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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似匪非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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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的粗绳已经松绑了,被绳子缠住那几天,捆得我身子发僵。趁他占了点儿我便宜的时候,我就哄得他将绳子解开了,他俯头将那张神情享受的俏脸贴在我怀里时,我才借机扎伤了他。不过我感觉以他的身手实则能躲掉,却没有及时地避开。
我弄不清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也没心思去琢磨。
我琢磨的是,由于灵佩那天晚上没看住我,她就暂时没再来伺候我了,我有好几日没看见她,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被土匪头子严厉地惩罚。虽然霍有秦说,他只是罚了她的俸禄,扣了她一半的月钱,再暂时罚她去干粗活,就没别的了。
鉴于灵佩最喜欢的是钱,平时寨子里哪里有活儿干,她都四处去赚赏钱,她往往赚了钱就爱托人买些补贴家用的东西,或者买礼物回送给随凤。因为随凤从小就喜欢先送各种各样的东西给她,而她很懂得回报。
不过,最近霍有秦把随凤想送给灵佩的玩意儿都抢走了。这臭土匪真是个该死的扒皮,那样欺负左膀右臂,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而灵佩之所以如此主动地来服侍我,除了是有些喜欢我以外,还因为她和随凤是青梅竹马,既然随凤是霍有秦的心腹,她就立誓将来成为压寨夫人的心腹,如此主子和手下分别都成双成对,多么圆满和幸福,大家和和美美,岂不乐哉。那个小丫头的愿望,叫我当时听了险些将茶呛了出来。
再有,因毒妇刺杀大当家的这种罪名。霍有秦虽未声张,但暗地里也罚我这几天最好自食其力,我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比如洗衣服、砍柴、挑水……连饭都得自己做。
有武艺超群的随凤在侧,臭土匪放心多了,其心腹随时随地守着我,我需要什么,随凤就跟着我在寨内到处去寻物资,他不搭手,只负责盯着我,等我取货回来以后,我至多只能在木屋旁升火做饭,不能乱跑。
自力更生是好事,这几乎难不倒我,娘亲和柔姐姐早就教会我做很多照顾自己的事情了,我后知后觉才明白她们的用心良苦,她们是怕我养尊处优惯了,万一哪时落魄和出意外了,就照顾不好自己。
她们想的够长远,也算是料准了,我真就遇到了臭土匪那个劫难。而且我更难过的是,自己越长大就越察觉,娘亲对于家里早晚出事的预感,她是做好了有一天与我分离的准备。想到此处,我学着升火的期间,被烟雾呛出了眼泪,便一边擦泪,一边不停地钻木,希望火苗快燃起来,可惜木柴只是冒些烟气,那火死活升不上来,我心里的火都快冒上来了。
在这些事情里面,对我来说,只有升火和砍柴最是困难,以我的力气,不大砍得动柴火,我费力砍了很久,才砍了一小部分出来。而爹教过我钻木取火,这可是个麻烦活儿,我现在也已忘得差不多了,或可以说我以前偷懒就没怎么把钻木的技巧学扎实。
如今我钻木钻得手出血,回忆往事又委屈地掉了眼泪,除了在鸣绣坊那几年,我已经好久没有哭了,自从被贼人掳来了偏远的土匪寨,我于惶惶不安中容易思念亲人,以及想袁家的婆母和清山,眼泪随之多了些,我不许自己在敌人的地盘脆弱,自觉擦干了泪水,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可我面对这堆破木头,暂时无可奈何,简直钻得气馁。还好随凤看不过去了,动了恻隐之心,他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周围,便悄悄地指点了我一二,最后甚至上手帮我升火。毕竟霍有秦罚我,不准得到别人的帮助,需靠自己摸索。他嘱咐过随凤了,谁也不能帮我干任何事情。
自从随凤偷偷摸摸地帮了我以后,我才承认这小子长得挺赏心悦目,因为之前他对陌生人总臭着一张脸,一副生气嫌弃旁人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好惹,像是随时能刺生人几剑一样。且他之前戏弄别人时,贱兮兮的脸色也很欠打,随主子一样让人讨厌。当他与人熟悉了以后,神情就显得温和了不少,那张美脸看着没那么生气了,最多是面无表情,有些沉静冷淡,犹如一块被我钻破的木头。
少年与他的主子是相反的风格,其长相很是阴柔干净,有些角度漂亮得像个姑娘,又身手不凡,难怪能把喜欢美人的灵佩迷得七荤八素,她为了和他显得般配,都愿意跑来当个丫鬟,真是没出息。
生好了火即烧锅,我把食材丢进锅里煮熟就好了。我在山寨里好不容易做好的第一顿饭,色不香味不全,能勉强填肚子便可。我在厨艺这方面素来没天赋,小时候以为长大就能做得好了,长大了又盼着老了以后能忽然顿悟学精厨艺,可我在这方面确实懒散,不愿意多下功夫。所以除了有人为我做饭的时候,我通常不会下厨。
当周围环境恶劣,我不大挑,长啜大嚼地吃上乱炖的饭菜,味道不佳的饭菜最好还是别细嚼慢咽了,否则容易吃不下去,甚至呕出来。我只想大口塞进去吞了,糊弄自己的味觉。再有我饥厥发作,需得尽快恢复体力。
这顿饭我尚未吃到一半,就有人恬不知耻地来抢了,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喜欢到处打劫的臭土匪,他既不是饥不择食,也不是多么想吃,我以为反正他就是喜欢抢,在他眼里,只要抢来的东西就香了许多。
我抱着碗讥讽他:“咦,你什么都抢,怎么不去茅厕里抢屎,依我看路边的狗撒了一泡尿,你都想去嗅一下,看看能不能收了覆水抢回来。”
霍有秦轻而易举地夺过我的碗,他品尝几口饭我做的饭菜,稍紧地皱眉吞掉了食物,痛心地叹气道:“我这不是正吃着你做的屎吗?看来我得改改这啥都爱抢的习惯了,我瞧你吃得那么大口,好香的样子,谁承想这碗饭让人味同嚼蜡,看来你也是饥不择食,或是你就想骗我过来吃你的秽物。我这人爱惜粮食,才没吐出来,真是难为了我的嘴和肚子……”
“那你就还给我!”我气得咬牙跺脚,只想把碗筷抢回来。
欠揍的霍有秦却非要和我争同一个碗,说是要把这碗糊糊拿去喂狗,看看后院的狗吃不吃得下,又叫我重新再添一碗饭菜不就好了吗?那锅里不是还剩一些珍珠翡翠白玉汤吗?
锅里剩下的饭菜已经不多了,我是不想他糟蹋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我和霍有秦抢来抢去,他倒是把碗护得很稳,饭菜没有撒出来一点,当他将碗筷抢走以后真的走向了喂狗的地方。我远远瞧见,他先是挑了一口饭丢到地上,试着喂那皮毛浓密的蒙古獒,然而这畜生嗅了嗅食物,就兴趣索然地走开了。
然后霍有秦大步转身示意我看那处,喊道,狗都不吃。我收回了目光,气呼呼地直接端锅吃剩余的饭菜,我再抬头去寻那臭土匪,想看看他会如何处理那碗粮食,莫名其妙的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问随凤,奇奇怪怪的臭土匪去哪儿了?
随凤靠在木屋的柱子上回答,主子好像去喂牛羊了。接着他又说,我做的饭和灵佩所做的“美味”差不多。
于是我问,那他会吃灵佩做的饭菜吗?
随凤稍微愣了一下,片刻后说,他会把灵佩做的东西吃完,因为灵佩通常为他下厨会费心地搞很久,他怎么能辜负她的心意。
所以我对霍随凤说,你比你的主子强多了,他真讨厌,不仅糟蹋我千辛万苦为自己所做的饭,还要挖苦我,反正他就不是个东西,我恨不得现在就回家,不,我早就想回袁府了,可惜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土匪,完全不讲道义。你人模人样的,想必灵佩喜欢的人,也不会太坏,你怎么跟着这种人做事。
随凤一板一眼地夸张说,霍家对他有收留救命之恩,是再生父母。他不知道什么好坏,如果主子叫他杀谁,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去,除了动灵佩。因为主公通常叫他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
我腹诽,算了,这手下也是一根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是什么好东西,只听令杀人,不分青红皂白。我何必再对他们抱有过多的期望,大家相处的日子有好多天了,彼此稍微熟起来以后难免觉得相识,就生出了不该有的一点感情,我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对土匪窝里的人们有期待。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别像韩明儒一样留久了,反倒入了贼窝与他们成了一伙的。不过韩明儒愿意教化那伙土匪,也是难得的事。
饭后,疲惫的我上榻歇息,一整天忙忙碌碌,也没干什么,就顾着烧火做饭和打理自己,已累得半死。于是,内心感激起了平时别人在这些方面对我的照顾。
我闭眼睡着又想到了韩明儒那人,他怎么会甘愿留在土匪窝呢?除了教书,莫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想曹操曹操到,韩明儒单独来拜访我了,我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对他感到好奇,毕竟我俩也算同病相怜。平时其他人都不能靠近我,看来韩复在寨子里有些地位,与他打交道应该没坏处,说不定我还能通过他的搭桥牵线回京师。
外面的门神都没怎么拦他,对他态度也尊重,他们按例问了他一句,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我听见韩明儒温和地回答,明儒来此与姑娘谈谈,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说几句话罢了。随凤便嘱咐他有话则长话短说,不要逗留过久。
我准备端茶倒水待客,不知对方来意,先以礼相待为妙。反之,如果韩明儒是劝我留下来的,这茶水就可以拿来泼他了。
韩明儒私下初见我时,没敢抬眼看我,他颔首低眉地谢谢了我的茶,其言语恭谦,也欲言又止。他先是客气道:“久仰大名,今天才得空来叨扰卧毓姑娘,失礼了……”
我也与他客套了几句,提起灵佩在我这里常夸明儒先生的好,我见了他也这么觉得,虽然我没有与他相处过,但是很佩服他的某些思想和教大家念书的举动。
他也夸了多句我的才艺和容貌。
我们互相道谢,彼此客气完,他莫名其妙地叹息:“其实姑娘和灵桓这样不和睦都是因为我,唉……”
我满头雾水地问道:“什么?为何因为你?不是啊,我讨厌他,怎么会是因为你呢?明儒先生是听了谁胡说了什么吗?难道是姓霍的毛病犯了找你麻烦,他又来欺负你了吗?以至于令你多心想岔了,他就算不是臭土匪,我也讨厌他,他这个人胡作非为,轻狂佻薄,本来就很讨厌……”
他却没有讲明缘由,只是低眼一再地说,不,不关霍灵桓的事,这一切都怪他,是他的错,是他一时轻狂大意,妄自揣测他人的想法,当时替别人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以至于我和灵桓错过了,他很是后悔,悔不当初。
我实在听不明白,便说,那你把话讲明白吧。
韩明儒似乎有所顾虑,酝酿片刻后,支支吾吾地讲道,他看出来了,我是不会留下来的,因为我不留下来,所以寨子里的人们不信任我,有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和我说清楚的。
这寨里的人们真是古里古怪,莫名其妙,是不是一个寻常人在此处待久了,在霍有秦的统治下,也会变得神兮兮?依我看,韩明儒是被土匪强留下来做了西席,心智不正常了。
然而,他们确实有很多事情避着我,经常也在打哑谜。说是其余人不能接近我,其实更像是我不能接近大家,土匪窝里的秘密肯定有不少,他们当然防着我这外人。
于是我对韩明儒说,我可以考虑留下来,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他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赧然,还是觉得不尊重,很快就转移了目光,便嗓音柔和地笑问:“你不就是在诈我吗?我怎会不分轻重,我不傻,也没有心智失常……”
我叹气,我拙劣的考虑,果然被他一眼看穿了。连我看他的眼神,也被他看出来了,我真以为他是疯了。
不过我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位文人,他头戴黑色六合帽,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素净长衫,身材颀长高瘦,他其貌不扬,面容清癯,胜在眼睛炯炯有神,气质儒雅。我问得直接:“我瞧你文绉绉的,一身书卷气,是个读书人,也有气度,兴许还做过文官?你怎么甘愿当土匪了?”
“姑娘好眼力,我是做过文官。但我……我不是土匪,我在这儿是为教书,传道受业解惑,教学相长,再帮他们做些有益的事,反正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眼神黯然,灰心丧气地说,“你也不看看清廷是如何对待我们文人的,那些满官还用明史案、抗粮哭庙案、通海案、江南奏销案等清除异己,害惨了诸位汉人士大夫,姑娘是读过书的女子,想必也清楚清朝读书人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我就是因谏忠言获罪入狱,我是想为那些无辜的官员和读书人说话,结果你也知道了……后来我被灵桓救出来了。唉,明朝那会儿文官还能直言劝谏呢,朝代更替本是必然规律,可如今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一说起这些,我难免与他叹到一块儿去了,讲道:“武将也不好过啊,反正我们汉人和百姓都不好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韩明儒颔首,彼此多讲了几句话后,倒是气味相投,文人相惜。他才透露道:“我想跟卧毓姑娘透露,灵桓,其实费心找了你好几年,他是一个想保护你的人,他不会害你的,但是他不知怎么和姑娘相处,总是胡来气到你。姑娘别太生灵桓的气了,他只是想对你好,想引起你的注意,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灵桓自幼在这野外长大,是一个没有被规矩礼教过多束缚的男子,便随心所欲,他没有什么恶意,就想逗你玩……”
我忽想起袁清山说过,他是顺着另一伙人的线索找到我的,难道这个人是霍有秦?
可我感到荒谬地说:“明儒你这两句话就不对了,不会害我、没有恶意?他做土匪抢我、绑我,如此轻浮,甚至毁了我在他人眼中的名声,还让我像猴似的表演给大家看,这叫对我好?”
“你说的也对,不无道理。”韩明儒点着头承认,解释道,“但灵桓不是存心绑架你,他……他用错了方法,而且他以为你刚来这里做点熟悉的事就会安心下来,我也说过他,我看出来你的不愿意了,最近他听劝就没让你表演了。我自知帮他说话真难,总的说来,他其实就是一个爱慕你的良民……”
对上霍有秦那种强盗一般的人,我看韩明儒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此话一出,我俩突然想笑,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了笑意,就霍有秦那样嚣张跋扈的男人,怎么可能是良民。
不过韩明儒似乎怕透露过多不该说的,就点到为止:“算了,姑娘愿意怎么想他就怎么想吧,先时我就酿成大错,我出于好意插手了或许又会弄巧成拙,我不方便过多干涉他和你之间的事情,而你也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总会明白的,就让光阴来见证吧。”
我无言以对。
最后韩明儒希望我以后回去了,千万别向袁家和官府的人透露此处的任何事情。他说,除了我口中的土匪,寨子里住的都是汉人百姓,不能遭受牵连,他们交了保护费在此生活,霍有秦平时也真的在保护他们,把寨子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经历过我曾经历过的事,大家都活得艰难。
他一再叮嘱我,等我回去了万万不要做了汉奸出卖他们,反正他与我解释过了,霍有秦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十恶不赦的土匪,灵桓是在装模作样。如果我答应了,他就能让灵桓很快放我回去。
我说,我怎么可能是汉奸?既然这里有那么多汉人百姓,我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作罢了,我本来也是个爱自家民族之人。况且我家以前虽然归降清朝,可那都是为了百姓和家里人,而且我并不知道通往你们这里的路,想说也没办法。
先前我确实感觉他们很不寻常,不是所谓的劫富济贫的土匪那么简单。韩明儒找我谈话后,我更确信心中的猜疑了。
不过我与韩明儒达成了交易,我不出卖他们,他则去劝霍有秦放虎归山。最后一句话,是他首次难得开的玩笑话。