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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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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双方的红衣大炮和火铳已经用了几轮,前排送死的肉盾兵的尸体横七竖八,接下来他们互相开始射箭和用冷兵器了,精锐骑兵也冲刺着上阵了。
我远远看见霍有秦在前线竭尽全力抵抗敌军,两军布阵的兵队被冲乱后,清军气焰嚣张地疯狂袭击了过来,那人也威风凛凛地厮杀过去,留其他将领在后方指挥。
在敌方那里,我隐约瞧见了婉扬的父亲索绰罗.巴图的身影。他应该是被临时调来执行任务,或是向清廷奏请来前线灭起义军。
我穿着玄黑映着冷光的坚硬甲胄,奋力地骑马挥舞兵器,来势汹汹奔上去大喊:“霍有秦!你才嫁给老娘,别想抛下我去落单作战!我是你的天,你是我的地,乾为天、地为坤,天地合在一起才叫乾坤!我们一起征战,不论生死,共同进退才是夫妻!我绝不要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我又突然到处都找不到那人,急得四处声嘶力竭地喊他:“霍有秦!灵桓!有秦……”
我厮杀过去声音都喊哑了,才与他在战乱中瞧见彼此,他早已听见我那几句喊话,而眼眶湿润发红,不过他此时才分出一些神抽空嘱咐我不许乱来,便仓皇飞奔过来寻我,肃然沉声喊道:“卧毓!小心!”
我眼睛发热时顺手斩杀朝我袭来的清兵,便狠狠地蹬马继续骑行着冲过去,我一边气势滔天地杀敌,一边振聋发聩地大喊:我华夏的汉军将士们!不管是多年前清鞑子入关,还是今天的清军和走狗侵寨,你我可怜的家人们已经被满清屠杀得不多了!我们一定要为老弱妇残和仅剩的希望撑住!
二百多年前明太祖好不容易驱除了胡虏,百年之后,大家恨明朝不争气,各方势力和农民再次起义,大明溃于内又使得贼心不死的鞑虏趁虚而入,可这次我们即便败了也要护住后方的希望!再为他们争取一份重头来过的机会啊!
冲啊!驱除鞑虏!击退敌军!恢复汉业!立纲陈纪!救济斯民!愿我汉族生生不息!承古拓今!当年先辈马革裹尸,今你我又或许战死沙场,而真勇士虽身亡,但华夏之魂永不灭!愿我们自强不息啊!
紧跟着,霍有秦和其他汉军也铿锵有力地拼命大吼起了这些口号杀敌,他们先前被清军突袭扰乱了军心和阵脚,在口号的士气鼓舞之下,大家一时士气大振很快稳定军心。霍家军拿出平时作战的最高战力拼死还击清军,这一会儿我们占了上风,为后方撤退的军队和百姓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我和霍有秦找到彼此后,我们一起背着对方厮杀敌人,把软弱的后背留给信任的爱人,也并肩作战一直警惕周围。
在混乱的厮杀之中,不知过了多久。
我看见了远处的袁清山和索绰罗.婉扬策马奔来,只不过清山落后一点在追她,婉扬眼里满是对我的心疼和敬佩,她欲驱马前去似乎想与清军后方的将领说什么,战争当前,袁清山撵上去,便隐忍着握住了她拿缰绳的手。
没想到,她那样与世无争到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善良女子,突然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犯了何错呢?与我有关吗?
婉扬坚决推开他,立即下马朝父亲奔去,清山脸上顿时起了红印,他摸了下脸也过去动容地说了什么,这次他们似乎想保我。
索绰罗.巴图先不动女儿,他又重重地扇了清山一巴掌,扇得他偏头有些缓不过来,巴图也把手臂从婉扬手里气愤地抽回,我看他的口形似乎是命令清山把夫人带回去。婉扬便抹泪朝父亲下跪求情,清山也隐忍地下跪了,我心里滋味儿复杂。
霍灵桓提醒我别走神看他们了,战场上瞬息万变分不得神!更何况我还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不过霍有秦也看了他们一眼,冷笑道:“你以为清军是如何找到我们最重要的据点?那女子确实没害过你还想帮你,但袁走狗就算了吧,他一直想剿匪还利用过你,他跟清军狼狈为奸,只为了歼灭我邀功升官!”
我一听,心下更是五味杂陈,毫不意外袁清山也成了满清的走狗。
但我不想相信,一时不想信清山和他爹变得一样,突然也对寨子里的族人充满了愧疚,不敢相信我如此熟悉的人成了他们的催命符。所以我问霍有秦,是真的吗?
霍有秦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手起刀落,杀了一个又一个清兵,说话的语速极快:“真的,但与你也没什么关系,霍家军打了那么多次胜仗,清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们后来应该是故意输给我们为找敌窝,那边一定是早就查到我们了,一直按兵不动,让我们为胜利得意,麻痹后大意,清军便想寻个适当时机一举歼灭我们,今天就是他们寻的机会。袁走狗同时报出起义军的据点表明了站队,以后他岳父也好上报清廷表明女婿的忠心,为女儿提携袁家。”
他仰天长叹道:“是我掉以轻心了……这大半生的精力……功亏一篑……罢了……生为汉人来到这满清乱世本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也早就做好了为大局年少牺牲的准备……我活得够久了……有幸遇到了你……已经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我义正辞严道:“我也是,生死有命,乾坤已定,我从不在意活多久,而在于有没有活出自己,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完成我的目标和鸿鹄之志!我的志向大抵是完成了!你我无愧于心,便死而无憾……”
说完,我再次看向婉扬和袁清山,婉扬继续跪地死抱父亲的腿部哀求着什么,已经站起的袁清山在满清大臣身边低着脑袋,真是一条不叫的咬人厉害的家狗。
原来这就是袁家汉奸说的重振袁家,他变得和他爹一样用我们献祭,踩着汉军族人的血肉步步高升。他头上丑陋的金钱鼠尾辫子和那身僵尸般阴森鬼气的官服,彻底植入了他的心中和骨肉里。
此时我脑海中逐渐浮现先前进宫见端温太妃后,我们离去之时,清帝隐匿在明宫远处看我和清山那一眼,对方的眼神和身影耐人寻味。我忽然感觉到那时康麻子就已经开始笼络袁清山了,只是当时的清山大约还未同意什么。我也大意了,若我早该警觉,是否保得住寨子里的百姓和霍家军……
最后,索绰罗.巴图的口形好似在说没有婉扬这样软弱无能、胳膊肘往外拐的愚蠢女儿!这老男人便不耐烦地凶残踢了女儿一脚,婉扬狼狈倒地,她慌忙想爬起来抓住什么,又再次被他用力踹倒。清山怕战争当前出什么事,他听从岳父的话狠心使劲儿拽走了碗扬。
我在厮杀时被清军打伤,霍有秦及时将我扶起反击,那二人注意到再次看了过来,脸上满是对我的担心和愧疚。
他们彼此遏制着奔向我的冲动,袁清山就强行把挣扎的婉扬扛上黑马,便准备决绝地策马离去。袁清山在马背上最后看向我那一眼时,我们彼此心中只浮现一句话,他唇语先说了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瞥他们那几眼也不过须臾,我很快被战场拉回神继续气喘吁吁地杀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汉鸣剑实实在在地杀了那么多清军敌人,以清兵血肉活祭我的家人和那些惨死的汉人。
清军某个将领攻打过来嘲讽霍有秦,大言不惭道:“我记得你老子,你跟你老子一样是条硬汉,誓死不降,既然我们收服不了你,高官俸禄你都不要,那我就跟杀了你老子一样杀了你。”
那一战汉军和清军对战,我们杀死了很多清兵和清国走狗,也损失惨重,差不多全军覆没,剩下未撤的汉军几乎被敌人歼灭,我的同袍伴侣霍有秦与他的兄弟们,以及寨里很多反抗敌人的汉女子都阵亡了,她们之中有的也做过妓子,而且连小孩子们也拿武器冲了上去为破亡的家国报仇,这场惨不忍睹的战役也死了好多不肯走的孩子。
毕竟我军人手不够,敌军源源不断涌来,很多汉兵把自己当成肉盾御敌,他们奄奄一息也硬抱着满清鞑子的腿脚不撒手,这些替其他汉兵和百姓抵挡清军追击的霍家汉军乏天回力,只能以身拖延。
在混战中,清军诸位将领与霍有秦打了许久,他们以多欺少,尽管霍有秦再能打也寡不敌众,最终敌方发狂瞬间多刀刺向他的那一刻,我嘶吼着拼命杀上前一起抵抗并挡着敌人,可另一边的兵器还是重重刺到了霍有秦。
刹那间,我们即刻猛力相护而拥抱住对方,转瞬就一起被敌人的长枪和利剑彻底地刺穿,彼此差不多同时口吐鲜血……
没缓过神来的他怔然地瞧着我,片刻后,他颤抖抹去我嘴边的血迹:“是棠,你怎么那么傻呢?”
“你才是傻瓜,我对你的感情……你感受不到吗?”我温柔抚掉他眼角和脸庞的泪水说,“有秦,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我的家人,我也不独活。我们就像各自的阿母和阿父那样反抗着清军死在一起,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早就想过要同你阿母一样上战场,不再逃了,我逃累了,还不如上战场做巾帼英雌痛快杀敌……你看,我有我娘和婆母的风采吧?我没让他们失望吧……我想,我娘亲也希望我如此……我娘自己也想这样痛快抵抗清军到死……”
霍有秦那张硬朗的长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满目充血,他嘴边渗出好多血液,凝噎着嘶哑道:“卧毓有她们的风采……你的风度更甚……可我已到伤心处,不是伤心自己要死,而是可惜你,我是否害了你,引起你胸中仇恨,让你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来我这里复仇不成却寻死路一条……对于你这副血肉之躯给予我的爱,我终于悲恸地感受到了,我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如果早知是如此……我宁愿你别爱我……”
我微笑着颤声说:“不,你我命中注定是同道中人,可惜什么,你我为汉业的志向而战,彼此始终并肩作战,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你也是二十四岁死了,跟你阿母和阿父喜欢的将军霍去病死时的岁数一样。可惜的是你,在清明后一天,明明还差一天你就满二十五了……”
他忽然吐着更多的鲜血,悲恸大笑:“是啊,我妻看得开,卧毓巾帼不让须眉,嫁给你是我霍有秦此生最大的幸事之一!我有什么可惜的!”
顿了顿他又掷地有声地说,“我相信将来这天下还是华夏的天下。”
清军鞑子开始拿火把烧我们,那火团本是烧向我,霍有秦忽而调转了一个方向令他自己先被烧,再然后他笑着掉泪在我手中写下什么。我忍痛一看便了然,我们以彼此的血泪沾在手掌中立誓,来世继续投胎于华夏做铁骨铮铮的汉人,我们还做一对顶天立地的夫妻,并且继续并肩作战……
那一年下起丝雨的春日,我们用年轻的身躯扛起守护家国的责任,我二人正值青春,风华正茂,以生命相拥彼此。我和他手上都攥着带血的兵器,眼里始终燃烧着志望的星星之火,用血肉为族中百姓筑下生墙,誓死抵抗清军。我和霍有秦在抗清的征途上,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未曾动摇分毫。
毕竟全家上下和汉家百姓的泣血哀嚎,始终犹在我们的耳边,令我和霍有秦一心想为家国报仇雪恨,欲步步为营冲出桎梏。而我这一生从将门之后,到任人践踏的青楼女子,再忍辱嫁人为妾,才挣脱后院的枷锁寻得须臾自由,那短短十几年人生,早已教我饱尝艰辛……
多年以来,我与同袍伴侣以血泪铺就反清之路,最后我和他葬身于战场火海,那终究是我们的归途。
可在我和霍有秦临死之前,我看到韩复明明准备和其他霍家军离去,但是他见我和霍有秦快死了,他那弱文人也眼睛通红地捡起地上的长剑,先痛喊了我们几声:“卧毓!灵桓!”他再冲向清兵锥心刺骨地大喊:“啊!我跟你们拼命了!”
韩复出师未捷身先死,使我俩泪满襟。他虽然也刺中一个清兵,但他整个身体也被对方的利剑贯穿了。最后他冲我们微微一笑,嘴角流血道:“卧毓……灵桓……两位主公……我与你们一起走……”
随后有几个孤儿看见他们最敬爱的怕痛的先生牺牲了,也撕心裂肺地或找兵器,或是徒手朝清军反抗了过去,敌人们毫不犹豫地杀光了那些孩子。
有个孩子临死前,费力地爬过去牵上韩明儒的血手,泪流满面地断断续续背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那小小的孩子满脸血迹,哽咽说:“老师……我会背《清明》了……可惜等我们过了奈何桥……学生又都忘了……求您下辈子……千万再教我背诗……我立志像您一样做士大夫为百姓谋福祉……宁死不屈……”
我也央求已经闭上眼的霍有秦再等等我啊,我苟延残喘抚摸着丈夫失去生机的脸庞,溘然长逝的他再无往日神采,但是我们的身上逐渐都起火了,摇曳的火光映着他垂下的脑袋,显得他像是在温暖的火旁睡着了一样。
长枪早已刺穿我们的身体,我痛苦喘息着,只有我还在感受人间的疼痛……临死之前是多么的漫长……不知等了多久才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缓缓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心跳,连这副与霍有秦紧紧挨在一起的残躯都仿佛消失了一样,战争中的嘈杂声渐行渐远,周围安静极了。
在彼此的浴火之中,我眼前那寨子里盛开的满山坡的海棠,与我华夏家乡的海棠重叠在了一起,我鼻子一酸,仿佛看见家门前的海棠树开花了,满树的海棠粉白压压的,花朵周围隐约有着白红火光交织,一朵朵海棠花或生机勃勃地留在树上,或是缓慢地飘落,那一切仿若银花火树,美得叫我只看一眼就忘不了,这样的美景始终震撼了我一生。
我的手骤然一松,沾满敌人鲜血的汉鸣剑落地插入了泥泞中,身上的火铳也掉了。
我常做的那个美梦逐渐成真在眼前,穿着汉服的爹娘、妹妹、弟弟、姨娘和老祖母,以及穿着汉族戎装的霍家公婆,大家都在门槛里笑着冲我招手,他们纷纷呼唤我们:是棠……阿棠、棠儿、卧毓……来啊……有秦、灵桓你也过来……你们辛苦了……你们回家里来……好啊……孩子们终于从那条路回来了……归来了就好……
而我一袭染血军衣,便牵来同样身着惨红汉服的霍有秦进门,我们疲惫又脏兮兮的小两口顿时来了精神,我和他一起泪流同时喊他们:娘、爹、阿母、阿父、妹妹、弟弟、姨娘、祖母……女儿和儿子好想你们……孩儿们活着的时时刻刻都在思念家里人……想着为你们报仇雪恨……可惜江山易主大仇未报……所幸我们不辱使命……以血肉之躯筑高墙抵挡敌人……如今我们终于回家了……你们终于来接我们回家了……我们等得你们好苦啊……孩儿们心里苦啊……
两家人纷纷宽慰我和霍灵桓,妹妹和弟弟笑容满面,却也满脸泪痕冲上前来抱住我们,他们抹泪清脆笑喊我姐姐,说是回来以后就不苦了。两位少年也喊我身旁的男人为灵桓姐夫,又说姐夫既然做上门女婿嫁进来了,以后一家人团团圆圆而温暖甜蜜。
后来我们全家人修成正果在那轮回道上,纷纷呢喃着,约好百年之后,一家人的身魂要一起去将来繁荣昌盛的华夏之国,再也不分开了。
公元一六七〇年,岁次庚戌,四月细雨蒙蒙,李是棠时年十九,霍有秦时年二十四,他们一生疲于奔命,皆怀着悲愤而隐忍的心情盼着复国,却殒命于清代康熙九年,魂断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