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铩羽 ...

  •   浮云蔽日影参差,水在山中形自移。

      石火电光争楚汉,松风泉韵辨雄雌。

      千年青史冰纹裂,一念苍生赤帜危。

      莫问秦淮旧灯火,各把新灯照旧碑。

      残阳如血,恹恹地挂在天际,将一片黯淡的金辉倾洒在大地。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酡红,像考卷上朱批的“不录”,宣告白日的落榜。

      汴京南下的官道,白天人来车往,申时城门一关,路上鸦鹊无迹,分外冷清。官道边,几棵枯瘦的老树肃穆垂立,黢黑的树干泼墨一般,支撑着朽败的身体。枝头上悬着褪色的红布条,是某年赴考书生系上的祈愿,此刻正与东风撕扯着褪成灰白的谶语。

      一只乌鸦飞得倦了,从半空落下,呆坐在树枝上,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圆球,眼里空洞无光。忽然大路上一阵阵沉闷的驴蹄声,“踏,踏,踏”,由远至近,打破了沉静。乌鸦像得到了某种召唤,“铮”的一声,蹬枝而飞,飞向夕阳坠落的方向,只留下枯枝簌簌地摆动。

      不多时,一匹年迈的痩驴由北向南蹒跚踱行而来。它背上斜坐着一个弓背耷肩,低头锁眉的书生,脖子一侧挂着粮食口袋和被褥卷,另一侧挂着装的满满当当的书箧。一只竹牌顺着书箧顶端耷拉下来,随着驴子慢吞吞的脚步“梆,梆”地敲打着书箧的侧面,活像个脖铃,上面梅花小篆端写的“沈熠”二字随着击打来来回回不停地旋转。

      驴背上的书生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望着挂满祈愿带的枯槐,想着自己来时也曾踌躇满志,取笑那些挂红带祈愿的考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平时不读书,难道凭几个祈愿带就有神仙替你做文章了?现而今自己却铩羽而归,后悔不若当时虔诚一些,即便不学着他们挂祈愿带,起码也不应该明着笑话人家。

      “笑话,笑话,昨天笑话人,今天自己成了笑话!”想到这里书生一声长叹,“唉!我沈熠自诩诗书满腹,才高八斗,如今也不免名落孙山,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

      这时身下的毛驴听到叹息声,停下脚步,憨憨地叫了起来,不肯再走。沈熠摸着毛驴的背,道:“相公我如今没中,不能给你披红戴花,怨不得你委屈。”毛驴摇了摇头,使劲晃着脑袋,叫得更猛了。

      “好了,知道你累了。”说着,沈熠苦笑一声,慢吞吞地下驴,把书箧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只留下粮食口袋和铺盖分别搭在毛驴脖子两侧。

      “这样可好多了?”毛驴身上减了份量,高兴地喊了两声,步脚轻快地跟在沈熠身边。

      “还是牲口容易满足,吃得饱少干活就行!”

      可沈熠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书箧一上身,还没走几步,脚下就虚晃地站不住,有心想把书箧放回去吧,毛驴摇晃着脖子死活不干;他想着回乡一路还得指靠着它,不能让它尥蹶子,只能咬了咬牙,迈开腿朝前走。

      这沈熠也是自幼启蒙,一心读书致仕,因科举乃正途,家中母亲甚为疼爱,读书期间从未曾让他做过挑水,劈柴等杂事,他自己也不懂得锻炼身体,真真娇养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此次春闱,母亲斥资买了一头驴子驮他北上汴京,叮嘱他看好毛驴,否则腿脚受罪。为此他对毛驴甚为看顾,怕它吃不饱,怕它睡不好,每次骑驴都要躬身行礼,道一声,“驴兄得罪了”,下驴时再行礼,道一声“驴兄,辛苦辛苦”。还别说,靠着这一天几遍虚礼,毛驴倒是安安稳稳得把他驮到了汴京。自从放榜那日,沈熠榜上无名,毛驴也像霜打的茄子,一路提不起情绪,动不动瞎叫。这长路漫漫,没有脚力实在不行,眼下只能依着毛驴的性子,自己多累着些,徐徐行之。

      沈熠从道边拣了一根趁手的枯枝,权当拐杖,一人一驴,十步一停,八步一歇地向南挪去。走不多久,沈熠后背已经湿透,脸上通红,汗珠顺着鼻尖,下巴滑落,胸口前后起伏着。毛驴似乎缓了过来,呼呼地叫唤着他,让他上来。沈熠喘匀了几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可怜我,可我亦不是心疼你?相公我还是自己来吧。”毛驴贴心地走到沈熠身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这时路上一阵尘土弥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沈熠拉住毛驴站立道旁回头一看,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骑马的是个少年,一身青衫短打,身背长剑,体态矫健又带几分轻盈,马儿颠簸甚为剧烈,这少年却安立于马背稳若磐石;再看这匹马,体型修长,肌肉健硕,通体白色,中无杂毛,此乃大宛名驹名曰的卢,三国里刘玄德的坐骑就是的卢,可日行千里。暮色中这一青一白,青上白下,格外养眼。

      沈熠一时看迷了眼,仰着头,眼光追随着青年由远及近。许是一人一驴太过滑稽,少年经过沈熠身旁不禁莞尔一笑,大声叫道:“呆头驴,看什么!”喊声清脆悦耳,像黄豆洒在磁盘上噼里啪啦的,说不尽的干脆。

      沈熠面上一红,忙拱手行礼,一句“唐突”还没出口,嘴里倒被灌了一口沙子。只一瞬,那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他弯着腰吐着嘴里的沙尘。毛驴也好像羡慕少年□□那匹的卢神驹健步如飞,眼里流露出一抹亮色,回头叫沈熠快走。

      沈熠看天已渐黑,客栈还在前面四五里地,便自言自语道:“不想在荒郊野岭过夜,只能快马加鞭了!”马,想起刚才的马……“唉,莫多想了,没有的东西不要奢望,再说自己也未必驾驭得了那匹的卢。”沈熠整理了整理书箧,把前襟一角塞到腰带里,提起一口气,拄起拐杖,快步走了起来。别说,许是找到了目标,这会儿的脚程倒是比刚才快了许多,身上也松快了,只赶了一顿饭功夫,就看到了客栈的炊烟。

      夜幕降临,客栈大门两侧的灯笼已高高挂起,照得匾上“状元府”三个大字分外明亮有威势。这客栈是北上举子必经之地,开在官道旁,交通便利,依山傍水,风水绝佳。店里餐食干净可口,服务亲切周到,如果要住宿,房型俱全,既有豪华总统套房,也有普通一,二,三,四,五,六人间……大通铺,百货应百客,价格公道,因此店里总是人来人往,生意出奇的好。

      这状元府的店主是江浙人,头脑灵光,当初选在这里开店,看中的是南来北往,秀才,举人,行商坐贾的人多,人多生意就好做,生意好钱才多。那么叫个什么响亮的名字呢?不如就叫状元府吧,一来吸引那些给自己讨彩头的书生,毕竟谁不想当状元呢?二来吸引给子孙讨彩头的商人,毕竟谁家不想出个状元呢?

      不仅如此,店主还设置了一块红榜,入住时书生将名字写在木牌上,若是此番中第,店主亲自把名字悬挂在红榜上,供人瞻仰,激励更多的人住在这里,红榜留名。现在的红榜上已经挂满了名牌,有些人已在朝廷身居要职,最次的也是个地方官。有了活招牌,客流量越来越大,许多书生绕远专程跑到状元府住店,就是为了沾沾红榜的运气,给自己打打气。住店的越来越多,状元府也越做越大,为了让更多的旅客进住,店主多招了小工,晚上也营业,现在这状元府成了这十里八村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客栈。

      沈熠背着书箧牵着毛驴走进了敞开的大门,很快一个小厮跑来替沈熠牵了驴子,背了书箧,送至上堂。

      上堂乃是一个大厅,有楼上楼下二层,大厅中央一块巨大的木制屏风,将厅堂分成两块区域,这屏风涂红漆,上面密密麻麻地悬挂了很多小木牌,这就是著名的红榜了。除了红榜,今年又出了一块金榜,就是一进门左手边一块五尺来长,三尺来宽的金色招牌,沈熠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贺今科状元某某某,探花某某某荣登金榜。这状元府的消息果然灵通,昨日刚放榜,这里的金榜已题好姓名了。如此看来,这状元府明年的生意不用愁了。沈熠苦笑一声,唉,来时他也是在店里写了名牌的,如今这牌子怕是当柴火烧了,想到这里一阵悲伤又袭上心头。正不知如何排解,只听一声清亮的询问:

      “哎嗨,这位相公,天色已晚,您是要住店吧?”跑堂的满脸堆笑,招呼了沈熠往里走。沈熠一看,原来是故人,但看样子这跑堂的怕是早已忘记了半个月前这个时辰他亲自迎接过这个前来赶考的书生了。沈熠倒巴不得他不记得自己,省去一番口舌。

      “不知可还有空房?”

      跑堂的口里答着,有房,有房,然后把沈熠领到柜台。柜台的伙计翻了翻登记本,“客官,今日客多,只剩通铺了。”

      沈熠想着来时还住了个六人间,如今只能住通铺了……唉!通铺就通铺吧,有个歇脚地儿就不错了。

      “那就通铺吧。”

      这边刚登记好,跑堂的又跑过来问,要不要用饭?沈熠早已饥肠辘辘,巴不得快点吃饭,可一看大厅,座无虚席。红榜东边的几张桌子坐满了清一色身着宽大黑衫,手带护腕的青年壮汉,个个闷头不语,埋头造饭,身旁的护刀整整齐齐靠桌摆放,其中几个一面吃一面警惕地四面打量,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热炒八碗,冷盘四碟,只见碗中菜饭渐少,不闻盘盏碰撞之声,整个一个庄严肃穆。红榜西边则是另一番景象:一群不修边幅的庄稼汉或蹲或坐围在桌旁,古铜色的脸上胡子拉碴,看不出面目,身上棉袄棉裤打满了补丁,油光发亮,黢黑的手攥着烧饼,馒头,没脏没净地往嘴里递,桌上筷碗盘碟打架乒乒乓乓,一片狼藉,桌下散落着背篓斗笠,没法下脚,还有几个吃到兴处粗声大嗓说着些没羞没臊的话,其余等人围桌哄笑,拍桌子敲碗,像赶大集一般。这一楼没空位了,就是有空位,沈熠是宁肯饿肚,也不肯跟他们一桌吃的,一个瘆得慌,一个躁得慌。

      跑堂的撇了一眼说闹的几人,对沈熠说道:“相公,楼上清净,还有空位,请随我来。”

      沈熠背上书箧随着他缓缓登上二楼,今日客满不假,二楼的几张桌子也都三三两两地坐了人,看模样,大部分是往来客商,还有些书生打扮的,不过桌子已无空位,不好插人了。沈熠这边还在看,跑堂的眼疾,寻到一张较为靠里的四方桌,桌前只坐了一位身着青色短打的少年,桌上只有两个盘子,一只碗,还有一方宝剑。跑堂的简单跟青衣少年说了几句,只见他回身盯着沈熠看了几眼,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同意沈熠跟他拼桌了。沈熠瞅着他正觉得有些眼熟,还没等细想,已被跑堂的让到桌旁。

      “打扰小官人雅兴了!”沈熠未敢细看,先拱手施了一礼。青衣少年并未抬眼,“嗯”了一声,右手一抬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熠将书箧放好落座,随即接过菜单点了菜品,想着一会儿还要寒暄几句,请人吃些东西,若桌上无肴,实不好看,随即多点了几道。沈熠把菜单递给跑堂的,只听得一声“相公稍坐”,跑堂的一溜烟儿下楼了。沈熠正想着要不要攀谈几句,却看见青衣少年自顾自地吃着饭,并不想说话的样子,他也没敢打扰,就静静地坐着,看着楼下。不一会儿,跑堂的托着一个托盘,将一盘湛清碧绿的清炒菜心,一盘蒜黄嫩豆腐,一盘烧鸡,一碗白饭端到沈熠跟前。那青衣少年瞥见这一盘一盘的,讥笑道:“看你这书生弱不禁风的,肚量倒好!”

      沈熠自幼被人称赞做行事大方,有容人之量,自己也引以为傲,听到这青衣少年如此说,还以为人家也看出来他是宰相城府,想着:这位小官人不凡,仅凭一照面就知道我之秉性,实为知己啊!心下对他多了几分喜欢,虽然心里欢喜人家恭维,但他仍旧摆手谦虚道,“过奖了,过奖了!鄙人自知还有不足,仍需潜心修炼。”

      青衣少年一听这话,一口饭喷了出来,“还要修炼,非要吃下一头牛才算到家么?”说着捂着肚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擦眼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