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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游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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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亮着的灯和白天的太阳不同,会叫人头痛。最要紧的那个念头把缰绳栓在人脑袋半当中,一跑就拽,一拽就疼,疼懵了。
作家房间的灯,隔着窗帘很模糊的一团,风过去像静静攒聚的火焰。孙陵白要很努力才能与玻璃上反着的月光区别。
孙陵白坐下来,捶打着僵硬的小腿,像个初识自己躯体的马戏团木偶。他记起记忆完全恢复后的几天里做的事、做的决定。感到自己就是只帆还未盈、但在颠簸中进行永无止境的流浪的小船。
只是这一次,船要回到最初的码头了。
他要回普杀。
他记起了火红的太阳,有了千万的猜测。他“看”见了无数族人将生命扎于土下,自灌自肥,到最后带着微笑用自己供奉生命。
他要去寻找真相,也要去探知他们那片孕育着意义的土壤。
——他们?不,“他”也在“他们”中。
马踏西发了海啸,飞机停航了,只有一班五天后的慢火车途经它附近的城市。陈枪用假身份为孙陵白定了那班。
这五天里,孙陵白处理干净了自己的东西。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旅途。要么是世界行抵一个纪元的终点,要么是他自己以死亡或其他的方式永留于那儿。
第五天夜里,他和所有人做完了告别,预备睡两个小时就去赶车,然而闹钟滴溜溜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
他抱着那只中指兔子,忽然感到过去纠结的情感不算什么。
闷沉的夏日夜风里,他的衣角拍打着他的身躯,他敲响了常办盛典的广场对岸的门。
他听到门后子弹上膛的声音,惊觉自己的不理智,才要退,头顶的监控球眨了眨眼睛,门内冒出道惊异的声音——“孙陵白?”
他沉默地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那人还穿着熟悉的深领丝绸睡袍,腰带飘着两绺可笑的丝。
“大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遇到什么事......”
——“来还你这个。”
梁丘伏才软了语气,就听到他这句话,恨不得一个倒栽栽回梦里,全当孙陵白没来找过自己,都是自己做的一个破梦。
然而面前的孙陵白无比真实,他把傻傻的兔子闹钟递给他,显然是嫌弃了,要跟他一刀两断。梁丘伏的睡意一点儿没有了,他被热风塞得脑子里又昏又胀,只能还算体面地抿着唇,无声地拒绝他。
但孙陵白也没有收回手。
用递情书的姿态要跟他绝交。
梁丘伏张了张嘴,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为什么?”
“我后面有点事,怕会保管不好。”
甚至连解释都不愿意了?
梁丘伏握着门框,手指不断收紧。
“你不要,就扔了吧。”
他后退半步,关上了门。
四点,天已经蒙蒙亮。
一夜未睡的孙陵白拖着自己和行李上了火车,车窗外只有个被称为“红果子”的小青年送别他——别人早在据点就告别过了,要都到了火车站来,那不是扎堆等网捞吗?
小青年哭得面颈通红,显然是因为他送的书籍和批注而舍不得他——那些旧世界的书,当时他收集可费了大劲儿。火车动起来了,屁股底下冒气似的,孙陵白空茫的心里有些想发笑,似乎每回离开的心情都是这样。小青年站在原地越来越小了,小成了只课本图上绿色的草履虫。
那是它食物泡的颜色,是他的衣裳,是沃里顿留给孙陵白最后的印象。
夜风还附在他身上。车厢里有泡面的气味,交谈声称得上吵,但孙陵白还是爬上了床铺。
他双手交叠,安宁地催自己进入最后一个已知的梦乡。
人与人的交集比清晨七点的煎饼店还乱。上一秒在诀别,下一秒又撞在拐角。
巡视通讯器闪烁着红黄的光点,黑色的长靴落在地上,破开人声的脆响。他经过孙陵白的车厢,看到他朝里蜷卧,那只没扔掉的闹钟在他怀抱中挣扎着升起中指。
长靴消声片刻,很快又转向别的车厢。
孙陵白在天暗时醒来,这时列车上已经很乱,尖叫和死寂间断发生,据说是前面车厢捅死了人。
“不是离开了沃里顿,就没有战争了吗?”“嘘!别说话妈妈......”逃难的人相拥着发抖,祈祷死亡不要在逃亡的列车上降临。
孙陵白爬下中梯时,问那对说话的子母:“刀是怎么带上火车的?不是管制的吗?”
“我们怎么知道,你问捅人的去!”
话刚恶声恶气吐完,她的表情就僵住了。事实上,所有人都变得惊惶不安。
因为在同一时刻,他们都听见了那道声音——“不安定因素清除程序,确认执行。狩猎开始。”
烧水壶的咕嘟与尖叫炸开,不锈钢盖子摔落在地上滋嘎乱响,人们的族谱自发投射在眼前,几十年的历史飞速坍塌湮灭,最后只剩一行跳跃的字符:“献祭,或执行”。
死寂。
有人尖叫:“什么鬼东西!我才不要听它的!”
耳鸣才减弱,面面相觑的人们就被“噗”的一声吓得一缩颈。
孙陵白面颊湿热,像被泼了半扇猪血肉,眼睫黏着,模糊中一片猩红,他怔怔侧过脸,看到下铺刚才尖叫的男人炸开了,成了一滩泥,溅得到处都是。
他解下红披风,用它洁白的内面擦拭面孔,眼前展开了一幅地图,黑黑红红的圆点分布其上。很熟悉,当初的基因病毒案,浮现在他跟前的就是这样一幅地图。
圆点迟疑地挪动,隔壁车厢传来踢踏的奔跑声,紧接着是欣喜地惊叫“我是黑点!我是黑点!我不用死了!”但一声枪响后,他的叫喊戛然而止。
他显然忘了,车上的红点来得比黑点多多了。
孙陵白皱眉对着同车厢各怀鬼胎的人说:“在不确定自己是红是黑的情况下,先不要出去找死了。把连接门堵好,等乘务人员来处理他们。”
一些人立刻听话地动起来,也有人竖着眉毛问:“你算哪根葱指挥上我们了?没准你就是这个车厢里的红点之一!”
孙陵白抬手从上铺被褥里摸出最后一块零件,推到自己衣袖里,只听“咔嗒”一声,一支黑色的钢铁怪物从他手腕下翻出,黑洞洞地直指那人——
“不要添乱,好吗?”
他说完,似乎对自己的冷酷有些抱歉,又抬了下枪、耐心地和他解释:“很吵。”
车厢内顿时安静如鸡。
列车还在朝前行驶,深浅繁盛的绿意掠过车窗,旅途明媚,仿佛其他车厢的哭喊都是幻象。
但很快响起的砸门声将他们拽回现实,那人嚷着让他们开门,他们没听,大概两分钟后,砸门声就没趣地换到了另一头。
而那截被骚扰的车厢就没有他们这么好运了——他们是卧铺,与砸门的坐票车厢有单向的连接门,供他们过去借用厕所,但为防坐票的过来蹭空铺,另一头没有开门的权限;而坐票车厢间的连接门却是两边可开的。
于是混乱很快向那头蔓延,直到火车广播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在6、8、10车厢发生多起了恶性事件,现已被乘警控制,请大家保持冷静,待在原车厢不要走动,稍后会有列车人员前来检查。对于突发的威胁警告,请大家不要轻信、不要轻......”
广播员话没说完,混着电流沙沙声的喇叭里就传来“嗤”地一声,很轻又令人毛骨悚然。刚刚目睹了同车厢人员爆炸的乘客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刚才被孙陵白拿枪指着的中年男子也不怕了,在死亡的威胁中伸手就来抢孙陵白口袋里的枪!
孙陵白警觉地一扭身,回头看他。
他冷笑:“你又在这装什么好人?一定是知道自己是红点吧?”
“我从车厢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地图上这块有一点儿移动的只有黑点!我需要枪来保命,你又杀不了人,不如给我......我向你保证不会对你开枪......”
另个人犹疑地问他:“你要怎么知道别人的黑红?”
他大笑起来:“规则里哪说了,黑点不能打黑点?”
只要他把一车厢的人都杀了,就一定能杀到红点!
别的人在惊惧下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想动脚跑起来试一试,可就在这时,车门被敲响了——“列车员,检查。开门。”
孙陵白瞳孔放大,急迫地出声阻止:“别!”
但已经来不及,开门按钮被触碰,移门缓慢地张开,一线雪亮猛劈进来!
那手欠的人一声哀嚎,捂着侧颈滚倒在地,孙陵白想也不想地伸手和歹徒抢握刀柄,两条胳膊扳手腕似的发着抖。
“阻止他啊!”
孙陵白扭头大喊,车厢里被吓呆的人这才动起来。
然而孙陵白脑后一紧,被不知什么戳了下。
他睁大眼略回过头,看到刚才那个要抢枪的家伙,正用他的枪抵着自己的头。
——“大哥,我也是黑点,我和你一起!”这人迫不及待向歹徒投了诚。
孙陵白手上劲一卸,心里木木的,几乎想要冷笑,但又被封住了。
那把半臂长的镰形刀往下卡了一点,刀尾嵌进孙陵白虎口,钝钝的疼。
血淌了下来,糊了半只手掌。
小孩开始尖叫。
周围的一切在轻微的眩晕与发黑的眼前变得不真实。
孙陵白感到时间过了很久,但也不过是十几秒的时间。
他像个快要在沼泽中溺毙的人,忽然回光返照般夺得了力气,手重新一攥,整个人破罐子破摔地往前一顶,骨头被剐蹭的剧痛和僵持的乍然一松同时发生,他猛地踹飞了失去平衡的歹徒,叫他撞上了铁皮垃圾桶瘫软在地。
举枪的人惊恐地望着这一幕,只见那突然暴走的活阎王突然朝他转过眼,目光森然,映着惨白脸上的两道血指印,叫他只瞥一眼就骇破了胆,虚张声势地大叫道:“我手里有枪,你别过来!”
光影在孙陵白眼中绰绰晃动,像一团鬼影。他缓慢地吐字:“枪给我。”
男人后退了半步,但惊吓之色淡了——是啊,枪都在自己手里呢,怕他做什么?
“给我。”孙陵白面无表情地提起刀,盯着黑漆漆的枪管说。
这人刚要不屑地嘲讽他,然而眉毛挑了一半,就僵住了,他瞳孔骤缩,将手枪往地上一扔,朝后退了两步。
孙陵白正奇怪,就听见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现对你依法逮捕。”
他肩臂的肌肉都僵住了,缓缓转过头,看见枪管后那张英俊威厉的面庞。
心里猛然一跳。
被那双蓝眼睛攫住了。
“那把枪是你的?你也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