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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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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阳春三月,今朝荣都的天气却仍有寒意。
许是更深露重,又许是人心薄凉。
外面厮杀声此起彼伏,殿内红烛烛影摇晃,衬得一袭盛装坐在妆台前的南桑素杳更显诡异美感。
阿梓将口脂替她擦上,复又将铜镜端至她跟前。
镜面扭曲着面容,那其中的素杳神色疲惫,却异常冷静沉着。
于是她莫名想到还是孩童时第一次见铜镜。
那时候她误以为周遭所有人中,只有她生得如此怪状不堪,转身冲着母后哭得那叫一个悲惨。
皇兄南桑炎便是那个指认她同镜中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见素杳哭得凶狠,他倒是捂着肚子笑得欢快。
母后差点被这动静吓到,弄清楚缘由后只嗔怪地盯了皇兄一眼,忙安慰着她:“杳杳别怕,你看这铜镜中的母后可长得一样啊?”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都已经忘记了,但大抵都逃不过这皇宫被这兄妹俩闹了个底朝天。
“太后……”
阿梓颤颤巍巍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出来,原是那人已行至殿内。
那张素杳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与她在镜中面对面。
“先下去吧。”
她吩咐阿梓先行离开,想着这人大概是有什么话想要说清。
但阿梓离开后,他仍旧站在那里不置一言。
“你看你。”她勾着红唇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前,眼神细细数过他凌乱的发丝、沾血的嘴角,还有并不整齐的铁甲。
替人整理铁甲这事,素杳这一生也就只替她父皇做过。
然而那一回的结果却并不好。
父皇战死沙场,母后闻讯后气急而倒,皇兄被火急火燎地推上帝王之座。
而她,也从西荣的小公主,变成了独居深宫的长公主。
整理好铁甲后,她又摸了摸他的脸,“你父亲呢?”
“在外面。”
他终于说话了,嗓音也并不似素杳记忆中那样天真。
也是,从前在她眼前尽是伪装,她早该看明白的。
“外面的人,都死了,是吗?”
他又不说话,素杳便看向门外,那里火红一片,不知是被谁放了火。
“现在你来,是要杀了哀家,对吗?”
素杳的手指顺着他的铁甲往下滑,将将要碰到他的剑柄时,这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一把抓住素杳的手,眼神死死锁住她,眼眶中似乎还含着泪。
瞧瞧,瞧瞧。
这男人,金戈铁马闯入宫中要取素杳性命的人是他,现在拽着她的手,不让她了断的人还是他。
“你可以不死。”
“那我该当如何呢?”
她在沙里面前换过很多次称呼,做公主时,她曾威胁他:“信不信本公主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做长公主时,她说:“本宫看这小蒲将军可眼熟得紧啊。”
嫁与他的哥哥时,她也曾故作姿态,撂出一句“长嫂如母”,气得人转身就走。
“难不成你和你父亲反了后,还能将这皇位让给我坐?”
素杳靠他近些,看见那双好看的眉毛在听过她的话后皱了皱,“皇位是南桑家的。”
“我不是南桑家的人吗?”
他不接话,她便继续之前的话题,“还没回答我呢,我当如何?不给我皇位,又不让我久居这宫中。难道说……”
素杳凑到他耳边,大逆不道的话信手拈来,“小蒲将军是想把我这太后掳了去?”
“掳走干嘛?”
“做妾?还是……”
沙里的眼神闪了闪,瞬间将她推开。
不过她早有预料,倒是堪堪站稳了。
“我不是……”
“不是什么?”
进来的人是蒲里禄刺,他走得大摇大摆,俨然一副胜者姿态。
路过沙里时,首先满意地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而后才装模作样地朝素杳做了个揖礼。
嘴里还道着:“问太后安。”
今日午睡过后,张福告诉她蒲家开始动作了。
于是她便让阿梓替我换了早朝的华服。
现下长袖一甩,一手撑在龙椅上,斜着眼,“蒲将军平身。”
“敢问陛下在何处?”
“陛下?”素杳笑出声,一双好看的眸子不含任何情绪。
换了个姿势,手托在下巴上撑在扶手边,“陛下在这儿呢。”
蒲里禄刺果真如她所料脸色一变,不知死活地喊了一句,“大胆!”
“自古女子居于闺阁,太后可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自古?那就从哀家这儿寻一变数,如何?”
“你!你!”蒲里禄刺被气得不轻,右手握紧剑柄,嘴里还在碎碎叨,“先皇怎会有你这样的妹妹?”
他凭什么提皇兄?
素杳正欲反问,没想到沙里先一步伸了手拦住他父亲,“父亲,我们说好的。”
蒲里禄刺猩红的双眼缓缓转向身侧的小儿子,“你要保她?”
沙里没回答,但手上的动作没撤下便算是回应了,她甚至能看见他左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有趣。”
素杳慢悠悠出声,那两人便同时看向她。
她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似的,面上疑惑,继续说:“难不成虽然你们俩合伙发动政变、深夜逼宫,杀了我的亲信和大臣,但是你。”
她伸出手指了指沙里,好整以暇,“但是你的心里还有我?
蒲里禄刺大概是被恶心坏了,根本懒得搭理她。
继续喊着那句话,试图以此来唤起沙里的良知。
“她杀了你亲哥哥!”
但是显然蒲里禄刺根本不是眼前正当壮年的沙里的对手。
他的腕骨因为被紧紧擒住而被迫颤抖,半晌,才终于放弃了似的甩开手。
他看了眼沉默的沙里,又看了眼龙椅上坐得安稳的素杳,吹胡子瞪眼地留下“哼”的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只是到了门口时,他道:“她留不得。”
蒲里禄刺走后,沙里直愣愣地问殿上的人,“陛下在哪?”
“安全的地方。”
“密道在哪?”
“他不在密道。”
“我带你走。”他咬着牙,“密道在哪?”
“去中原?”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停歇,素杳的余光扫向门口,脸上的神色也逐渐正经些。
声音软下来,“我从未去过中原。”
“我带你走。”他依旧重复。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句话。
那年月下草原的篝火旁,焰火燃烧着木材发出的崩裂声不绝于耳,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向她的脸。
“会想去中原看一看吗?”
那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我不愿。”
素杳坐在龙椅上往后靠,视线遥遥地落在他身后的人的脸上,眼睛不可避免地热起来。
她说:“沙里,是我不愿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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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荣十八年,在北边马尔罕族、花沙族、锡塔族联合军队,以复辟塞曼王朝为由而发起的动乱中,圣上南桑樊意外丧生。
战败的噩耗传至荣都,一同被秘密送回的还有皇帝的战甲。
自此皇后一病不起。
在朝臣的请愿下,太子南桑炎率军亲征。
那天皇兄来寻素杳,她将自己关在殿内,说什么也不愿见他。
她多么聪明,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话本读多了,现下想学着那些人托孤似的嘱咐她稳定朝臣。
她可不愿意。
隔着那扇被她亲手从里用钉子钉死的门对他说:“你不活着回来的话,我会立刻下去见你。”
皇兄沉默下来。
阳光映下他的身影轻晃,许久,他顿了顿,“照顾好母后。”
然后她看见有一人上前说了句什么,他转身想走,又回头道:“等哥哥回来。”
一阵叮当盔甲响动声起,复又渐行渐远。
素杳摸了摸自己的眼下,那里早已湿润一片。
但那声音几乎快听不清,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开门寻他。
然而铁钉钉得很深,素杳匆忙拍打门窗,阿梓在外头急得一同哭。
“公主!你等等!我去找阿福!”
“窗户!”
她连忙往卧室的另一头跑,慌乱之下撞倒桌上的一片瓜果。
然而窗户也被钉过,但比起正门来说相对敷衍些。
她直接捅破窗户纸,拽着窗棂一下一下的用肘部去撞击。
阿梓自小跟着她,虽知她叛逆,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吓了一跳,一口一个“公主”叫得凄凄惨。
等到窗棂终于出现碎痕,她的手肘也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后来和皇兄说起这事,他再不似往日般不正经,托着素杳的左手,语气复杂,“女儿家皮囊多重要……今后若有相好的郎君,杳杳该怎么办呢?”
她知他心疼,便和他开玩笑,“当了皇帝就要把妹妹赶出这皇宫了?”
想来那时候根本没想到拿个别的物件去砸窗子的事,当时急着去见皇兄,匆匆忙翻窗赶去,却听说他已经领着军队出了宫门。
于是她干脆将左侧余袂随手缠绕止血,提着裙摆登上宫墙。
但也只看见了南桑炎率军出城的背影。
她撑住身前的矮墙,近些日子以来第无数次双手合十祈祷。
“父皇,求您保佑大荣。”
“保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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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病来得凶险,凯旋声从宫门外响起的同时,她被太医院宣告薨逝。
班师回朝本是喜事,从城门至宫门一路上百姓夹道而立,商铺灯火通明,赞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南桑炎无意在外流连,喜形于色拎着那两张归途时顺手为素杳和皇后猎下的狐皮匆匆赶来,却只见梧桐苑中宫女太监新挂上的素缟。
皇后遗言有二。
一道国难当前,丧事从简,或不办。
二道将她与皇帝的盔甲合葬于旧部伊萨克湖边,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南桑素杳换上早已备好的白衣跪在床前,号角声听得并不真切,却依旧强撑着抓住阿梓的臂弯试图站立。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问阿梓:“是皇兄回来了吗?”
阿梓还没说话,有声音从门口传来。
那两张狐皮被他随手扔在脚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两步便走到素杳面前。
他紧紧揽住已经愣神的妹妹,铠甲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她脚下一软,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知道她再也不用装作冷漠去与朝中那些主降派虚与委蛇,也知道再也不用故作无事去鼓励母后坚强起来,更知道在这世间她不是独身一人。
素杳红着眼想看一看他,南桑炎却伸手遮住了她的目光。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杳杳别怕,皇兄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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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荣十八年,太子南桑炎率领军队于西荣北大战塞曼旧军。
十九年春,南桑炎凯旋,蒲皇后薨逝。
同年夏,先皇病逝,太子登基,号颂天皇帝。
举国哀悼,丧期二月。
十九年秋,帝封胞妹素杳为长公主,赐号圆月。
大修梧桐苑,开历代宫中设公主府之先例。
二十年,西荣的疆域与人口皆达历代之首,对内政通人和,物阜民丰;对外万国来朝,雄踞一方。
自此,开颂天盛世,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