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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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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居寒近日吃睡不安,弹琴也心不在焉、频频出错。
何故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会还跟周贺一那个小毛孩在一块吧?
胡思乱想让宋居寒心口闷闷的。想到何故要去秋闱,五年前那种恐惧和期盼交织的复杂心情又弥漫心头。
人人都说何故才华横溢天赋异禀,而每每他问何故学得如何了,何故都摇摇头,和煦地笑:"我没有那个天资的,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
何故每次都说,他学得不怎么样,文章也做得不怎么样,学究都说他科考无望,至多只能当个小吏。让他不要忧心。
原来何故都懂。
懂他的彷徨,懂他的焦虑。
宋居寒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他不希望何故高中,不希望何故离他越来越远——有朝一日何故站在高处,看遍天下美景,还会记得他吗?还会惦记他吗?如花美眷在旁,他宋居寒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他又不甘心何故被人看不起,每每听起何故说自己的文章被批评,自己的学问被质疑,他都好生气。那些老古板懂什么?
他想起来儿时,何故在房中习字,他坐在一旁研究琴谱。眼神总是不自觉的溜到了何故身上。小小少年专注而认真,下笔如有神,口中时不时念念有词,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何故的声音很好听,低声念书的时候,就像山泉从竹叶尖细细流淌。那样的何故,好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有时看痴了,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曾经他以为,岁月会一直这样安静晴好,到了年纪,他就去求他老爹——反正他老爹很喜欢何故,何故书读得好,人也文静温和,以后一定有出息,出身书香,算起来还是他们宋家高攀了呢。
然而命运不饶人。
宋居寒垂下眼,手指摩挲着琴弦。
这几日宋居寒一直黑着脸,因而风言风语不曾敢传进他的耳朵。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宋居寒在窗前打着扇子发呆,听到院中两个小厮的闲聊。
"周家真是有钱,在郊外那庄子修得真不错,花花草草种得郁郁葱葱的。"
"也不看是给谁住的,何书生至少也是个举人老爷呢。"
"你说他俩这算谁嫁谁啊?这周公子是把何书生金屋藏娇了吗?"
昂贵的扇面掺了金丝的折扇坠落在地,扇尾缀的翡翠珠子应声而碎。
小松战战兢兢,终于在后门口扯住了宋居寒的袖子:"寒哥,不能出去,公爹知道了要罚的……"
"滚开。"宋居寒的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坚冰,小松劝诫不能,只得仔细检查了一番宋居寒和自己的帷帽,确定旁人看不清脸才打开了后门。
宋居寒许久没有走在西街上了。踏上青石板路,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小松担心二人装束太过打眼,拉着宋居寒从小巷走。他也不知道宋居寒要去哪,只能跟着。
"你知道周家那庄子怎么走吗?"宋居寒说。小松一个激灵:"寒哥,那庄子在郊外,得坐车去啊。"
"那就去找马车。"
"寒哥,"小松为难地说:"那是不是玩儿的太过了……"
"谁跟你玩儿呢?"帷帽遮住宋居寒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只听声音也能想见此时他脸上的阴郁:"我现在,就要去见何故。"
小松咬咬牙,带着宋居寒往城门的车行走。
小巷狭窄,两旁的墙壁高高耸立,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宋居寒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心脏好像就要停止跳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甚至开始奔跑。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见何故。
为什么何故非要跟周贺一搅在一起?
为什么何故这次不听他的话了?
一团乱麻,他要好好去问清楚。
小巷尽头离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小松带着宋居寒贴着墙走,尽可能不让别人发现。
路过锦绣布庄,就是城门口了,小松在心里暗暗盘算,突然发现宋居寒站定不动了,他顺着宋居寒阴毒的眼神望去,看见了站在锦绣布庄高高的台阶上,勾唇轻笑的富贵公子。
周贺一。
"我当是谁呢,"周贺一眯了眯眼睛,这身量和周身那种讨人厌的气质,除了宋居寒他想不到第二个人,"青天白日的,宋公子怎么一副要去做贼的样子?"
"啊,我差点忘了,"他派去月芗馆盯梢的人早早就来报信,此时他看宋居寒这幅狼狈焦急的样子简直要捶墙大笑,满腹的讥讽嘲弄:"今时不同往日,宋公子作为月芗馆的乐人,偷偷逃出来,可不就是要做贼吗?"
小松简直想就地遁走,他哆哆嗦嗦立在那里,不敢想象宋居寒的愤怒。
宋居寒怒火翻涌,强忍着暴起的冲动,"周贺一,你想恶心我,大可不必拿何故开刀。"
"别把你自己太当回事儿,"周贺一冷笑一声:"我和故哥哥之间,你算什么东西?"
不等宋居寒开口,布庄掌柜抱着两大红色绣金线龙凤图案的绸缎,一脸喜气地走到周贺一身边:"周公子,这是您订的龙凤呈祥,您眼光真好!这布是江南最有名的绣坊制出来的,专门用来做婚服的。"
"周贺一!何故在哪儿!"宋居寒瞠目欲裂:"你让我见何故!"
"凭什么?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周贺一连珠炮样地吼回去:"宋居寒,我警告你,你再敢打扰故哥哥准备秋闱,我就找人把你先奸再杀,一把火烧成灰扔到茅坑里喂蛆!"
"秋闱秋闱,你们周家不就是想傍上个当官的?你老子就是个老狐狸,你这个崽子也是个狐狸精!"宋居寒破口大骂:"何故要是考不上,你家是不是打算再给你娶一个穷举子?再考不上就再娶一个?你那娘老子真是把你当种猪了,为了官商勾结从中谋利你们不知廉耻!"
"你还敢说我不知廉耻?就算全天下的人骂我不知廉耻,你也不配!谁都比你有资格!"
周贺一气红了眼,"你沦落风尘自甘堕落就算了,还自命清高,还敢贬低故哥哥。故哥哥为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知不知道?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你连狗都不如。"
"是我让他受罪吃苦?是我逼他的吗?"宋居寒气笑了:"何故就是个举世无双的蠢货,巴巴地贴上来甩也甩不掉!周贺一,你莫不是在何故那里碰了壁?吃醋吃到我头上才在这里跳脚吧?"
"故哥哥真是瞎了眼,为了你这种人故意不去秋闱。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开眼?怎么不降道雷把你这个祸害劈死?"
"你说什么?"宋居寒愣了:"你说什么故意不去秋闱?你说清楚。"
"谁都有资格说故哥哥蠢,唯独你没有,宋居寒。"
"那年秋闱故哥哥没有去考,凭白受了人三年嘲笑,凭白被你戳了三年脊梁骨,可你知道为什么吗?"周贺一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股脑将实情说了出来:"三年前有个京城高官看上你要把你买走当娈童,故哥哥去跪了一天一夜求他放过你,那个高官的侄子也是那年科考,他怕故哥哥抢了他侄子的状元郎,故意设计、羞辱故哥哥,让故哥哥跪在他住的院子里,抄了三千遍'人贵有自知之明',就为了保住你。"
"我看这句话,更应该你来抄"
"你还以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宋公子呢?宋居寒,你看清楚,你现在就是个妓子,有个行贿的爹,你配得上何故?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故哥哥马上就要去科考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像文正公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做一个心系天下的好官,收复失地、开盛世太平。你连文正公都不知道是谁吧?就你这个模样,凭什么霸占着故哥哥!就会拖他的后腿!如果不是你,故哥哥早该在三年前高中,一展宏图壮志,做出一番事业来,而不是在这个小县城,给县令当一个小小的书记官!"
"故哥哥好不容易想通了要把你这个累赘丢掉,我警告你,你少再来骚扰他,被我知道了,我让我爹把你卖到军营当军妓!"
小松怯怯地望向宋居寒,看到他面色煞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他不是没中,是根本没有去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宋居寒突然笑了,周贺一见了鬼一样看着他,宋居寒还在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宋居寒觉得自己真是恶心,三年前知道何故名落孙山,他还在内心雀跃过、庆幸过,还在内心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还仔仔细细嘲笑了何故一番,他还说:"有点自知之明,何故。"
那个时候何故是什么表情呢?他忘记了,因为当时的他被内心丑陋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在乎。
"人贵有自知之明"。
宋居寒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句话也可以像一把刀,可以把他捅得千疮百孔,痛不欲生。
街上突然喧闹起来,月芗馆的人来了。
"宋居寒!"老鸨气得面红耳赤:"你要造反啊?快点把他给我抓回去!关到柴房!什么时候他认错,什么时候给他饭吃!"
紧接着是小松的惊呼,是路人的叫嚷,是小厮和家丁七嘴八舌的吵闹,几个壮汉抓住了宋居寒的臂膀,用麻绳紧紧将他捆住。
宋居寒就像丢了魂魄,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石板发呆,不挣扎,也不说话。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浩浩荡荡的走。
被粗暴地扔进拆房,宋居寒一身糟污地靠在茅草堆上,外面是小松哭着挨板子的声音。
拆房的门被关上,最后一丝光亮都被隔在屋外,宋居寒终于失声痛哭。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脑子里走马灯般放映着这十年。
他记得自己那副又自卑、又傲慢的嘴脸。记得何故的温柔,何故的耐心,何故的好。
原来最窝囊的人是他自己。
不敢把月芗馆挣来的钱直接给何故,怕他嫌脏,只敢悄悄塞给小贩,让他们对何故好。
不敢让何故来月芗馆看自己,不敢接受何故的好,但又更舍不得丢掉。
何故对他好,他心中痛如针扎,可是真的要他放开何故,那种噬骨钻心的痛苦能即刻要了他的命去。
何故……何故……
如果早知道何故会因为他遭这种罪,不如十年前,就让他去死好了。
宋居寒绝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