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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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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丑时,贺桐龄抱着付淮来到了城郊荒寺。
“乖啊,我去把人引开,你先躲躲。”贺桐龄说着,将人和自己的琴藏到了破败的佛像内。
佛像内,付淮蜷缩着身子,还在回味:“你能不能不把我当孩子哄?”
贺桐龄先是一阵讶异,细看了几眼付淮涨红的面颊,转而想到张大娘家的小果儿到了七八岁时,也是不喜被她哄着了。
如此想来,她便连忙道歉:“啊?啊!抱歉,我这一慌张,还当是在帮隔壁的张大婶哄孩子呢,付乐师勿怪勿怪!”
等到贺桐龄一个抱拳飞身入到林中。
不久,荒寺外忽然进来一道黑影。
这人一身黢黑,看不清面目,但他却望着佛像虔诚开口:“可还好?”
佛像传来一声:“能活!”
佛像前的人装模作样拜了拜:“那便好,回吧!”
佛像断然拒绝:“不了,事还没办完。”
“琴呢?”黑影似有不快,缓缓往里间走去。
佛像传来哐啷几声,好似在摸索什么:“在某身侧。”
“予我罢。”
“不可!”
“予我罢,大人还等着呢!”
几番交谈无果,二人便争执起来。
只见佛肚破洞处缓缓伸出一脑袋,循声望去笃定道:“可某更知晓大人想要的是什么!钓大鱼总得放弃点什么不是吗?”
黑影无奈,手背啪啪的打在手心上,苦口婆心:“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改改一见到琴儿啊,谱儿啊的,就发癫的毛病,你是眼瞎了!不是染上疯病了!”
“你也知晓我适因何眼盲,我付出这般代价,就是要成为主楼之首,天下名琴名谱皆由我控。”
要不是腿脚不便,要不是这地方也不合时宜,付淮真想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同眼前的人一起豪饮百杯!
可那也只是他一厢情愿,黑影此刻的心都要黑了,望着这自我陶醉的人提醒:“可你别忘了,即便你将来成为首楼乐正,各类琴与谱最后皆是要献给乐丞的,你只不过享有片刻罢了。”
付淮摆摆手,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光景,不以为意:“那也足够了。”
“留心些时日,可别来年开春一场空。”说完,为免暴露,黑影将付淮推回佛肚。
渐渐回到佛肚的付淮,拱手道:“某腿脚不便,就不送了。”
*
天光渐亮时,贺桐龄拖着个板车回到了荒寺。
“这就是你回来这么晚的原因?”付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肠子都要悔青了。
可他也不懂,为何每每同贺桐龄交谈,境况总会变得莫名奇妙。
他眼底乌青,神情阴鸷地躺在破板车上。
贺桐龄拍了拍板车,双手插过付淮的腋窝,拖着他,就将他固定在了板车上,安慰着:“好用的,付乐师放心,这回不会弄疼你了。”
付淮捏了捏眉心:“我安好,请你别说话了。”
穿过这片荒林,贺桐龄拉着付淮就来到了一条小路上。
她弓着身子,猫着腰,轻声叫着:“小牛,小牛,我这边好了,你那边呢?”
片刻后,只见一处矮墙上出现一颗小脑袋朝着贺桐龄暗示:“龄龄阿姊朝这边来!”
“好,你等会儿!”
回首,贺桐龄垂眸望了望板车上的付淮。
感受着视线,付淮也愣神片刻。
不久,他恍然大悟:“别……”
她大臂一挥:“危急之时,得罪了。”
贺桐龄见板车进不去小泥路,又着急,只好同夜里那样,一把抱起付淮就闯进小牛家中。
小牛递上两套破衣裳,指了指眼前的一口棺材道:“龄龄阿姊,你瞧,俺都备好了,现在咱走罢。”
“好,付乐师听到没?咱快换上衣裳,一会儿脸也抹些白面,可别暴露了。”
付淮摸了摸眼前的棺材,他眼角直发疼,犹疑道:“没别的法子了吗?”
“没了。”贺桐龄自己套好了衣裳后,便准备帮付淮换上。
付淮伸手婉拒:“某不愿躺棺材,很晦气。”
贺桐龄开始扒拉付淮的衣袍束巾,好言相劝:“那你躺外边,我躺里边儿总行了吧。”
付淮顽强抵抗:“可某也不想装死人。”
贺桐龄有些急了,试图来强的,她紧拽着付淮的领口咬牙道:“那没办法了,对了,一会儿你还得把钱给人家。”
“什么?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我付钱?”
付淮一听到钱,整个人陷入绝望。
望着眼前人煞白的脸,贺桐龄双目灼痛,她一把拎起付淮爆呵:“付淮!我受够了,一夜没合眼,我火大得很!今天你躺也得躺,不躺也得躺!给姑奶奶我收起你那矜贵劲儿,现在是逃命,是去给你治病,你别跟我劲儿劲儿。”
或许还得依仗贺桐龄,付淮冷静片刻后,莞尔一问:“多少钱?”
贺桐龄阴着脸答:“十两。”
“你!”付淮话还没说出口,贺桐龄便一掌劈了下去,随后赶紧给他换了身行头。
贺桐龄已经烦透了这事儿多的人,要不是她太善良,还真不想理会这种人。
出城前,贺桐龄给自己和付淮都封了心口的穴位。
她此时就听着小牛对着巡城的官爷一顿哭嚎:“这位爷,俺爹前日夜里走的,这一下,把俺娘也急病了,昨日夜里也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往后可咋办啊?”
官爷看了眼板车上冰冷的尸身,又瞧见起了好些尸斑,不耐烦的直嚷:“快拉走!快拉走!都臭了,一大早的,也不遮上些,真晦气!”
*
等到付淮醒来时,已是傍晚。
荒郊野外的密林里,贺桐龄正躺在驴身上啃着面饼。
火红的残阳映在荒溪上,也拢住了暗中对峙的二人。
贺桐龄瞧见了板车上的动静,懒懒道:“付乐师醒了?”
“嗯,有些饿了。”付淮说完,便接住了扔过来的面饼。
贺桐龄抱着大刀跳下驴身,径直道:“说说吧,这里也没别人了。”
付淮揣摩着贺桐龄的动静,左右思量一瞬,按住心中忐忑,冷静道:“看来是某小看了龄姑娘,想必姑娘都猜的差不多了。”
贺桐龄见这老狐狸将话茬抛回给了自己,她一脚踩在板车上,撑着身子,细细的打量起付淮。
二人静默间,贺桐龄率先打破宁静,她嚼着吃食,佯装随意:“我直说吧,付乐师也发现了这荒郊野外的没别人,也就是说,我若要走,那你只能成为林中野兽的美味了。”
“一切皆有命数,龄姑娘请随意,不必勉强。”付淮比了个手势,另一只手却暗暗握拳。
贺桐龄故作转身:“噢?那我真的走了。”
付淮继续要强:“请。”
贺桐龄看着板车上的硬骨头,环抱着双臂,无奈摇首,给自己找来台阶道:
“我忽然想起来,付乐师好像也认识我师父,在离开前,有一事想请教付乐师,旧年恩师下山时,遇见过一种人,他们被叫做刍,被视为喂食可活的牲口,这类牲口只管活着就行,剩下的时间要没日没夜的习琴,习舞,默谱,奏乐,然就是默谱都是口口相传,因为他们目不识丁,因为他们没有眼睛!”
说到这里,付淮忽然慌忙抚触自己的眼睛,那里已经没有眼纱了,他愠怒道:“你什么时候解开的?”
残阳余晖,一丝光亮透过缝隙落于二人之间,贺桐龄倾身靠近付淮,她一指点在付淮眉角,指腹温润滑落至眼角。
付淮耐不住这阵柔柔抚触,躲掉了贺桐龄的手指,一阵吞咽:“龄姑娘莫要在戏弄某了。”
贺桐龄收回手,望着付淮毫无神采的双目,波澜不惊:“双侧目外眦,由上至下各钉入三寸长的金针,满一年,由眼角会生出细红的线朝着颠顶蜿蜒上行,远远望去,就像血红的树枝上开出朵朵金梅,美不胜收,付乐师觉得这个代价如何?”
半晌,付淮只哀叹一声道:“身为刍,便是取悦贵人的玩物,并无不妥,理所应当。”
贺桐龄听着如此回答,好不憋闷,于乐曲乐器之类,雅乐俗乐之别,贵贱之分的,她同这些穿官袍的有着深刻的分歧。
不过她根本犯不上同这自贱之人辩驳,只笑道:“好,很好!不过你既知道希无是恩师的琴,又会金羽调,还是十二仙楼末楼乐师,这样想来怎可能是身份简单之人,付乐师?”
付淮好些不解,这人为何非要他坐实这身份不简单一事,何等荒谬?他要是她口中的大官,他用得着这般费劲巴拉的?他早安享富贵去了,莫名的,他觉得他那条断腿忽然好痛。
他摸着断腿,摊开一掌苦笑:“却如姑娘言,知晓了某的过去,又能如何?某如今不过是失势之人,早已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贺桐龄打落付淮的手,落座在他身旁问:“你就别装了,眼下咱俩可谓是强强联合,与我同行,你能拿到你想要的,还能治好眼睛,你觉得如何?”
总算讲到关键处,付淮松了一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贺桐龄一拳砸在掌心,自信满满,豪言壮志:“带我上十二仙楼,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并且帮我拿回希无。”
感受着贺桐龄莫名来的信心,付淮阖目按下怒火:“请你记住,某只是末楼的乐师!”
带她上十二仙楼?他自己还想上呢!他不仅想,他还要长长久久的坐在首座上。
到时候希无是他的,大音也会是他的,连这小小的斫琴师也定会属于他!
他要她没日没夜的给自己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