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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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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月芗馆。
"寒哥,今天好几个老爷花了重金,想请你多奏几首。"
"弹什么?"宋居寒任小松替他束发更衣,看着镜子里不妆而艳的自己,慵懒地说。
小松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小声说了几个曲名。
宋居寒大发雷霆,狠狠摔碎了茶盏:"给几个臭钱就想让老子弹艳曲?信不信老子把他们都给阉了!"
小松连忙安抚:"寒哥寒哥,不要动怒,我这就去替你回绝了。"
"让那些人都给老子滚出去,今晚我不弹了。"
"……寒哥,这些老爷给公爹了不少钱呢。"
宋居寒于暴怒中突然沉默了。半晌,才生硬地开口:"让你送的银子送过去了吗?"
"送了送了,"小松见宋居寒平静下来,终于松了口气:"已经给那些商户送过去了。"
"那边怎么说的?别当我是冤大头了。"
"不会不会,那次我悄悄去东街瞧了,故哥……何老爷去买肉,原本那肉是二十文一斤,何老爷要二两,那个屠夫按十文一斤的价切给他的。还有布庄的,寻了个借口送了何老爷一匹好布,可以裁套新衣裳。"
"你多看着点,他穿白色好看。"宋居寒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淡淡地开口:"赶紧把衣裳弄好,楼下要来人催了。"
小松满口答应。室内只剩下绫罗绸缎摩擦的声音。
有小厮来催宋居寒下楼去厢房,宋居寒突然说:"你还挺机灵,还知道叫他何老爷呢。"
"跃水县谁不知道,何公子是举人老爷呢!老天爷赏饭吃的好文采!"小松捏准了宋居寒的喜好,不停拍何故的马屁。
宋居寒被逗笑了:"他那都是掉书袋罢了,寒窗苦读,哪有什么老天爷赏饭吃。"
不过,小松说的话还真是很中听。宋居寒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哪怕是面对那些让他弹艳曲的富商,竟然也惊破天的没有甩脸色。酒过三巡,富商们不停劝酒,宋居寒被敬了几杯,也有些脸热。
"宋公子琴艺果然非同凡响,让我等开了眼界了!"一个青年说,"宋公子的琴,高山流水,竟不似我们凡尘中人,倒像是仙境里的神仙呢!"
突然,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富商说:"我出一两黄金,请宋公子奏《解香囊》。"
一众富商都亢奋了起来,纷纷起哄,站在宋居寒身后低着头的小松却出了一身冷汗。
《解香囊》是有名的艳曲,出自名妓董迎凤,对琴技要求不高,是青楼红院里耳熟能详的曲子。
小松生怕宋居寒掀翻这屋顶,刚想出去找老鸨救场,却听宋居寒开口了。"我只要现银。"
小松的脚步顿住了。
那富商也没想到宋居寒答应的这么干脆,激动地涨红了脸:"现银!就是现银!"随即招呼他的小厮,掏出一锭金锭子,摇摇晃晃醉醺醺地走上前,塞到宋居寒手里,还不忘摸一把宋居寒的手。
宋居寒一阵恶寒,差点就要一脚踹在这富商身上。富商知道宋居寒身后有依仗,不敢动作,悄悄揩油就作罢了。毕竟能让宋居寒弹这种低俗艳曲,也是头一次呢。
宋居寒将金锭子收进袖子里,双手放在琴弦上,深深呼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宋居寒心里想,别跟金子过不去,不过是一只艳曲,弹了又不会掉块肉。
何故站定在那奢靡的走廊里、厢房雕花镶玉的门口时,正听到那琴声情意绵绵,缠绵悱恻。即便是从来没有来过这种烟花之地的何故,也能听得出来,这是一首艳曲。
何故不知道这曲子是何时结束的,他被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和口哨声叫回了神。
"宋公子真是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了啊!"
"宋公子果然风流倜傥,这《解香囊》弹得真叫人心痒难耐!"
何故听到了宋居寒带笑的声音:"乡野小调,逗诸位老爷一笑罢了。"
博君一笑罢了。
嗅着月芗馆甜腻的脂粉味熏香,恍惚间,何故想起来少时,他蹲在宋居寒窗檐下,偷偷听宋居寒练琴的那些年月。从简单的小调,到大气磅礴的长乐。他偷偷趴在窗檐,看那谪仙一般的人儿——十指青葱,高洁胜雪。
周贺一看着何故苍白的脸色吓坏了,一时有些后悔带何故来这里,他扶住何故:"故哥哥,你没事吧。这里闷得慌,我们先出去。"
一阵阵甜腻的熏香,勾得何故胃里翻涌。
何故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的月芗馆,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响的都是宋居寒那轻佻带笑的一句:"逗诸位老爷一笑罢了。"
"故哥哥,"周贺一将何故送到他的小院门前,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天色已晚,你快些回去,别叫周老爷担心。"何故摇摇头找回一丝清明:"我没事,你回去吧。"说罢便要转身往院子里去,他太乱了,心脏疼得像是被人狠狠攥在手心里。
"故哥哥,"事已至此,周贺一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他叫住何故:"你也看到了,他如今这样,还是当年你爱的那个人吗?"
"……他是迫不得已。"
"你觉得他像是迫不得已吗?"
"……"何故无言。
周贺一说:"我问了,那群人让他弹些艳曲助兴,还让他吃了几盏酒。那些都是过路的富商,出手大方,给他的都是金锭子。他现在身价水涨船高,金银财宝流水一样进他的口袋,这样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他早就沉迷其中了。"
"时势所迫,他逢场作戏罢了。"何故生硬地说。
"有顾县令庇佑,谁敢轻薄他?是他自轻自贱!禁不住情色和钱财的诱惑罢了!"周贺一红了眼眶:"故哥哥,人心易变,他真的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宋居寒了,你又不欠他什么,何必呢?"
"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我也长大了,我也有好好用功读书,也考了秀才,我追随你的脚步好多年,我原本也只想远远看着你就好,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为了他自毁前程。你已经为他错过了一次秋闱,难道真的要一辈子不去考吗?你真的要为他把自己的前程、理想、抱负统统抛弃吗!"
"故哥哥,"泪水划过周贺一的脸颊:"此前我求了爹爹许久,我同爹爹说,你此次秋闱必定高中,才换得爹爹松口,同意我与你结亲。我想与你结亲,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我不曾跟你提起,这些也只是我的一点私心,一点无望的念想。我心悦你,哪怕你心里没我我也心悦你。你不用答复我,只要知道我对你好,我想你好就行。"
"……贺一,对不起。"何故苦笑:"辜负你一番好意,真的很对不起。"
周贺一倔强地擦干眼泪,知道何故固执,今日已经让他深受打击、内心动摇,此时不能再给他施加压力,反正目的都已经达到,让何故看清了宋居寒的堕落和不堪,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捂热乎何故的心。"故哥哥,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去秋闱吧,你若是不去,我也不再考了,明天就把书卷都放火烧了。"
"胡闹,周老爷对你颇有期望,你好好读书才是。"何故叹了口气:"贺一,再让我想想吧。"
周贺一点点头,突然冲上去抱住了何故,何故一下子手足无措,只当周贺一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粘着他,只能无奈地拍了拍周贺一的背:"夜色深了,你快些回去,莫让夫人担心。"
周贺一缠着何故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撒泼卖痴缠着何故答应明天让他来送点心,才撅着嘴上马车回去了。
何故一夜无眠。他坐在床上,窗外月色透过窗户纸,院中紫藤的影子印在窗上。那些紫藤的枝桠还那么稚嫩,真的能等到来年春天开花吗?他将头埋进膝间,心下怅然。
这些年他多次向宋居寒提,借钱典当也好,要让宋居寒赶紧离了那烟花之地。
宋居寒无一次不是横眉冷对:"我落魄至此是受家人牵连,我离开这里又要乘谁的东风受谁的恩情?我宋居寒不是个物件,被人赎来卖弄。你若想带我走,就堂堂正正自己把我的身契要回来。"
他能想到的,就是尽快攒到一千两银子。当年老鸨说,赎回宋居寒的身契要一千两。那时宋家家财全数抄家充公,何家依附宋家,少有私产,何故典当、转卖全部家当,也才二十两碎银。
转眼,快十年了。
这十年好像大梦一场。
何故阖上双眼。
十年里他想尽办法赚钱,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何生,豪情壮志要"效范文正公"的何生,被学士赞文章"颇有风骨,清雅不俗"的何生,变成了东街市井里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为文人所不齿的给盗版书局抄书的人,变成了给县令打杂、跑腿的门客,天不亮就要出门,夜半才能回家,舍不得□□面,只吃些掺了粟米的杂面;一个月只敢割二两肉,没有油水他连站着讲课的力气都没有。
周贺一说的不全对,他没忘记年少时的志向,他没忘记那个雄心壮志、心怀天下的自己。但他被这一千两百银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文钱难倒英雄。
可他不管再苦再累,也没想过放弃。
宋居寒还在等他。
那样一个娇贵高傲的小公子,还在等他。
当年宋家落难,宋居寒被以往与宋家有嫌隙的人报复,几经周折,最后被送进了月芗馆。那晚何故跪在宋府破败的门前默默流泪了一夜,抱着那把曾经宋居寒无比珍惜、抄家时被拦腰斩断的琴。
何故从枕头下摸出一块白玉佩——是他十五岁考上秀才时,宋居寒送给他的,一对的另一块,佩在宋居寒腰间。也是这么多年,宋居寒唯一送他的一份礼物。玉佩上有细细的裂纹,是那年祸乱,被官兵推搡落在地上摔的。玉有瑕则不如美石,何故却依旧珍惜。
"君子配美玉,你要一直做一个正人君子,才算不辜负这块玉。"宋居寒稚气未脱,学着何老先生严肃的样子,可爱得让何故心动。
宋居寒说,他要一直做一个正人君子,才算不辜负。
何故没法不自卑,没法不难过,没法不心痛。
第二天清晨何故一推开门,周贺一和顾青裴带着一身露水站在他门外,将何故吓了一跳。
"故哥哥,我同顾大人说好了,你以后不去县衙办公也不去东街教书了,在家里安心读书,等中秋一过,就去京城。"
顾青裴说:"何故,你就答应吧。"
"我不日就将回京,你只要进士及第入我门下,高官厚禄我都能给你,那个时候你便是有财有势,以报恩的由头接宋居寒去京城,又是风光无限。"
何故心动了。此前顾青裴因故来跃水县,蛰伏数年,如今竟要官复原职回京,他能得到顾青裴提携,远比其他举子慢慢熬上数年才得以升迁的境遇要好得多,他不愿科考就是希望能早日让宋居寒离开月芗馆,不愿让宋居寒等他在官场沉浮。
周贺一看着顾青裴不按之前商量好的说,气得牙痒痒,忍住恼火,笑着对何故说:"是啊故哥哥,我爹爹让我同你说,我们周家商行每年都资助一些寒门学子,你这段时间的纸墨、吃食,过些日子进京考试的钱,都从资助的帐上划给你。你只管安心读书就好。"
"贺一,何故谢谢周老爷的好意,但是我并非没有银钱,这些善财应当留给那些更需要的人。"何故又向顾青裴深深行礼,说:"小人深思熟虑,必竭尽全力,不辜负顾大人期盼。"
顾青裴爽朗大笑,拍拍何故的肩膀。
一连数日周家公子的马车天天在何故家小巷门口点卯,补品吃食流水一样的送进何故的院子,一时间风言风语传遍了跃水县,何故闭门不出专心研学未曾听闻,身处名利场的宋居寒却听了个真真切切。
"何书生成了周家的乘龙快婿,真是时来运转,柳暗花明了。"
小松瑟缩着脖子,不敢去看宋居寒的脸色。
一连数日,再不见何故来送水晶糕。宋居寒黑着脸问他:"他没来过?"
小松瑟瑟发抖:"上次寒哥让跟何老爷说,以后再也别送了……"
"又不是头一次腆着个脸凑上来了,怎么?攀上了个高枝儿就开始装清高了?"宋居寒冷笑,呵退了来催他下楼奏乐的小厮:"都给我滚!"
老鸨催小松去找何故,小松苦不堪言,他老早就去找过,那巷子被周贺一的人暗中围得铁桶一般,他等了大半天也没找到机会。
这边厢何故也没忘了给宋居寒送水晶糕,他拖周贺一找人给他送过去,又写了一封手书交代给他,周贺一乖乖答应,转身就把信收进袖子,包圆了王记糕点的水晶糕,卖给谁都可以,就是不允许卖给月芗馆。
这天小松在巷口守到夜半,才终于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溜到了何故院子的后门,他紧张地小声敲门,用气声喊:"故哥!故哥!"
何故正打算休息,听到小松猫一样的叫声,打开后院的门,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转而眉头紧皱,抓着小松的肩紧张地说:"是他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小松摇头:"故哥,你许久不来,寒哥想念你了。"
何故知道是宋居寒又闹了脾气,虽然不知理由,但是还是温声说:"我写了手书给他,他没收到吗?"
"没有。寒哥想吃水晶糕了,故哥你也没来送。"小松没敢说是周贺一故意不卖水晶糕给月芗馆,怕被周贺一记仇。
一听这话何故心下了然,暗骂自己糊涂,周贺一孩子心性,也是个任性的性子。怎么能把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做。"你回去和他说,我在准备秋闱,等我高中,风风光光去接他,水晶糕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让他受委屈了,再等等我。"
小松一听何故要去秋闱,心下一紧。何故五年前中了举人,宋居寒几天几夜吃睡不安,脾气暴躁,其实就是担心何故当了官爷,他拍马也无法比肩,直到从别人嘴里听说何故没接受朝廷安排的官职,才略略放心。这要是让宋居寒知道何故要去考状元了,那还得了?
"故哥,寒哥想见你。你就跟我走一趟吧!"小松不愿意直面宋居寒的怒火,就央着何故跟他走一遭月芗馆。
何故有些犹豫,顾青裴提过一次,让他暂时不要去见宋居寒,以免心乱。奈何,他真的很想念。
他已经快半年,没有面对面与那人说过话了……
“你等我一下。”何故去房内换了一套体面一些的衣服,月牙白的缎子,天青色的腰封——这套衣服还是布庄的黄老板便宜卖给他的布,他说这布陈了许久有股霉味卖不出去,他看颜色尚可,就添了钱裁了一套新衣服。
何故有些紧张,那夜的苦闷与痛彻心扉都被一股脑忘记。他小心翼翼将脆弱的玉佩戴在腰间,正了正冠,从衣柜最底层掏出一个装着三十两碎银的旧荷包放在袖里,才与小松悄悄从后门出去。
小松带他走月芗馆的后门,何故犹豫了一瞬,拉住了小松:“我们不从这里过,我带了钱,我们从正门走。”
小松不愿意与何故纠缠太久,快步带他到了正门。站在门口揽客的龟公见了何故就像见了鬼一样,收下何故的十两碎银,没敢多说半句话。
荷包轻了不少,何故有些焦躁不安,暗自后悔怎么只带了这么点银子,就应该把钱匣子里的银票带一点过来,万一宋居寒缺点什么也好给他贴补一些。
小松带着何故上楼,一路上多少双眼偷偷瞧着他们俩,何故觉得挺不自在,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宋居寒,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何老爷,请。”小松进大门时就招呼了小厮来告诉宋居寒,因而何故推门进去时,宋居寒正面无表情擦着他那架金丝楠木的琴,听到何故来了,一句话也没说,就当他是空气。
小松见宋居寒黑着张脸,风雨欲来,他不敢再待,转身替他们关上了门出去候着了。
时隔半年,何故终于得见宋居寒一面。一时不知道眼睛该往哪放,想好好看看他,看他有没有瘦,看他气色如何,又不敢打眼望他,怕被他嫌弃蠢笨,只敢看着他的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
“小松说你想吃水晶糕,今天太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买来给你好不好?”何故不由自主地软下声音,切切地问他:“我最近要多看看书,离秋闱不过两月了,实在有些紧张,有段时间没来送水晶糕了。我给小松一些钱,让他每天去给你买来可好?”
“谁稀罕?”宋居寒终于肯抬头,施舍何故一眼,那双好看的眸子里装满了不屑与嘲弄:“那种寒酸的吃食,我都不好意思摆在盘子里,怕被那些下人看见了笑话我。”
何故哑然。一颗心像是被热油烹过。
见何故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一副煎熬的样子,宋居寒心头火起,一把摔了琴,“我说了,你再从后门摸进来,我就找人把你叉出去。”
“……不是的,”何故干巴巴地开口:“这次,不是从后门进来。”
宋居寒扯出一个笑容,盯着何故,怒火翻涌,双眼充了血:“周贺一知道你拿他的钱来逛乐馆吗?知道你拿他的钱来见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何故被问得茫然,抬头视线撞进了宋居寒眼中,二人对视,何故浑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宋居寒大笑:“我以前以为你还至少有几分骨气,没想到你如今已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做周家的乘龙快婿,吃一辈子软饭,给周家做个账房先生去吧!”
何故面色铁青,攥着荷包的手指泛白:“我没有,我没有答应周老爷。周家要资助我秋闱,我也拒绝了,居寒,我是落魄,但我不至于靠结亲过活,我还在攒钱给……”
“何故,你当了婊子还立什么贞洁牌坊?”
一句惊雷,无疑当头一棒,敲得何故如堕冰窖,周身冷得刺骨。
宋居寒冷哼:“流水一样的补品笔墨送进你院子,你还在狡辩什么?”
“那是周公子……”
“周公子周公子,”宋居寒咬牙切齿:“周贺一他就是故意来恶心我,也只有你这个蠢货真以为自己傍上了大树……你算什么东西?”宋居寒气疯了,一脚踹翻了八仙桌,瓷碟碎了一地,尖锐的破碎声吓得门外的小松直缩脖子。
“你还有脸去秋闱?上次落榜还不够难看吗?你还看不清自己吗?不过一个靠死读书背文章充充样子的庸才,还真妄想一朝跃了龙门去吗?周家一窝狐狸精,算大算小,没算出你是个废物。”
“……居寒,我不是。”何故艰难地开口,他盯着地上破碎的瓷片:“你信我,我真的不是废物,我能中的,顾大人说……”
“顾青裴凭什么待你不一般?我听闻他不近女色……”宋居寒疯了一样地抓住何故的肩膀,一手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与他对视:“你他妈是不是跟他上床了?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何故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四肢好像没办法听他的使唤,他想推开宋居寒,却没有力气:“居寒,居寒,我真的没有。”
“你一个穷举子,你装什么深情大义?充什么大头?”宋居寒阴恻恻地盯着何故,“何故,你说你要攒钱给我赎身契,真是可笑,你知道我的身价涨了多少?”
“在你磨磨蹭蹭、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钱的时候,我的身价已经涨了十倍不止。说一万两,都是侮辱我。”
宋居寒指着地上断了弦的琴:“这把琴,三千两,我说摔就摔了。”
“你以为谁都会等你吗?何故,你没那个本事,就踏踏实实,老老实实地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装情圣,真的很可笑,很穷酸。”
“攀附权贵,”宋居寒轻轻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让我等你,让我等你倒插门进周家,拿周贺一的嫁妆来带我出去?我宁愿跟窑姐一样去接客,我也不要跟你走,我嫌丢人,嫌恶心。”
“居寒,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何故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悬崖边,摇摇欲坠,仿佛稍有不测,就要堕入无边黑暗,粉身碎骨,“居寒,我是真的想带你走,我心悦你,你知道的……”
“带我走?呵,你能给我什么?金屋玉瓦?高枕软卧?”
“我就算是家破人亡,也没有吃过苦,跟着你一起吃糠咽菜?我做不到。我宁愿在月芗馆锦衣玉食一辈子,也不要跟你这样的窝囊废去外头低声下气地苟活。”
“何故,你堂堂正正,哪怕做个教书先生,也不要去当周家的走狗,虽是庸才,我还能勉强看得起你。”
那夜何故是如何走出的宋居寒的厢房,是如何走出的月芗馆,是如何回到他的院子,他一概不记得。
何故大病一场。
高热两天一夜,周贺一和顾青裴守在他床前。周贺一眼睛都要哭瞎,顾青裴面色铁青。
那天宋居寒在月芗馆说的话不胫而走,周贺一听了只差拿刀去杀了他,被顾青裴拦下了:“这是个好机会。”
“趁此,让何故彻底放下吧。”
何故醒来时,正是夕阳西下,他一睁眼,看到了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的周贺一,看到了院子里野蛮生长的紫藤花。
他心焉得一疼,密密麻麻,连着指尖、胳膊,脚尖、大腿,一直到心脏。
原来真正的痛彻心扉是这样。那一句句仿佛烧得通红的刀子凌迟一般的话语好像把他完全割裂了,又要用烧得通红的针,一针针将他缝上,缝成一句已经被抽筋断骨、挖心掏肺的行尸走肉。
“故哥哥,”何故伸手指的动作被周贺一察觉,少年转醒,见到何故睁开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故哥哥你终于醒了!”
少年便哭边大声叫唤郎中。顾青裴和郎中应声进来,何故的视线被挡住,看不见窗外的紫藤。
郎中给他诊脉,说是急火攻心,让他戒骄戒躁,切勿大喜大悲,好好调养身体。顾青裴认认真真记下郎中的叮嘱,礼数周到地送他离开。周贺一抽抽搭搭地擦掉眼泪,温声问何故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何故摇摇头,顾青裴送完郎中回来,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何故。你这是何必?”
“……顾大人,对不住。我让你失望了。”
“故哥哥,你现在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吗?”周贺一咬碎一口银牙:“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货色。他配不上你的喜欢。”
“不要再提他了。”顾青裴打断:“何故,秋闱在即,你再不要分心。”
“我知道了。”
周贺一说:“故哥哥,我在郊外有个庄子,风景好,环境好,又安静,你去那里备考吧。”
何故刚想拒绝,他看向周贺一,看到少年明媚的脸,泪痕清晰可见。又看到少年背后窗外的紫藤,那种窒息般的绝望感再度来袭。
何人不向生而行?
他也想逃离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