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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真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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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门狴犴。
覃晏初四肢被拷,腰腹也被两指粗的锁链牢牢禁锢,动弹不得,唯余脖颈与头颅可得半分自由。
好似留她半条命,就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她已经被关了足足三日。
她臂上的伤口早被沤烂流脓,白净的好肤肉也被铁链麻绳勒得发紫破皮。期间许是有人来审问她的,还朝她的伤口泼盐水,咸腥气充斥着她的鼻腔,如坠深海。
何其狼狈。
疼么?好似不疼。她早已麻木,如同她的心一般,缺少感知,鲜有记忆,僵如死木,坚若顽石。
养影卫就好似养蛊,忘恩负义的人终归不少,反骨的人也比比皆是,若是不多加驯化,反噬便不可免。
所谓的元老们位高但权虚,鲜少有人尊敬,他们这次不过是在杀鸡儆猴,以慑众人。
她覃晏初敢越级杀彭智,明显就是撞在他们的痛处和枪口上了。
她嗤笑一声,算她倒霉。
霉运连绵,就像一片经久不散的乌云,久久笼罩着她。
她不能就此退缩,他们撬不开她的口,但也未对她鞭挞施刑,还留了她一口气,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拿他没有办法。
他们为何迟迟不对她下手,反而还留她一条命,缘由尚未得知,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信号。
于此,她不由得想到商关汉那厮。
好生奇怪,他怎么还不来杀她。
这一点也不像他的做派,在覃晏初眼中,商关汉就是个冷心利己之人,从一而终,没有例外。
那可能是因为商关汉那厮暂时无暇顾及她罢,毕竟堂堂禹城知府可是自他眼皮子底下死去的,就算飞观阁阁主本事通天,人脉甚广,遇上此等麻烦事,想要完全摘干净,也是要耗点神的。
想到此处,覃晏初心头的大石渐渐落下,起码现在她暂时无性命之忧、生命之虞。
她脑中时刻紧绷的一根弦也稍微松懈了些。这一松可不得了,睡意如汹涌的潮水,顷刻就将她卷入混沌之中。
覃晏初意识朦胧,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坐在一艘摆渡船上。这艘船好似一个怀抱,圈抱着她,就这么颠簸着。
周围混黑一片,唯有点点蓝白色的火焰燃于水面。
这是甚么?鬼火?
她想站起来,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仿佛她面前的黑暗是有实体的手,牢牢压着她,让她再难翻身。
她使劲睁开眼睛瞧,却发现她的身侧站了一位白衣男子。
四处无风,他临水而立,烨然若神人。
是错觉么,她竟然在这深渊一般的天地里闻见了一股幽香。
一种魅惑又极具冷感的香。
好熟悉,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她费劲地睁着眼,看着船只缓缓驶入远处的溶洞处,四面昏暗至极,莫要说鬼火,就连鬼影也不见一只。
冷。
好生冷。
她身侧这人就算是神仙下凡,那又奈何?神救不了她,连她的温饱也顾及不了,即使受尽众生敬仰朝拜,要来又有何用处?
待船只完全进入到溶洞口,覃晏初被冻得周身发僵,她拼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在下坠。
她的前半辈子,坠落过无数次。
为什么?凭什么?
她开始挣扎。
她要逃离。
覃晏初用尽浑身解数,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她的身,面前的一帘素色绸缎床帘却闯入了她的眼睛。
浮梦一场。
死亡离她远去。
高枕、软褥、锦被。
她现在……是在床上?
此地阴冷至极,比地牢还要冻人,宛如冰窖,历年寒冬,仿佛春光匮乏,晴阳不至。
覃晏初没觉得诡异,竟然还衍生了一点名为可怜的情绪。
涌上她心头的“怜意”并非慈悲为怀的怜悯之情,而是一种带有谑意的感慨。
住这种地方,真挺可怜的。
她支起身,却发觉自己手腕疲软无力,要不是她耐力好,硬着头皮强撑着,没准下一秒就要向床铺跌去。
她身上盖着一床锦缎被,边边角角都被掖得极好,不似随手盖上的。
覃晏初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暗香缭绕,跟梦里的那股幽香类似,勾魂摄魄。
她撩开帘子,探头往外一瞧,四处昏暗,只隐隐约约看得出这是间宽敞的房舍,装潢素雅,像死了爹娘要守孝的人的屋舍。
四处无人。
覃晏初顿时松了口气。
她的鞋子不知何时被人除下了,覃晏初赶忙俯身着上靴子。
趁着此刻无人看管,她也不受禁锢,她又不是什么忠厚良人,自当是要找寻逃跑之道,再不济,也要给自己留个后路。
她凭着直觉,摸黑来到找到了一扇门扉。她宛若盲人摸象,手掌沿着门缝自下往上搜寻,将将摸到门把手时,她却觉得脊背一凉。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覃晏初心脏顿时溜掉一拍,汗毛倒立,她猛地回头,却见一位白衣人出现在黑暗里。
他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人容貌模糊,可仍旧看得出来身姿卓绝,衣袂蹁跹,脚步轻缓如羽,落地无声,宛若游魂。
哪怕四处昏黑,来人的容貌模糊,可仅凭一眼,覃晏初就认出了这人。
她气急上头,连阿谀的美话也不屑说,索性也不装纯良了,恶气直出,“扮鬼呢?”
商关汉脚步一顿,他僵直的四肢出卖了他的惊愕,但只维持了一瞬,“我当你没醒。”
一圈打在棉花上,覃晏初也未曾料到对方会如此作答,诡异的贴心。
她一时如同烧了一半中途续不上火的炮仗,不声不响,没人知道她是彻底熄了火,还是如狼假寐,等着人靠近,再在对方不经意间,将眼皮子底下的猎物炸死。
覃晏初住下了她手头的动作,还悄无声息地将拉开的门闸复归原位。
她开口就是一顿瞎扯,“这里太冷了,不下床活动活动,我可能就要被冻死了在这儿了。”
商关汉眉心微动,不知有没有相信她这套说辞。
他的衣摆微动,在朝她的方向走来。覃晏初顿时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朝后退。
商关汉终于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嗯。”信服的语气。
覃晏初的后背紧贴门板,浑身板直,闻言有点错愕。
这神人是吃错药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覃晏初的手掌又渐渐往上摸索,寻到了门把手。
商关汉似是看出了她的戒备,“怕我?”
覃晏初垂眸,佯装恭谦,面上无血无色,显尽乖巧,“有敬,才会有畏怕。说到底,晏初还是敬慕阁主的。”
商关汉的嘴角微动,覃晏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情绪波动,发觉他竟是在笑,好似冰面上暗流的水,看似静谧无波,但被阳光一照,暗波水光显露无余。
“满口谎言,你打算要骗人骗到何时?”他说。
覃晏初脊背一凉,但仍旧装蠢卖傻,“肺腑之言,不敢有半分欺瞒,阁主若是不爱听夸赞之语,晏初以后不再说便是了。”
商关汉转了话锋,看起来不再想与她争辩,“你给彭智下药,让他死于荒野,这个时候心里就没念着要恭敬了?”
覃晏初唇齿开开合合,似是在酝酿着什么的谎言,她正想将心底编好的谎话讲出来,却见商关汉面露玩味。
她见过这个眼神。早在数年前。
那时的她伤病才愈合,之后就被护法们安排去练功习武。习武的队伍有十余人,他们训练了半年之久,终于迎来了初试。
那是一场血腥昏暗的选拔。
十余人的队伍,训练时,本是和睦相助的一群老好人,直到他们进入一个全然封闭的山洞,这一切的美好都崩塌了。
他们每个人都手执武器,而后被关进一个山洞之中,唯一的食物是缸中的一条活鱼。
刀俎与鱼肉。
为了鱼肉,成为刀俎。
十余人,那是一混乱的厮杀。
覃晏初本只是一位被诗书卷墨染透的文官,短短半年不见血的训练,又哪里敢执刀伤同类?
她不害人,却会有人将刀刃指向她。
国舅朱启是如此,当年的她就是因此受罪。
她打定主意要活,要沉冤昭雪,她便不许任何人再阻她的路。
三日后,她是唯一一个从山洞中出来的人。
她满手腥味,甲缝中都是干涸的褐色血迹,洗不干净。
缸中的鱼,她没碰,鱼赖以为生的水,她也没沾染分毫,她怕自己手上的血把鱼给熏着了。
该死的从来不是鱼肉,而是刀俎本身。
为她开启山洞门的人,是商关汉。
她望着他,眼底血红。
恨吗?可是他救了她的性命,也是他让她满手鲜血,再难回头的。
曹元在他的身侧站着,手中端着木盆和毛巾,他嘴皮子快,话密,说着些祝福语,但覃晏初没听进去。
商关汉用盆中水濡湿了长巾,双手捧巾,递到她的面前,欲亲自为她净手。
古有周公吐哺礼贤下士,玄德入蜀三顾茅庐,他商关汉想要效仿先贤,留个“为才净手”的美名,她覃晏初还不愿意呢。
她一动不动,没给他好脸。
曹元在一旁给她使眼色,可覃晏初是个犟骨头,依旧矗立如柱。
面前这人,覃晏初恨得不彻底,敬得不完全。
从前是如此,现在亦然。
她覃晏初满嘴谎话,但唯独这句话,掺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