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棠》》李庸和

46、清明节

　　　　霍家寨出事的那天是四月清明节，而次日四月五日是霍有秦的生辰。在清明节的清晨，我正和他一起教小童生背诗，那孩子背来背去都背不好，或是懒得花心思背，便惹得韩明儒生气了。我们就在杂草附近教小娃娃背了半天杜牧的《清明》，这孩子背得不专心，又捡起了地上的海棠落花玩葬礼。

　　那年春尽之节，我和霍灵桓一起坐在海棠树下甚至共同作了一首诗，取名《清海棠》，我看着海棠花说，旧院血痕封残梦，春寒清海袭家屋。他接道，昔年清国海棠凋，来日诸夏复昭昭。

　　兴许是这片草原和山林的地域位置极佳，大部分的海棠树都存活了下来，加上日光照耀充足，寨子里外不同种类的海棠树都纷纷开花结果了，寨子周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众多海棠盛开之时依旧美得震撼人心，此处突然之间很像当年全家人为我种的满园海棠。
　　我再次欢喜谢谢霍有秦的时候，他抱着我在花海中接吻，他也伸长手捂住了那小孩的眼睛。

　　那天，我特意为他准备了很久的汉服总算制成了，这是我忙里抽空一针一线亲自做出来的华服。因为他们一家人都喜爱西汉的名将，所以此次我做的是西汉之衣。而且我期待自己是第一个送他生辰礼物的人，于是在他生辰前一天，我就迫不及待把汉服交给了他。
　　霍有秦回屋穿上那身西汉的衣裳，既欢喜、感动又意得志满，才穿上新衣服便不肯脱了。我嘱咐过他，明日才能打开礼物，在我教小娃娃背诗的那会儿，他竟然把生辰礼物提前打开了。
　　霍有秦还瞎说如果穿着这身妻子做的西汉之衣战死，也不枉做汉人了。我呸了一声，不许他说这种胡话，毕竟差一天他就满二十五了。

　　霍有秦罚那小童生继续背书，就亲亲热热地拉着我回屋，请我帮他束发，他头上乌黑茂密的头发留得更长了。我很满意夫君的头发，一边帮他梳头，一边骂那满清鞑虏头后的一绺头发，也就是老鼠尾巴辫子实在太丑，还像长毛的猪尾巴一样恶心。他们的衣服也像是给暮气沉沉的精怪和死鬼穿的一样。还是咱们汉人齐整体面的束发和衣裳好看顺眼，是不是？

　　霍有秦说毋庸置疑，他以前剃发易服伪装满洲人的那些日子里，可别提多难受了，他这不计美丑、不大打扮的人都受不了那么难看和没精神气。
　　我得劲地说我也是呢，幸好我不待在袁家了，不然总得一副满族妇女的打扮，浑身不自在还起鸡皮疙瘩，总恶心得晚上做噩梦。
　　我俩相视而笑，难得凑一起像村口的大爷和大娘一样鸡贼地骂来骂去。

　　霍有秦确实一向不爱打扮，最多将自己拾掇得整洁即可。这是他破天荒要我为他打扮起来，我当然得仔仔细细为他先梳理好长发了，我帮他耐心梳头的期间，调笑道：“老身是送家里的小姐出嫁了。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他乐不可支地听着我的话，忽然转头严肃道：“这世俗老逼女子出嫁凭什么呢，也叫我这个男儿身给你们女子公平一点，就送我出嫁到你这位巾帼将军家里如何？如若我招兵买马把咱们汉人的天下打回来，日后就当是我带到你家的嫁妆了。”接着，他玩笑说，“将来，若我能有一番作为，我助你像武则天一样做皇帝。”
　　“我才不受那种束缚，皇帝又怎样，皇帝不也是被困在高墙之内，憋得慌。”我实诚讲道。
　　他微微颔首说也是。
　　我继续为霍有秦束好冠发，随口问道：“那你想做皇帝吗？”

　　“皇帝？”他摇摇头说，“我也不做，我不是做皇帝的料，也跟你一样不喜束缚，我只做将军，至多封王侯就够了。况我又喜欢四处奔波，来世还想做武将，另外考取功名做个文人也不错。”
　　我也玩笑道：“那我做女将军，也要做公主，你出嫁到我的将军公主府，做我的驸马。”
　　随后我们由玩笑到认真，准备先对着天地简略拜堂，打算过几月再补办正式的成亲礼，反正是我娶他做赘婿。喜出望外的霍有秦怕我反悔，便马上要求咱俩互相打扮成新人的模样，做个拜堂仪式。说过几月再慢慢补办热闹盛大的昏礼。

　　我穿上了霍有秦以前送我的正红汉服，咱们汉人的衣裳和发髻都端庄、灵动又飘逸得很。他也俯身亲自为我梳妆打扮，他先给我涂上淡淡的胭脂，再为我化了淡雅精致的远山黛眉。他形容我清水出芙蓉，不用化那么浓的妆。
　　我问他怎么会化妆？

　　他微笑着说，他为这一天等了很久，在背地里偷偷练习呢。

　　我们对着天地拜堂成亲的时刻，霍有秦问我爱不爱他，我没回答而是冲他笑笑。他问我为什么沉默？我说不告诉你。

　　可能是我觉得爱太沉重了，轻易说不出口。
　　他轻哼道：“不说算了，那我说，是棠，我爱你。”我面颊绯红地嗯了嗯，他再次靠到我耳边又说了一声，“李是棠，我爱你，你听清了吗？”
　　我说好啦好啦听到了。

　　霍有秦言行愈肆甚至白日抱我入洞房，我嗔他今天这么急干什么？

　　他说他怕跟我恩爱的日子不翼而飞。

　　我问有什么好怕的？

　　霍有秦沉默了半晌后，才说不知道，就是莫名的怕。又意兴阑珊道，“罢了，你今天不愿就算了，我也不想不顾你的意愿。”

　　霍有秦沮丧地整理衣裳，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就主动投怀送抱，他喜逐颜开与我行了洞房的仪式，我们彻底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彼此共赴巫山过后，我再次给霍有秦穿衣打扮，他仍旧要穿汉服并且束发。我们互相拾掇了一会儿，我抱起琵琶弹了他初次在青楼见我演奏过的《淮阴平楚》，以及奏了《霸王卸甲》，我们正享受乐声，时不时温情脉脉地看着彼此。

　　其时霍有秦就穿着这一身西汉的衣裳，头束冠发，听着如爆发战争的乐声，像是有某种征兆似的，我所弹的曲子也是即将应景，他与我结为有名有份的夫妻，互相虽动作匆忙，却认真用心地完成了所有的一切。

　　我完全没料到敌军在下午未时就赶来了，清兵竟然早就追踪到了寨子里，他们潜伏已久，遂偷袭而至，转眼已兵临城下。霍有秦得到哨兵来报的消息，清军气势汹汹地杀来说，不管是什么反清复汉，还是反清复明都给满清皇室灭了！
　　康麻子这次派了数十万精兵攻打起义军。
　　我们听到外面忽远忽近的混乱声和人们的吼声，霍有秦瞬时神情一震就把我护在身后，然后他迅速地推开我，声色俱厉地叫我先走，立刻撤退！

　　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说，我发过誓我不离开你，你别想把我推走。既然我们始终想推翻满清，再创汉业的繁荣，应当一起上战场。

　　霍有秦现在很后悔叫我发了那种誓言，他劝了我多句后，郑重其事道：“我分出部分精兵给你，我在前面抵着善后，你先带着其他霍家军护着百姓一起抵达平安地，我随后再跟来。”他又喃喃一句，“我就知有什么将至……”
　　霍家大将军已经穿上锃亮坚固的盔甲，便拿走兵器朝外大步奔出去，他气吞山河地指挥众人作战，嗓门儿震耳欲聋。

　　我佯装妥协目送他，转头却很快也穿上了特制的女子戎装，立马收拾了泛着寒光的兵器，我拿起我的汉鸣剑、弓箭和火铳准备上阵。未料，霍有秦留了一手，安排了武功不错的随凤务必拦住和护送我。随凤视军令如山，一板一眼道：“将军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若牺牲了，你带着其余军队赶快撤，我们霍家军还有希望……”

　　可我感觉到了此次的不同，心里就是很恐惧失去他，也异常慌乱，我慌着一起去前线作战。我尽量平复下来，铿锵有力道：“我不想再等了，我必须上前线磨炼，学以致用，上战场亲自报仇。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于是，欲上战场的我与随凤互相打来打去，暂时各不让步，灵佩和支依也加入打斗想一起带走我，我一时急到武功突破，压住他们占了上风。或是说随凤也没有太想压住我，他被我击得倒退几步，便伸手挡住了灵佩和支依，他叹道：“罢了拦不住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您去吧，因为我也很想冲到我家将军身边，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走前，身形顿了顿，忽然想起明太祖朱元璋，他当初北伐元朝时那句“驱除胡虏”的口号。我立刻回头又给随凤匆匆留了遗训，自己以女将军的身份，命令随凤和两位女将：“南明已灭，我请你们带着余下还有希望的霍家军，去投靠其他抗清的汉军，不管是台湾的明郑也好，还是其他的农民起义军也罢，前去与他们会合壮大军力，联手继续抗清……或是保留霍家的兵力以后东山再起都行……”
　　其后，我合握随凤、灵佩和支依的手，交代出最后一句重要的话，“驱逐鞑虏，恢复汉业，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匡扶华夏，吾辈理当自强不息！”
　　灵佩和支依含泪跟着随风跪下，他们抱拳说：“李卧毓将军，末将领命！末将定领着撤退的汉军和百姓去投靠其他反清的势力，将来驱逐鞑虏，恢复汉业，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华夏则自强不息！”
　　他们说完这句口号，我便收紧兵器急忙骑着白鬃冲出去上战场。

　　远处，有所准备的清军密密麻麻地攻入此处，他们攻势凌厉，早用红衣大炮四处轰炸寨子里的村落，此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偏安一隅不复存在，我们已在暗处苟且偷生，可最后一处温暖的家园又再次被摧毁了。霍有秦为我种下的正开花结果的海棠树都被毁了大半，那满山坡生机勃勃的海棠树，经敌人践踏再次凋零，它们几乎都要死了，死于敌人和混战，海棠花朵掉落一地被人们烧毁和踩过……
　　当年清军抄家的噩梦再次浮现，我张皇莫措地奔跑在混乱的霍家寨，整个人悲痛欲绝，满腔怒火。

　　军队保护男女老少逃离的过程中，大家更有不少伤亡。还有哺乳期的母亲与流血的婴儿赤露地躺在地上，她死都不撒手地紧紧抱着孩子，睁着红眼睛死不瞑目……

　　原本马不停蹄的我霎时刹住了一下，我短暂下马将她鼓起的眼睛抚下去，用披风盖住这对母子蜷缩的残躯，便急火攻心地奔向敌方，先发了狠地用火铳和弓箭在隐秘处射击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