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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告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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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好似一黑一白的两股麻,纠缠着拧在一起,成了一股结结实实的绳,再也难拆开,若是想要拆解,那就只有自我毁灭这么一条路。
当时的商关汉见她浑身戾气,也未曾动怒,还带着半分笑意瞧着她。
无论商关汉是怎么想的,在覃晏初眼里,他这抹笑跟长者看顽劣的幼童的眼神无异。
她发自内心地对他保有几分敬畏,又很真切地恨着他。
当年的她转身就离去,没有回头。
商关汉教会了她要学会自我保全的道理,教会了她这只鱼儿要拿得起屠刀,放得下前尘。
可本该徜徉于江海的鱼儿为何会出现在逼仄的水盆里,又为何会出现在砧板上?
覃晏初冷着脸,眸子如玄色的晶珠,一瞬不瞬,因念起过往,她浑身微微发着抖,她战栗着,似乎是源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恸。
仅是这么一个眼神,她就能断定,商关汉知道了真相,并非在诈她。
商关汉见状,收了神色,朝她抖动幅度最高的手臂看去,只见她的手臂血流不止,暗色的血自她的伤臂留下,一滴接一滴,像流淌不止的泪。
覃晏初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立即将手背到身后去,因为房屋灯光昏暗,她自以为她的动作够快,不足以让人察觉。
弱者的伤口会让善人怜悯,但对于以血肉为食的虎豹,伤口与血液只会让他们垂涎兴奋。
她酿酒似的,将嘴里的话语翻来倒去,研磨多次,却发觉自己早已无话可说,于是不再言语了。
“怎么?无话可说了?”
她还是高估自己了,飞观阁阁主,“旋飞自如,眼观八方”果真不是虚的,天下玄机,又有多少能逃过他的耳目?
覃晏初撩眼瞧他,见他面露笃定之色,她的气势稍减,“阁主是如何得知的?”
“我如何知的并不重要。”
她退无可退,手头的武器早在入地牢前便被收缴了,此刻,她只能仰颈直视来人,“……死而不知缘由,还真不是一种好的死法。”
商关汉侧头,朝她的方向倾身,形成某种压迫,“我若是想要你的性命,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此话倒是不虚。
覃晏初松懈了些许,但心中的疑虑仍未曾消解。
因为离得近,商关汉那种幽幽然的香气又朝她袭来,很冷,森然,好似丛林密丛里色彩斑斓的毒蛇。
馥郁冷冽,是睡梦中那股熟悉的气味,恰到好处,不呛鼻,倒不像温尚余屋舍内的浓香。
等等。
“是温尚余。”覃晏初一个激灵,想起这唯一一位的幸存者,“就是他罢。你许了他什么好处?”
商关汉被戳穿,也丝毫不意外:“我买下他半家店的东西,使他几年都不愁吃穿,这还不算大好处?”
覃晏初一顿,“这对他而言不过是‘蝇头小利’,光凭借这点只可稳住他一时,最多套出一点情报。像他这种多疑的人,想凭几块银两就让他招供认罪,这几乎就是异想天开。”
商关汉面露疑色,佯装求教,“那么,你觉得稳住他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呢?”
覃晏初眼睛都不眨,“屈打成招。”
结合商关汉心狠手辣的性情来看,施用暴力应该是他追求的最优解。
哪知他深深一笑,“那你呢?稳住你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覃晏初一愣。
该死,栽坑里了。
她手臂上的伤口淌着血,止不住的血液濡湿了她的手,她感觉掌心一片黏腻。
她神色淡淡,却万分笃定地望着眼前人:“三年前,您在河边将我救起,早在那时,阁主就已经‘稳住’我了。”
本是一句很得体的场面话,可商关汉眸间的光骤然变得暗淡,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商关汉摇头,不知是不信,还是觉得不够,亦或者是不满。
覃晏初脊背微寒,浑身肌肉紧绷着。
就当覃晏初以为商关汉要翻脸时,他却岔开了话题,问她:“觉得冷?”
好不讲理,怎么偏偏在这时来一句不合时宜的关心,她都打算跟他短兵相接了。
覃晏初做戏的时候什么示弱流氓的话都能说出来,可真让她承认的时候,她却又吞吞吐吐了起来:“……有点。”
“流这么多血,不发冷才怪。”商关汉转头,朝远处匿在暗处的风屏望去,“拿药箱来。”
风屏后骤然变亮了,许是屏后的人点燃了烛火。
光影变换间,一位眼底带郁色的男子自风屏后现身。他身着被洗得发白发灰的道服,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提着药箱,朝他们的方向缓步走来。
愁苦之色如乌云般徘徊于这人的眉间,衣袍掀动时,宛若一片无所依凭、随风而动的阴云。
温尚余。
这就是商关汉“稳住”温尚余的巧宗——收归麾下,给予庇护。
需要长久地留下,便需要贩卖自己,包括自己身上的情报。
有一个强大到让人闻风丧胆的组织的庇佑,总好过被官府猜疑,成为替罪羊,遭受牢狱之灾。
细细想来,这笔买卖,其实并不算亏。
如此这般,那便说得通了。
况且,她不也是这么苟活下来的么。或者说,这里的苦命人,哪个不是这么苟活下来的。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温尚余一直敛着眼,不曾递予覃晏初一个眼神。
他将药箱和油灯搁在桌上,复又提起热炉上的茶壶,将药箱中的毛巾微微打湿,待滚烫的毛巾变得温而不烫手,温尚余才朝商关汉颔首。
他语气恭敬,姿态谦卑,宛若浮云面对青天的谦恭:“先将就用着,我去上面再端盆温水来。”
“嗯。”商关汉点头。
不知为何,覃晏初觉得有些许讽刺。
待温尚余离去后,覃晏初面露乖戾之色,毫不忌讳地对商关汉说:“阁主真是训教有方,连温尚余此等阴戾之人都甘愿臣服于您。”
商关汉一挑眉,眉间增添了些许戏谑之意:“面子功夫罢了,我若是真有这本事,你也不会出现在这,不是吗?”
覃晏初自知理亏,此刻的她利器被缴,也不敢冒险忤逆,于是不再言语了。
她眉目间的温驯显露出来,因为失血虚弱,她的面容如天山雪一般洁白,那么地乖,宛若一只羊,如此无害,如此招人怜悯,好有欺骗性。
商关汉不免有些后悔。
是他狠心让一只乖顺的羊羔剔除本性,长出狼犬一般的獠牙的,如今遭遇反噬,他也不能怪罪任何人。
她有属于她的路要走。
商关汉走到药箱旁,执起温热的毛巾,转而说:“过来,上药。”
看样子,商关汉是要亲自为她上药。
覃晏初以己度人,觉得面前这人没安什么好心。
覃晏初不情不愿地过去,站在雕纹梨花木桌旁,却迟迟不将手伸出。
当年的她意气用事,拒绝商关汉为她涤手。
她的手早已脏污,再也难擦干净。
油灯散发出的光宛若桂花色的糖浆,笼罩着二人,他们一人着玄衣,一人着白袍,一黑一白地对望着,宛若永不相融的阴与阳。
商关汉的碧眼在微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不同于以往的荧光来,好似藏匿在暗处的猫儿的眼,又像她梦里的那盏鬼火。
覃晏初打了个寒颤,这人可真是活阎王,若是她哪天不侥幸死了,到地府不会还能见着他吧。
想想还是挺晦气的。
她心底腹诽着,想着早死早超生,心一横将手递了出去。
商关汉隔着巾帕为她擦拭血痕,动作出奇的轻柔,寒冷的房舍竟古怪地升温,覃晏初因寒冷而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本应该疼痛的伤口,她却觉得发起了痒来。
商关汉这是吃错药了?
她旋而犯嘀咕:“这么暗,连伤口都瞧不见吧。”
商关汉听见了,却没动作,依旧十分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周边的血痕。
屋舍的门被打开,温尚余端着水盆进来了。
这一幕,何其熟悉。
覃晏初瞥了姓温的一眼,正好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本性非善,相互算计,恶事做尽,最终居然以这种方式共处一室,相安无事。
不得不说,商关汉确实有那么一手。
待温尚余将水盆放下,商关汉吩咐道:“劳烦多点几盏烛火罢。”
温尚余颔首应承,转身去点灯。
原来他还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覃晏初觉得此刻的气氛古怪,不安地抿起了唇,没话找话:“我杀了彭智,你真不恼么?”
“天下英雄豪杰如过江之鲫,丢了一条鱼,仍旧会有下一条。”
飞观阁只吸纳走投无路的人,非身陷绝境者不取,覃晏初说:“你当这世间有这么多走投无路之人愿效忠于你么?”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商关汉嘴角露出一抹笑,有种大逆不道的得意,“乱世将至,王权不固,难不成还寻不到苦命人?”
商关汉那股潜藏的自信就要溢于言表,不似说笑。
覃晏初瞳孔微缩。若不是她早已不效忠于官府高堂,要不然,她定听不得这类混账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臣子愿听到国将不保的谶语,她这位“朝廷旧臣”也不愿。
她渴望大仇得报,却不愿家国不保——这是两码事。
覃晏初不想再延续此类话题,转而问:“竟然天下英雄数之不尽,那你为何又要留我?”
她的眸子透彻清明,直直地望着他:“你还没说,为什么留我一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