声:
      “愿此舟,渡你重逢。”

      他睁开眼时,已不在幽船之上,也不在镜海之中,而是身处一片漆黑的水底。头顶是冰封的海面,仿佛一整座苍穹镇压其上,压得人无法喘息。
      "你终于来了。"
      她轻声开口。
      那一瞬间,所有梦中断裂的片段皆归位。
      她是小钰,是红绳女子,是守护者,是狐妖,是琴师,是千百世以来为他燃尽自身的那一个人。
      她每一次下界,皆为守护他。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他面庞:“你终于记起我了。”
      他眼中含泪:“可为何,每次……都是你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道:“这一世,镜渊将闭,梦舟将沉。我走不到你身边了。”
      他们的身影渐渐被吞入深渊尽头,一只残破的小船自水底升起,船上立着一面断帆,帆上写着三个字:不归舟。
      而此舟,将启最深之梦,为渡他归岸。

      镜渊深处,那场梦方才破碎。
      梦醒时,那女子早已不在渊舟之上。
      整艘船空空荡荡,唯余他一人。海风吹过,他踉跄起身,发现船头的“狐尾”印记也在风中化为尘屑,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望着远方,那里是镜渊之门。
      他脚步坚定地走向船头,船只仿佛感应到什么,轻轻一颤,顺着那唯一的方向开始缓缓前行。
      他感到身体如被撕裂,却没有挣扎。他必须下沉——深入那最初的源头。
      沉海,沉梦。
      无数画面自他脑海迸裂而出。
      ——白雪梅林中,少女抚琴,狐耳轻颤,回眸一笑。
      ——边关城楼,她被一剑贯胸,却只是轻声道:“若来世再见,勿忘我名。”
      ——黄泉回梦,那女子白衣渡舟,站在光影交界:“你仍记得她。”
      她。她是谁?
      她是他所有的梦。
      “她叫小钰。”他轻声唤出这个名字,像在对整个星海宣告,又像在对自己赎罪。
      镜渊的深处,忽而泛起涟漪。
      一个影子在水中渐渐浮现,是她。
      她身着素衣,安静地坐在湖心石台,指尖抚过琴弦。却不再发出声响。
      他一步步走近,眼中满是悲痛与怜惜:“小钰,我来晚了。”
      她缓缓抬头,却只是看着他。
      那眼神澄澈。轻声问:“你……是谁?”
      这一句,如万箭穿心。
      镜渊上空,星轨变色,九星逆转。
      一位神使自虚空中出现,容貌与先前那舟中女子极其相似,只是神情更加冷艳,仿佛未染尘世情感。
      “你已破界,是否愿献祭自身,换她归来?”
      他毫不犹豫:“愿。”
      神使道:“若你执意献祭,你将永坠镜渊,成为渊舟下一任引渡者。”
      他点头,笑意安然:“那我便守者这舟,等她下一世归来。”
      女子静静看着他,眼角似有泪水。
      就在神使将要施法之时,她忽然起身,挡在他前。
      “我不许。”

      那只小船依旧飘在忘潮海域。
      没有灯火,没有船帆。
      唯有船头,重新浮现出“狐尾”的印记,而今,多出了一笔。
      印记之下,刻着一行字:
      “星沉之处,必有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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